人来人往

作者:无枝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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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蜚


      谢云鸿认识高蜚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和大批女生的暗恋对象。
      那年是2026年,他们正读初三,都在一所标准的衡水模式初中。年级选取综合成绩前五十的学生,组成培优班。
      谢云鸿第一次去培优班上课,就看到高蜚在指挥先到的同学分发资料。他来得不算早,发资料的人手已够,于是他找了个空位坐下。
      发完资料时人已基本到齐,老师来之前,高蜚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各位同学你们好,我是培优班班长高蜚,以后就由我来负责考勤和安排值日,有任何事都可以与我沟通,”他顿了顿,“明天老师会把座位表排出来,座位每个月轮换一次。现在我开始点名。”
      其实不用三年大家也知道他叫高蜚。级会时学生代表发言,他以幽默的谈吐拉高了整场会议的抬头率。校篮球赛时他的身高已经直逼一米八,男生们说这个中锋打得真牛逼,女生们则对着他投中三分和盖帽时对着他英俊的侧脸连连惊叫,比赛后他的照片在各种聊天框里疯狂流转;打完最后一次校篮球赛后他收心学习,年级前十的表彰名单里回回有他,好像不管是特长还是学业对他而言都不在话下。
      他站在聚光灯下,看不到半分怯场。男生女生都会不由自主地观察他,也许不少人是在看什么时候出现一个女生亲近地走在他身边,但他总是只和男生勾肩搭背地走到校道上。
      没想到第二天老师投影出座位表,“谢云鸿”和“高蜚”两个名字赫然排在一起。
      “哈喽同桌。”高蜚对他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哈喽。”谢云鸿报以微笑。
      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
      高蜚和谢云鸿,一个自信张扬,一个随性洒脱,两人相见恨晚。很快,谢云鸿也成为高蜚好兄弟的一员,每天被他拉着一起吃饭。
      后来他们甚至开始时不时逃晚修到校园角落无人的草坪上,戴着饮料和零食,坐着看星星。
      谢云鸿拉开易拉罐的拉环,刚在小卖部买的冰可乐涌出泡沫,一口喝下去,十月的炎热顿时消退大半。他看着可乐罐,忽然笑了笑。
      “喂,看什么呢。”高蜚凑过来。
      “没怎么,我在想,两块五的可乐,第一口就值两块钱。”
      “哈哈哈还真是。第一个喜欢的人就值大半个青春。”
      “故作高深是吧。诶我问你,你爸妈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
      高蜚仰头喝完手里那一罐咖啡,随手将空罐子放在一边。
      “《史记·苏秦列传》里有一句,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高蜚是展翅高飞的意思。”
      谢云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你的名字又是来自什么典故?”高蜚向后一仰,躺倒在草地上,双手垫在脑后。
      “啧,没有典故就不是好名字了吗?”
      “诶诶诶,这可是你说的啊,我可没这么说。云鸿……是不是取自‘秋去云鸿,春深花絮’?”
      “饱读诗书啊班长。我没问过我爸妈,改天问问。”
      谢云鸿也在草地上躺下,看向天空。星星不多,但很亮,像反光的泪珠。
      他们聊起贸易战、金融战、关税战,又聊起好几年前烈火中殉身的亚伦·布什内尔。后来他们也在这块草地上,聊以后中考志愿是选择直升这所私立学校的高中部,还是公立高中南湾中学;还聊过俄乌冲突和巴以问题,聊苏格拉底之死和柏拉图的理想国。
      少年都是会做梦的,尤其是现实还没有训练他们去对未来失望的时候。
      多年以后谢云鸿回忆起这些夜晚,才发觉人们总是在意识不到的时候经历了那些回不去的美好时光。
      而意识到之时,回忆已经远到只剩触不到的回声。
      -
      2026年冬天,培优班的人数从50变为49。
      谢云鸿清楚地记得那一天,12月9日,晚修准备下课时,广播突然通知所有人不得离开教室。走廊上响起匆忙的脚步声,各班班主任近乎小跑到班看守学生。整栋教学楼先是骚动,随着班主任的呵斥声转变为诡异的死寂。
      不到一分钟时间,教学楼西侧传来快要被救护车鸣笛声盖住的一声闷响。
      谢云鸿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教学楼西侧……高蜚所在的班就在那边。
      放学时间推迟了接近半小时。谢云鸿抓起书包冲向教学楼西侧,高蜚班上的同学保持着一致而令人心惊的缄默。
      谢云鸿心里一沉。
      终于有高蜚身边的兄弟认出来他,告诉他高蜚刚刚请假回家被家里人接走了。
      他长舒一口气,对啊,怎么可能会是高蜚呢。
      耳畔响起救护车鸣笛远去的声音。
      -
      再见到高蜚已是三天后,谢云鸿正准备替他点名考勤,高蜚站在谢云鸿身后,拍了拍这个临时班长的肩膀,说,我来吧。
      谢云鸿转头,对上高蜚眼眶凹陷没有神采的眼睛
      “你回来了。”
      高蜚点点头,没说话。
      谢云鸿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就又闭上。
      高蜚叹了口气,“今晚八点老地方,我告诉你。”
      -
      这一次,两人默契地什么也没带。高蜚躺倒在草地上,许久没有说话。谢云鸿想了想,决定先不问那晚的事,提点别的。
      “你宿舍那个小开,生病了吗?这几天都没见他来培优班。”
      又是沉默。
      谢云鸿感觉自己说错话了。
      “小开走了。”
      “走了?走了是哪个走了?”
      “他死了,跳楼死的。我当时在旁边,没抓到他的手。”
      谢云鸿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9号晚上教学楼西侧那一声闷响在他耳边放大,再放大,直到完全侵占他的脑海。
      那个外号“小开”的男生,他见过几次。总是笑着的一个人,总是在安慰别人。高蜚和他小学就认识了,在高蜚心中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他是个好孩子,家里对他要求很严格,但他一直照单全收。上了培优班之后他压力也很大吧,他不抄别人作业的,不像我们一人写两科然后互抄……”
      高蜚又叹了口气。
      “我早该想到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永远笑着。但凡我多关心他几句呢……”
      “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都碰到他的手了,我就是没抓住。太远了,他要我们退后到靠墙,不然他就跳下去。我们退到墙边了但他还是跳了。”
      “我少退十厘米我都抓住他了……”
      他重重地捶了一下草地,青绿色的汁液浸染了他带有伤口的手。
      他在发抖。
      谢云鸿很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可是想到的每句话都在生死面前失去了力量。
      “什么都做不了。”他想,“那天晚上高蜚也是这样想的吧。”
      你是全校最优秀的中锋,可以发出精确的指令,疏理进攻思路,以最快的速度想出战术,完成串联。飞身上前扣篮的时候,对手连你的衣袖都碰不到。离比赛结实只剩最后一分钟,你力挽狂澜夺回11分逆转战局。谁都不能质疑你的速度和力量。
      可你跑得再快,跳得再高,逆转再精彩,你能抓得住那个人的手吗?你能快得过生命的下坠吗?你能逆转生死吗?
      其实快与慢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差十厘米和差十米的结局是一样的。
      所有人都以为他什么都能做好,但他终究只有十五岁,毛羽未成的十五岁。
      当他翅膀长成的时候,也许18岁,也许20岁,25岁。小开仍然停在15岁。
      -
      从那时起,高蜚开始反反复复地听《最佳损友》。小开当然不属于“损友”,但高蜚就是很喜欢这首歌,喜欢那一句“为何旧知己,在最后,变不到老友”。
      他还是常常和谢云鸿逃晚修到草坪上,只是不怎么说话了,两个人看星星一看就是两个小时。谢云鸿并不意外他会把手机带到学校来,但他发现高蜚的脸上时常浮现出一种微笑——小开独有的哀伤而又温暖关切的笑,就像小开钟爱的诗人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热爱生活和热爱死亡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这不是个好兆头,谢云鸿在心里叹了口气。高蜚完全不是一个能上学的状态,但如果高蜚请长假,别人就很容易猜到那天晚上的人物和事件。高蜚必定容忍不了别人对小开的议论,所以也不可能劝得了他回家休息。
      没有办法,高蜚啊,是一个固执到令人心疼的人。
      -
      一晃眼,一个月过去了。南方湿润的空气变成了钻入厚衣服的湿冷。
      寒假,半夜两点。高蜚被突兀的手机铃声惊醒。
      “班长,我是谢云鸿。我十分钟后到你家楼下。”
      “啊??”
      “我想去海边看日出,给别人打电话都没人接,既然你接了,那就你陪我去呗。”
      行吧,这确实是谢云鸿干得出来的事。高蜚火速洗漱完换好衣服,觉得自己就是“怀民亦未寝”的张怀民。
      -
      五点半,一辆奥迪A8L出现在惠州市“日出东山海”观景台,这是另一侧的观景台,建在山上,从山脚开到观景台都要半个小时,所以绝大部分等日出的游客都在那边海岸上的观景台。
      司机王叔扭头看了看后座两个睡着的孩子,离日出还有半个多小时,开了三个多小时夜车,王叔也伏在方向盘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
      六点整,iPhone冰冷机械的闹铃声响起,车内三个人同时睁开了眼睛。谢云鸿伸个懒腰,轻盈地跳出车门。高蜚给相机换好镜头后也下了车。
      天快亮了,海平线上泛起模模糊糊的青白色。海水卷起亮晶晶的泡沫,深色的浪打在岸上。
      天边的云彩忽然变成了橙红色,由内向外颜色逐渐变淡。一轮巨大的红日以其睥睨四方的霸气缓缓升起。海水的色泽从深蓝变为蔚蓝,水面金光如金色锦鲤游动。两侧的山昂首注视着这东方神明。
      高蜚小心翼翼地转动镜头,又重新调了白平衡,“咔嚓”声响,高蜚看过照片后,满意地放下相机,凝视初升的太阳。
      真美啊,他想,如果小开也能看到就好了。他又哀伤地笑起来。
      “你在想什么,蜚哥。在想小开吗?”谢云鸿走上前,和他并肩而立。
      “嗯,我在想,小开有没有看过日出呢?”
      “你可以把照片洗出来拿去给他,我们今天就可以去一趟墓园那边。”谢云鸿转头直视他的眼睛。
      “蜚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包括替他照顾好他爸妈,替他看看世界,又或者,我们放弃直升机会吧,报南湾中学。总要告诉一下他衡水模式之外的学校是什么样。”
      高蜚心中一恸,是啊,小开还有很多风景没看过呢。
      一个人离去了,不愿忘掉他的人就是他留在世上的眼睛。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高蜚转身,张柯,小胖,黄子浩……他所有的好兄弟,都站在他的身后。
      “往前走吧,蜚哥,我们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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