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舟

　　兰川手上的动作未停，只沉声道：“殿下明知如何唤我。”

　　百里汐想必是知道兰川用了“镜花移影”，但从未见过兰川真容，那便也无法穿过幻术，瞧见他真正的脸了。她没说话拿起了毛笔，蘸着兰川磨好的墨，墨水粘稠的声音在二人间弥漫。

　　百里汐轻声问道：“为什么不来寻仇。”

　　兰川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瞧着百里汐道：“殿下，我遁入仙门，窥得世间命运，早已知晓国祚难千年，我岂能蚍蜉撼树。”

　　百里汐拿笔的手一顿，抬头和兰川对视：“那大苍的国运……”

　　“事在人为，殿下。”

　　百里汐把笔随手放在了纸上，笑道：“好个事在人为，好个事在人为啊。”百里汐的笑声缓缓住，她望着兰川的眼，苦笑着问：“你可知为什么陛下不肯让我带兵吗？”

　　兰川歪着脑袋瞧着她，便听她有些苦涩地开口：“他怕我拂了他的面子，他早些年打过西兖，想夺回西境三洲，大败而归。”

　　这事兰川有所听闻，西境三洲远离临州，他只听闻皇帝御驾亲征铩羽而归，差点让那西兖毒箭夺去一臂。

　　“前些年想把我送到西兖和亲，我不愿意，求他最后一次出征西兖，我来带兵，输了就和亲。”

　　“我能留在临州帝都，确实是事在人为。他当时绝对没想过我能赢，显得他更蠢了。”

　　兰川没想到公主出征竟是这样的原因，他沉声道：“想必陛下青睐齐王乾王也是这个原因吧。”

　　百里汐叹了口气道，揉着太阳穴：“他现在昏聩无能，那两个人还不如我四哥。”

　　兰川看着屏风上的两只翠鸟想了想：“实在不行，那便玄武门见。”

　　百里汐大笑起来：“四哥果然说的没错，你们修道人不问庙堂，只会打打杀杀。”百里汐拿起一旁的玲珑香炉，倒入些许香屑，掏出随身带的火折子将其点燃。

　　兰川嗅见了梨花似的香味，他问道：“殿下为何与岳王殿下交好，他明明看起来那两位还
　　混账些。”
　　“我是被他母妃抚养长大的，和亲妹妹也没什么区别了。”百里汐望着缓缓升起的香炉烟，缓缓道：“他十五岁取表字濯缨，是陛下亲自取的，也就是那时他发现身边群狼环伺。”

　　“他本想藏拙，等两王自相残杀，坐收渔翁之利，却没想到，他俩倒是情比金坚，不看见他死不罢休了似的，如今还找来了修士，看起来像是要让他死的无声无息。”百里汐声音一顿，看向兰川：“所以他找来了你。”

　　兰川想到了傅霜的脸，他都知道了，他答道：“我定护岳王殿下周全，只是，殿下我还有一事相求。”

　　百里汐看着兰川，兰川知道这是但说无妨的意思，于是他道：“可否让阿蕤参加今年秋闱，她素来……”他似乎词穷了似的，想了半天才继续道：“她素来有个性，她要为自己求个前途。”

　　百里汐倒是有些惊奇：“你……你倒是有想法。”
　　兰川笑道：“公主殿下能出征，那想必能容许阿蕤当秀才了。”

　　百里汐瞧着兰川道：“这些都简单，只是怕要假扮成男子。”百里澈看着缓缓升起的烟雾道：“傅蕤若真是有真才实学，那我便将她提携到身边，为女官。”

　　兰川低着头：“阿蕤也只想为自己某前程，而不是徒增纷扰吧。”

　　“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前程，你却说徒增纷扰。”百里汐拿起了搁在桌上的笔，墨已经干了大半，一层一层地贴在砚台上，边缘泛着灰色。百里汐冷声道：“你倒是会搪塞。”

　　兰川沉默不语，拿起茶杯中的清水，往砚台里倒，墨色在水中晕染开，只是兰川还未拿起墨锭，百里汐的毛笔就蘸取着还没磨匀的墨，在纸上写下“放浪形骸之外”几个字，这字写的狂放而淡漠，边缘留着不均匀的水渍，当真是放浪形骸。

　　百里汐把笔往桌子上一扔，动作看起来和百里澈扔书似的，兰川在心中感叹，不愧是一同长大的兄妹。

　　百里汐和兰川中间隔着香炉缓缓升起的白烟，百里汐的脸在氤氲的雾中若隐若现，兰川听见百里汐的声音隔着雾气缓缓传来：“既然这样，那就看明年春闱吧。”

　　兰川知道百里汐这是同意了：“谢殿下。”

　　百里汐摆了摆手，倚在她身后的文人榻上道：“我知道你们仙门不问人间，我看那修士接近齐王乾王另有图谋。”

　　兰川颔首，百里汐像是自言自语般：“他们两个太蠢了，看不出来，还是我四哥当太子的好。”

　　百里汐继续道：“十天后，是皇家的春猎，齐王乾王肯定要带着他去，你随四哥前去，探探那修士的口风，顺便护四哥周全。”

　　兰川应下了。他倒也想看看这傅霜，好好的仙山不待，何故在凡间沾染一身尘埃。

　　百里汐瞧着他的脸，歪着头，勾起了嘴唇，露出了一个看似少女般天真的微笑：“我看他对你十分特别，你就算是装疯卖傻我看他也吃你那套，他要是作风放浪一些说不定今晚就来找你幽会了。”

　　作风放浪？怕不是天塌了，傅霜的作风都不会放浪吧。兰川无奈地笑道：“公主殿下说笑了。”

　　百里汐给他了一个微妙的笑容。

　　当天晚上他就在睡梦中看见作风放浪的傅霜，顶着他那张俊美疏离的脸来找他幽会了，兰川像是失去了四肢一样，他想挣扎，却不能移动分毫，想叫叫喊，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只能看着傅霜的脸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耳边。

　　灼热的呼吸喷薄在他的耳廓，傅霜的声音像是棉花般擦过他的耳尖，兰川猛地一抖，听见傅霜胸腔的震动，他看着傅霜嘴唇开开合合，梦境格外粘稠，傅霜的声音却寂静而空灵，最后他冰冷的唇贴在了兰川的眼角。

　　兰川醒了，他捂住自己汗湿的脸，他没听见傅霜说了什么。

　　川喘着气，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刺痛，他摸到了一个月牙状的痕迹，渺渺闻声前来，小跑到了他的榻前。

　　兰川耳边传来渺渺焦急的声音：“挽春姑娘，你怎么了？”渺渺将兰川床头的寝烛点燃，暖黄色的烛光在二人间升起，渺渺看见他无事，便长舒了一口气，小声问道：“挽春姑娘是做噩梦了吗？”

　　兰川偏过头不去看渺渺的脸，点了点头，低声问道：“现在是几时？”

　　渺渺没有回答，兰川便抬头望去，渺渺的眼神定定地瞧着他，声音有些颤抖道：“挽春姑娘你的脸！”

　　兰川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镜花移影还在，平常人不可能发现端倪。

　　他跳下床，借着幽暗的烛光瞧着自己的脸，他这才发现，月牙状的痕迹是对称的，这俨然是一个泛着血痕的牙印，新鲜的齿痕落在他的眼尾，把那颗痣包裹了进去，像是蚌壳里包裹着血红色的珍珠。

　　方才真的是梦吗，傅霜，兰川心里默念他的名字，他突然发现自己也许对傅霜没有半分了解，他第一次用“镜花移影”面对傅霜时，他自认为没人可以认出来，就算他们相识了几十年，但也数十年未见。
　　数十年，完全有能把一个人变得陌生，兰川自知“你化成灰我都认识”这种话完全是无稽之谈，他若真的换了副面孔，说不定和他朝夕相伴的阿蕤都不一定能认得，更别说数十年未见得傅霜了。

　　他还在仙门时使用“镜花移影”傅霜就从来没有识破过，到了现在，傅霜更是不会识破。
　　但是到了现在，兰川也只能在自己心里存个疑问，自欺欺人地希望是傅霜今日被他无端挑逗怀恨在心。渺渺瞧了他一会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开始翻箱倒柜起来，她拿来红玉膏，要给兰川上药。

　　窗户被风吹得开了一半，像是撞破了情色的秘密一般，兰川心念电转，装作有些难以启齿道：“方才……方才岳王殿下来了。”

　　渺渺捏紧手里的红玉膏疑惑地望着他，兰川只能指着自己的眼角稍作解释道：“殿下牙痒痒了。”
　　“哦，哦这样啊。”到这个份上渺渺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脸有些红，但是还坚持地说：“就算是殿下……弄的，也不能不上药吧，万一留疤了怎么办。”

　　兰川沉默着同意了，渺渺打开红玉膏的瓷白色的盖子，用指腹抹了一点膏体，轻柔地敷在了兰川的眼角的牙印上，有些刺痛。

　　红玉膏微苦的药味在身边蔓延，他缓缓闭上眼，却听渺渺絮絮叨叨地抱怨：“挽春姑娘真是美人，殿下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兰川在心里默默给百里澈道歉，他沉声道：“渺渺别说出去，传出去对岳殿下名声不好。”

　　“嗯。”渺渺手上动作没停，嘴里答应了。

　　兰川垂着眼问：“渺渺，现在几时了。”

　　渺渺上完药，将红玉膏的盒子放了回去，她回答道：“卯时三刻，挽春姑娘记得用药，别留下疤痕了。”

　　兰川瞧着镜子里自己涂满药的眼角，连红痣都要被遮了去，他笑道：“渺渺，你怎么比我都在意这张脸啊。”渺渺变得扭捏了起来，手指抓了抓自己的裙角，憋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把手里的药扔给兰川就跑了。

　　兰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他看着自己微微扬起的眼角，眉梢也有了点弧度，他可以用幻术遮掩挽春面上的疤痕，却遮不住他自己脸上的。

　　兰川抚摸着那枚牙印，它奇迹般地越过镜花移影，无比真实地落在他的眼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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