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列车

　　叔叔说，我表现得很好，他把奖励给了爸爸妈妈，告诉我之后可以向他们讨要。

　　他慈爱的摩挲我的手，询问我的知识才能。我忍不住想躲开缠绕我周身几日的熟悉气息——腕骨间传来一阵钝痛，我下意识放弃挣扎，然后在愣神间嵌入那个满是熟悉味道的人肉包裹里。

　　“宝贝，如果你再不听话，你会让你的爸爸妈妈，还有叔叔，非常非常失望的哟。”

　　我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乖乖缩进人肉包裹里，闷声问道：“叔叔，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能来接我？……请问您，能不能让我的爸爸妈妈多夸夸我，他们从来都没有夸过我。”
　　嘴里被喂了一颗糖，我含着甜味，不由自主地看向头顶高大的男人。他的头挡住窗玻璃背后的太阳，平和的脸陷在灰色阴影里，双眼微微眯着，眼中迸发出类似惊喜的神采。

　　他摸摸我的头：“当然，但前提是，你要乖乖的，博得别人的喜欢，这样才能赢得他人夸奖。”

　　“可是，我精通琴棋书画，会多国外语，还懂计算机语言和金融，靠投资股票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亲戚长辈们都夸我。为什么他们、总是不夸我呢？”嘴里又被喂了一颗糖，他一下一下轻拍我的脊背，像是要冲散我心底所有苦涩。我腮帮子被糖果塞鼓起，如小松鼠啃松果一般，抱紧面前提供松果的大树，不由自主说出心底的委屈。

　　“因为，你还没有化能力为实践。”

　　“化能力为实践？”

　　“是啊。”他笑得很神秘，“这个啊，去问你的爸爸妈妈吧，别担心，他们一定会好好夸奖你的。”像是想许我承诺，他咬定了最后几个字，然后在我面前脱下睡衣，换上深灰色西装，让我过去给他穿领带，然后亲自送我回家。

　　直到车停在家门口，我才拉回自己游离已久的魂魄，非常、非常缓慢地眨眼，看向似是在家门口已等候许久的父母，看到他们紧张殷勤地在叔叔面前谈笑。很久之后，我才慢慢懂得，“阿谀”和“奉承”的理论涵义和具象实践。

　　我收获了人生中来自父母的第二个拥抱与亲吻，然后被管家领回房间，看着他贴心的为我带上房门。

　　我头一次在见到父母回房间之后，有些木然的冷在椅子上，然后一点一点，陷入失联几日的床铺里，却闻不到过去那还算令人安心的气息。

　　漫长的睡眠后，我如愿收到人生中第一次来自父母的夸奖，也在几天后抗拒去酒会时，收到人生中第一次来自父母的责骂。

　　“从小就不省心，请家教学习技能各种花钱，养你我们容易吗？”

　　“父母带你去酒会，让你积攒人脉为将来铺路，别人八辈子修不得的福气，你有什么好抗拒的？！”

　　“乖，别哭了，我们不凶你了……乖啊，听爸爸妈妈的话，才是值得疼爱的好孩子。”

　　但是……我怕那会很痛，是维持几天的疼痛，是好几天见不到父母甚至阳光的疼痛。

　　我失了智，死死抱紧妈妈的脖子，埋在她怀里不肯松手。我想起以前看到的陌生父亲接过妻子怀中的孩子，将他安置在膝头，一边逗他玩，一遍温柔给妻子按摩酸疼臂膀的场景。孩子沉甸甸的，父母抱着很累，但一家三口笑得很开心。

　　我贪婪吮吸母亲身上的气息，一遍一遍无助地哭着“爸爸，妈妈，可是那好疼，我怕”，鼻涕眼泪蹭在母亲衣服上。糊出一大块湿迹。

　　背后迟迟没有落下母亲温暖的手掌——在我发泄完压抑在心底几天的委屈与恐惧后，我瞪大双眼，终于意识到自己因不成熟与失智干了什么。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瞬，我死死扣紧掌心汗液，鼓起勇气，漏出一只眼，去观察父母的反应。

　　他们似乎很严肃，可五官又非常诡异地扭曲在一起，如盛怒的奥赛罗，脸扭曲成一副陌生的面具，原本高贵的面容被狂怒吞噬。

　　我从未见过父母如此愤怒的时候。身体因本能缩起想后退时，妈妈伸出手轻轻捏住我的后脖颈，机器人般顿词道：“你是我们身上掉下的血与肉，长了十年如此无用也就罢了，竟还这般懦弱！没用的孩子，不值得重用，你现在就给我回房间，去好好反省反省！”

　　似是想起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搂住我，唇瓣印在我的额头上：“乖毓毓，爸爸妈妈真的爱你，只是爸爸妈妈之前太忙了，一直都没时间陪你，不要怪我们，好吗？”

　　我惶恐抬头，看见爸爸走过来，重重拍拍我的肩膀。他们的表情恢复回高贵与淡漠，好似方才的失控只是错觉。

　　“对不起，毓毓，今后爸爸妈妈回好好陪你，但是，需要你帮个小忙，好吗？”

　　他们轻轻亲吻我的脸颊。
　　我颤抖着，一下一下眨出泪花——我想做爸爸
　　妈妈有用的孩子，我想要他们的关心、疼爱与陪伴。

　　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我拉住他们的衣袖，点点头：“对不起，爸爸妈妈，让你们失望和伤心生气了。”

　　在《追风筝的人》中，阿米尔目睹了哈桑被欺凌，因自身怯懦选择逃避，最终还是因内心道德审判良知，幡然悔悟，回国救下哈桑的孩子索拉博。

　　克洛诺斯因恐惧父亲乌拉诺斯的诅咒，吞噬自己一个又一个孩子，最终逼疯了妻子瑞拉，在其他神明的帮助下，她成功隐瞒了宙斯的出生，最后宙斯引发著名的“泰坦之战”弑父，天神的诅咒由神话变为现实。

　　阿米尔没有自己的孩子，后在拳风下救下承载自己愧疚的索拉博；宙斯拯救了兄弟姐妹，又因恐诅咒也在自己身上应验，而噬妻杀子，胡作非为。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代代轮回，因果报应。

　　八岁时，我随父母去寺庙中礼佛参禅。身披袈裟的老衲，浑浊双眼扫描我的五官，最后合掌，轻轻叹息。

　　我觉得古怪，凑上前有礼道：“敢问方丈，您在叹息什么呢？”

　　“佛曰，法界缘起。”

　　“想来我的命运异常坎坷？”

　　“施主不过八岁，怎得能说出命运一词？”老衲摇摇头，竟也没有反驳我：“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施主，请回罢！”

　　我愣了愣，疑惑：“您的意思是，我内心有条浴血淋漓的巨龙，总有一天，它会挣脱出来，撕碎一切美好与幸福？”

　　老衲似乎对我的话语感到很惊讶，他转动了半晌佛珠，最后还是只吐出一句“阿弥陀佛”，转身离开。

　　和父母一同下山后，我转头回望层峦叠嶂中，高耸山顶处的那座寺庙，夏季的森林茂密繁盛，阳光撕下一片云彩，于是金色的光打在树梢上，白色的云笼住寺庙，整座庙都被金白交织的光亮薄纱保存起来，却道是：“天光云影共徘徊”而“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避开了那场酒会，却仿佛调入一张更大的网。后面的每一天都伴随着人间狱和欢乐场。

　　儿时无聊时，我会翻看文学名著，有梁山伯和祝英台，化为蝴蝶双宿双飞，有罗密欧与朱丽叶，因错过而先后赴死；有罗切斯特先生在面对简爱离去的决心时大发雷霆，有苔丝在和爱人讲述自己悲惨过往后，克莱尔恼羞成怒的愤然离去。我并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愿意为了爱情，不惜一切代价的去争取，那是我只是粗略的看完故事，然后去翻书评，对书的内核留个大致印象，最后合上书，茫茫然思考他们最后收获的到底是爱情还是遗憾——如果说梁祝的双向奔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错过，是再入轮回三生石上仍刻有双方名字的皆大欢喜，那对于拥有了巨额财富还选择回去照顾残疾且精神变态的简爱，与甘愿自己咽下一切苦难也要救下伤其至深的爱人的苔丝，我只觉得故事戏谑又荒谬。

　　我不屑于干无意义的事，更妄论为了所谓来自无血缘人士的极致爱恋，甘愿献出自己的肉身和灵魂。我一直坚信父母爱我，虽然这是一条深埋已久的暗线，但在我有能力于欢乐场和人间狱中穿梭之后，我无比感激自己坚守的信念，因为它给我带来了、来自最亲近的人的巨大精神价值，与来自无关亲缘的人身上的钱与权。

　　在他们身下辗转反侧时并不好受，最初，我因恐惧陌生疼痛和令人窒息的腥臭与烟草味，愚蠢地哭喊、反抗，父母因我的不良反应，给我好好上了一课。那几天，他们比往常花更多的时间来陪伴我，亲吻我的脸颊、鼻梁，与嘴唇，带我仔细了解人体结构，并请了两个专业培训师来指导我。

　　在他们的谆谆教诲下，我逐渐掌握了一个词，叫“取悦”，这个词能让我更舒服，获取更多鼓励与赞美，让我能更愉悦地从不太乐意接受的“人间狱”过渡到欢乐场，然后去学习更多的知识——金融，编程，数理化，天文地理。

　　只是，那些名著经典不知何时彻底从我生活中消失，我疑惑之余，也会感伤我似乎变了味儿了的能力——我学会用多国语言编织出能够“取悦”人的爱恋语句，书写隽永字句的位置由白纸变成床单与人肉，绘画室我早已习惯用贴合实际或更为明艳的色彩，去填充线稿。有时我静下来，看没上色的线稿，发现画中事物如魑魅魍魉，满脸怨气和愤恨地盯着画外的我，这时我便悚然一抖，匆匆将画作完成。

　　有几次痛狠了，我趴在床上，有气无力的翻看财报，任凭生理性眼泪无意识滑落，濡湿枕头。

　　我觉得生活平淡无奇，哪怕得到期待已久的欢乐场，有时也会感觉痛苦与压抑。在无法及时排遣混沌情绪与生理性燥热时，我学了那些“叔叔”的背影，点燃一根烟，倒一杯酒，然后深吸一口烟，将烟圈吐在杯子里，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件事很快被父母发现了，他们把我关起来大声斥骂，说这样会“降低取悦的能力”“皮肤会变差”“不再是爸爸妈妈的好孩子”。
　　原来，这么严重……吗？

　　尽管无所适从，我也不敢再做了。

　　后来，随长辈们做按摩时，我注意到服务员托盘中的刮痧板。比巴掌略小的刮痧板，在长辈背后用适度力道一刮，便有污垢和油脂堆积出来，露出干净的红皮肤。

　　那如果……再用力点呢？

　　我感到非常欢喜，找到可以无伤害弥补空虚的器具，尽管，有时疼到恍惚之际，内心有股巨大的委屈和不安喷薄而出，将我的四肢百骸撞晕，我整个人缩在一起，泪水决堤。

　　生活的转折发生在十六岁那年冬天。

　　去参加活动的路上，父母临时有事要处理，让我自己回家，准备晚上的酒会。许是看我一直表现优秀，父母没让保镖死守我，我欢快而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了两圈，最后走进一家电影院，买了张俗套名称电影的票，抱着爆米花和可乐，坐在巨大黑屏前，等待开场。

　　电影名叫《霸王别姬》。

　　咦，这段历史还可以拍成电影？我闲闲地想。我对项羽的感情很复杂，他如一团熊熊烈火，我原以为他能让自己变成逐鹿中原结局的王者火炬，却不料，他的火烧得太旺，灼伤了他人，也焚尽了自己，却仍保持“不肯过江东”的霸王气，四面楚歌之悲壮中诠释“虽九死其犹未悔”。

　　但理性看待他的话，这人实在蠢得不行。我木然思索，看着亮起的屏幕，冷色光中走出两个戏子，一人长须怒目却略显伛偻，另一人娟秀温婉却努力直身。

　　电影开始了。

　　霸王，别，姬。

　　电影播到一半时，我不顾后坐不满，瞪大眼缓缓站起来，却直不起腰，感觉灵魂匍匐在地上，却还是被照到了电影光。

　　可是啊，这片世界里只有黑色没有白色电影内的色彩全是讽刺与嘲笑涂上的口水。

　　电影播完了，我慢慢反应过来，然后蹲下身，将散落一地、沾满尘垢的爆米花，一颗一颗捡起来，放进嘴里。

　　没有任何味道。

　　发生了什么呢，发生了什么啊。

　　心脏仿佛快疼到裂开，我恍然听到凄厉嘶叫的声音。

　　出电影院时，我打开可乐瓶盖，在满天风雪里，将自己淋成疯子。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