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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马
喜门街临近漕渠,商贾云集。
钟氏府邸乃前商行会长的宅院,其因用腌浥鱼法贩卖私盐获罪,原是被判仗刑、家产充公,却铤而走险,武装拒捕,终遭满门抄斩,荒废数载后,由自江南入京的钟家所购。
此刻精雕细琢的灯笼高挂,恍若白昼,饶是比起元宵灯节的盛况,也不遑多让。
应邀而来的颂时,足尖轻点月桂伸出墙的枝桠、借力。
腾空。
又稳落偏院。
符清珣则已备好茶水静候多时——没戴面具遮掩,那股陵厉雄健的劲儿尽览,倒是符合高坐金銮殿的唯我独尊;他扬袖挥臂,英飒、敦崇,言简势威:“坐。”
颂时依言落座:【这就不装哑巴?】
符清珣斟茶,将茶盏推向她,解释:“钟公子因杂务缠身,恕无法亲自接待姑娘。”
颂时倒没矫情到指定谁列队欢迎,何况,他本就是执棋人,直接对话反而高效:“无妨,是我冒昧造访,应该携礼递贴、周至些。”——但,走正门哪有翻墙快,何况,若非事先探知钟桢出府未归,她不会专门跑这一趟。
噢。
他露馅。
因为,没谁家随从、会称呼自家公子还带姓氏。
对此等蛛丝马迹的遗留,颂时有着天生的警觉。
而符清珣,不甚谙熟地寒暄道:“你刀风凌厉、招无虚发,不知师承何门?”
“我娘。”
“令堂是?”
“寻常妇人,会些拳脚护身。”
“令堂久有咳疾?是否劳嗽咳血?”端坐,以指腹摩挲杯壁,符清珣潜移默化地套话,却,虽摒明为推测,但有拿真凭实据来佐证,就能很好地混淆视听,“我无意刺探,只是姑娘身健,却隐有苦辛的款冬花熏艾味,想必,乃尽孝时沾染。”
颂时斜觑茶叶浮沉,暗忖。
原来,靠辨香识人的伎俩,她存着活络心思——她遣缀绿与冒牌同行,看似顺水推舟,因他俩相聊甚欢嘛,实则,是缀绿有着金牌厨娘的敏锐嗅觉;事后也证明,冒牌为钟桢,面具男才是真·皇帝,毕竟,龙涎香无法作假掺伪——而如今迹象,说明这位,亦如法炮制、窥测着她。
但,他捂得挺严实、生怕掉马,这猫捉鼠嬉的游戏,玩得可真谨慎,都拿捏得准她从不与外打交道的娘亲病症,想必,闻药识病只乃其一,也顺藤摸瓜查到她身份吧,甚至,早已掌握,才唱一出雪林遇刺戏。
还虚与委蛇地客套…
难道,是他处境仍有富裕?
嘁,他愿意套壳当悬丝傀儡,颂时却没这爱好,她娘日渐衰竭,如今已呈强弩之末,耗不起,所以,搁盏在桌,臀离还没捂热的石凳,滑跪、伏趴、磕头,一气呵成,额头抵在绫罗袖:“那刺客,民女都拱手相送,您就没问出些有效信息?”
声似瓮中水流撞壁,攀至遮挡视线的桌沿,又钻进符清珣耳鼓。
他一怔。
眼睑耷拉,眼波速掩。
而那仍跪/姿示虔的身影,青霭裁为鬓,肩窄,腰纤,穿狐裘镶边的织金袄跟鹅黄绣裙,衣缘缀联珠纹,从桂枝翩跹落地时,可见裙摆垂坠若云,如今铺展,恰若腊梅绽金蕊。
闭眸,视界便只剩光斑跃动的黑。
但让他匪夷所思的是,那团混沌状的黑幻变着,劈里啪啦,竟逐渐清晰的浮现出一张脸,乃她——今夜分明额间未饰金箔花钿,没戴簪钗步摇,却绮丽胜梅、折光耀目;恍如当年梅霖初歇,还是天真烂漫、豆蔻之年的贵妃,进宫探望先皇后,对其表哥、即太子的殷勤视而不见,偏要采瓣撷露,囔着给他烹雪煎茶喝。
若,她能跟贵妃一般…
可惜呀,优等皮囊包裹的、却是颗玲珑七窍心。
思绪流转,烛影摇红,符清珣终是抬腕摆手:“起吧,别跪着,天寒。”
颂时犟驴附体:“民女有一事相求。”
“说。”
“免死金牌。”
“哦?”
“保我全家性命无虞。”
“嘁。全家?”轻嗤,捅破假身份糊的窗户纸后,符清珣没了刻意伪造的低姿态,那雷霆为驾的劲儿,便展露无遗,“朕费尽周折这一遭,竟是为了让摄政王脱身活命?或者,你呢?就没恨?他生为人父,却不教、不养!”
听他颇为嚼齿穿龈,颂时便知宫闱秘辛中,他是这四字控诉的受害者,便,顺势答道:“恨。”
君恩、父爱的甘霖雨露,均没惠及的符清珣:“那怎么…”
颂时音冷森然:“所以借刀没意思,民女喜欢亲自动手。”
微怔。
旋即朗笑。
符清珣醍醐灌顶,是呢,还有此选项,当年兄长们夺嫡争权,先皇却默认他为可以随便牺牲的池鱼,所以,服侍他的宫女太监接连毙命,连母妃,也成祭奠品,而他,得颂氏匡扶,由当年塞外出使已返京的帝师、如今的摄政王颂槐序教辅,自苟延残喘的罅隙厮杀出生路,却,兵变夺权后,终是懦弱,没敢手刃太上皇报仇,才落得如今夜深、翻衾倒枕时,难以痊愈的心病;嗬,此女有趣得紧:“说你的价值。”
自俯趴状缓慢挺直脊背,颂时掀眸,迎视他的检阅:“钟帧作为您的马前卒,衷心够,有胆识,但,缺谋略,尚不太成熟。当然,您以他为胁,用钟家这根独苗、来牵绊其父为您所用,确乃妙计,而民女毛遂自荐,定然是有钟父所操控的商会所不能及。”
烛火摇曳,晃碎了盏中弦月,符清珣勾腕,蜷指拢进袖,掩饰曾经那些他无法原谅的优柔寡断:“朕如何能信?”
枝月坠冷湖,颂时遥见一弯清亮,铿锵道:“七日之约,请拭目以待。”
离凳,符清珣亲搀她站起:“好。”
各有所获。
昼夜轮替。
时光如添翼,总是飞逝。
坊间传闻他们羽翼渐丰的帝王早朝时雷霆震怒,因赈灾粮掺沙抵重或霉变以次充好。
铁证如山。
被抄家的涉案官员如过江之鲫,直接押解进京关大理寺,犯案者斩立决,其余男眷发配边疆、女眷罚没为奴,巢覆无完卵。
钟家携商会在各地开仓放粮,而钟桢,则临危受命去追缴流入黑市的赈灾粮,协同倡导以工代赈、用疏浚运河及固堤修路等按劳支付饥民报酬的钦差,明暗互促,双管齐下,争取尽快打赢救灾民生账。
得允后,颂时遣缀绿以厨娘之名随行,省得牵肠挂肚。
却悬着心。
此路凶险艰阻,远比京城暗潮涌动要危险得多。
为保周全,颂时又修书给云游在外、有孤鹫之称的剑客·连碧,唤她前去暗中帮扶。
心神旌荡地忙完这些,与积翠围坐泥炉旁,就着炙热通红的炭火,颂时将与符清珣往来的亲笔信笺,皆投炉烧成灰烬,一霎间灰烟袅娜。
积翠以柳条拨弄炭火,被敲碎的宣纸余烬随热气浮升,禀明道:“姑娘阿爹的马车刚到。”
颂时深思游离,没过脑地答:“嗯。”
积翠惊呼:“姑娘?”
颂时赶紧抽回被差点被紫砂壶烫到的手,还带翻壶边烤着的沙糖桔,骨碌滚两圈,最终掉地。
多年撒网,蛰伏数载,姑娘殚精竭虑地谋划,如今却为谋她爹革职后的一线生机,要拱手做他人嫁衣,还前途未卜,让身边人屡次以身涉险,积翠知她辗转反侧,弯腰捡起黑斑遍布、烤好的沙糖桔,剥皮,相递,遂加以安抚:“开弓没有回头箭,何况姑娘此举,是为万民谋福祉。”
攥腕,握紧,颂时哂笑:“别乱戴高帽,我就只求阿娘余日安度、夙愿得尝。”
“姑娘所谋,无一不成。”
“是吗?”
“这些年,素来如此。”
“然这次棋局博弈,复杂莫测,尤其牵扯缀绿,我心缠乱。”
“有连碧护佑,定能逢凶化险为夷。”积翠瞅见她手背泛红,想必是刚才虽未烫伤,却也被热气所灼,便起身拧湿素帕,递给她捂着,“缀绿虽涉险境,却是感情增温好时机,也可验证钟家小子是否值得托付,所以,姑娘此举,已乃上策。”
“挺好,”颂时垂眸瞧那帕角刺绣、芰荷折枝鸭翻浪,萧索与热闹齐聚,“总有你宽慰我。”
“应当的。”
“尔等就是太抬举我,哄骗得我错觉所行皆对。”
“姑娘怎地又发癫说胡话?姑娘本就行端做正、匡扶黎民,别再妄自菲薄!”端来蜜饯给颂时磨嘴用,省得她多虑闲思,怎么是哄骗呢,她们四个真拿姑娘供为神祗,毕竟,刨去前有承恩于夫人、再有跟姑娘共伴等的羁绊,如今,幸有姑娘筹谋,誓为她报灭门之仇,所以,她言辞所至的分量,相较之下,轻如鸿毛呀,“缀绿一切妥当,姑娘还是想好怎么对付渣爹吧,夫人咳疾愈发厉害。”
而地邪人缞的极致,便是有些人事勿要提及,否则,保准应验。
夜风叩窗。
庭外却响起窸窣脚步声。
没多久,敲门声如约而至,伴着常阿嬷吴侬软语的闽南音:“乖茵,夫人喊你到正房议事。”
积翠低絮:“这般晚?还乳娘亲自来请?”
颂时附耳去听,心领神会:“水来土掩。”
积翠点头。
颂时回应过后,由积翠披好斗篷,出屋。
常阿嬷提着灯笼引路,她搀扶其胳膊缓步徐行,踩得新落的积雪吱呀作响,拐出月洞门,穿过抄手游廊,前往书房。
书房的雕空木窗糊着油纸——凝靛混合谷麸跟树皮这些打的浆,颂时倒入桐油浸泡,最后打闹时缀绿的发簪还跌进木桶内,被连碧挑剑捞出;御寒防风挺好,而此时,正映着一袭长身玉立的剪影。
就让掀帘入内的颂时,顿步,踌躇。
唉。
那扑鼻的檀香味呀。
若她娘来唤,去卧房便好,而且,款冬花闻着更舒坦些,哪像这檀香,密不透风地侵压,分明来自她那实在不相熟的、情分生疏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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