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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让她发疯,她发誓,要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疯,她恨透了他。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李秋亭看着脸色发白的唐婉芝,轻声问道。
唐婉芝回过神,眼中已经没有了温柔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带着幽怨的狠厉,她淡淡开口道:“天色已晚,我带李公子去客房歇息。”
她手中拿着一盏高脚油灯,灯芯燃烧火光跳动,将前方的路照得忽明忽暗。
让李秋亭没想到的是这宅院很大,各地相似之处颇多,夜色中,眼中一切仿佛都成了各式各样的黑影。
唐婉芝推开一间屋门,把手上的油灯放在桌上:“李公子今晚就在此处歇息吧。”
“多谢姑娘。”
唐婉芝冲他点点头,转身快步走进了夜色中。
这间屋子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陈设一应俱全,李秋亭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就是有些陈旧。”
按说有如此家业的人,怎么会容忍梁柱开裂脱漆不整修,床帐褪色破洞都不换呢?
他看了一眼漆盘上这件价值不菲的长袍,又环顾四周一番,觉得难以理解。
他自嘲自己狼狈不堪,又有什么能力去管别家的事,有地方休息就不错了。
一天的疲乏在这一刻同时刺入大脑,全身酸胀,连骨头都快散架了,他小心伸个懒腰,又轻轻用手捶捶后背捶捶肩。
整个人还未松懈,莫名的心季让他从椅子上跳起来。
那个一直被他背在背上的书箧不见了。这可是他的全部身家,书箧若是丢了,相当于丢了他的仕途和命。
他仔细回想,必定是落在水池里。那时他只顾着活命,挣扎中丢下沉重的束缚,是完全有可能的,只是后来遇到唐婉芝,让他忘记了去捞这回事。
想回去看看的想法在脑子里愈演愈烈,唯一阻碍他的是不知道路怎么走,他拿起油灯,迟疑不前。
突然,一阵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声,从门外飘进来,在安静的晚上显得格外清晰和凄惨,李秋亭探头出门听,哭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断断续续疯癫般的狂笑。
李秋亭脑中第一个想到的是唐婉芝,毕竟除了她,他没有在这里见过其他人。再听,他越来越肯定是她。
想到和她提起那个已故之人后,语气和态度的转变,李秋亭担心她会以此伤怀,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他没有迟疑,一手拿着油灯,一手护着燃烧的灯芯,快步朝那声音走去,长长的暖色火光照出一个圆形光晕,在风中摇摇晃晃。
唐婉芝的屋子还亮着烛火,她的身影被投射在窗户上,显得异常巨大。
李秋亭本想敲门,但发现她的门虚掩着,他站在门外,通过门缝看到,唐婉芝背对着他站着,青丝如瀑垂在身后,依旧穿着那件红色纱裙。
她身体左右轻轻晃动,两手似乎抱着什么东西,李秋亭看不清,恰巧她身前有块铜镜,透过铜镜,他可以确定,唐婉芝怀里抱着的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唐婉芝小声抽泣,双肩颤动,好像在隐忍着某种巨大的痛苦,李秋亭从铜镜中只看到她下半张脸,她紧咬着嘴唇,脸上划下两道泪痕,眼泪顺着下颌嗒嗒落下。
李秋亭不忍,没想到,那人伤她如此之深。
唐婉芝低下头,亲昵地用脸蹭了蹭怀里的孩子,声音温柔又有些颤抖:“我的孩子,可怜的孩子,那个负心汉抛弃了我,又抛弃了你……如今娘只有你了……我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她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有时说到情绪崩溃,由哭转笑,由笑转哭,但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时,她又能放低声音,极力温柔。
她将手伸进襁褓中摸了摸:“哦哦,不哭,不哭……”一边说着一边轻拍小婴儿,像是在耐心安抚。
李秋亭终于知道,唐婉芝为什么会问那样的问题,她为什么会像变了个人。
遇到这样的事,确实让人唏嘘不已。
又看唐婉芝定定站在铜镜前,摸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我老了么?不好看了么?顾宣,你看看我,这张脸,还和以前你刚见我时一样,为什么不喜欢了呢?”
短暂的沉默后没人回答,她好像已经预料到是这个结果,冷哼了一声,对着铜镜说:“你不喜欢没关系,你看看这孩子,他是无辜的,你看看啊。”
她抬起一只手臂,将原本平抱着的小婴儿斜抱在怀里,这下,李秋亭彻底看清了,襁褓里小婴儿的样子。
这哪是什么粉白柔嫩的稚脸,赫然是具孩子白花花的遗骨!
头骨上两个黑漆漆的眼洞,从铜镜反射到李秋亭眼中。
他没有防备,强忍着不敢发作。五指狠狠抓着门框,一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全身震颤,连大气都不敢喘,深怕弄出一点动静。
他原来还在疑惑她又哭又笑,为什么怀里的孩子一声不发,同样也没预料到看似温婉的唐婉芝能做出这般疯狂之事。
此时他脊背发寒,原本湿冷的身体又被冷汗浸透。他挪着不协调的步子慢慢撤退,待退出一段距离后,转身撒开腿就往回跑。
他尤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不是因为唐婉芝人前人后的反差,也不是因为那具孩子的白骨,而是想到了那几座建在路中间的墓。
那三人碑文上短短的几行字,好像在这座宅院里慢慢被印证。
他自己则像一只困兽,困在这里被迫去一点一点掀开百年前,那段男女间的恩怨纠葛,他恐慌,害怕,胆战心惊。
他挣扎着想抽离,却发现为时已晚。
慌不择路,让他在黑夜里乱窜,生怕发疯的唐婉芝追上来。
恍惚之间以为找对了屋,二话不说推门,进门,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眼看手中的油灯火光渐暗,赶忙用手小心护住,还好,那捋及其微弱的火苗,慢慢地拉长身影,重新照亮了脚下这方寸之地。
李秋亭举起油灯,这不是他要去的那间屋子,这间屋子更大,正中间是一个供台,供台上整齐摆放着顾府已亡之人的牌位。
他咽了咽口水,慢慢走过去,将手上的油灯举高,越是靠近,他的手越抖得厉害,他想看清他们是谁,想验证自己的猜测。
牌位前方有贡品阻碍,极力伸手也看不清,他绕到供台一侧,想用手中的油灯引燃放置在边缘的蜡烛。
可油灯里的火苗燎着,蜡烛的引线没有动静,宛如冷冰冰的玉雕,不受丝毫影响。
他又试了几次,仍然无济于事。
他不甘心,回到台前,面对着牌位深深一揖,然后伸出一条腿和一只手搭上台面,用力爬了上去。
顺着油灯火光的指引,他看清了前方几个牌位上,刻的都是谁的名字。
“爱妾刘若月之灵位,使君顾宣之灵位,爱妻唐婉芝之灵位,爱儿之灵位。”读完这几个字顿时汗毛竖立,咣当!一声,油灯从他手中滑落,火光应声熄灭,整个人隐没在黑暗中。
周围只有他急促颤抖的喘息声,暗示着这地方还有个人。
砰!屋门像是被大力撞开,掀起一阵尘浪,门外站着一个纤瘦黑影。
“李公子在这做什么?”话音刚落,供台两侧冰冷的蜡烛隔空点燃,照亮了整个屋子。
唐婉芝施施然跨门而入,眼神温和,又变成了一副正常样子。她一步步靠近李秋亭。
但李秋亭不觉得有多少温和,反而觉得那眼神里藏着寒光闪闪的刀子。
“姑……”李秋亭跌倒在地,极力控制自己因为害怕而面临崩溃的意志,不管是人是鬼,至少现在不能乱了阵脚。他深吸一口气淡定道,“唐夫人。”
唐婉芝身上的阴寒之气瞬间炸开,逼迫他双手撑在地上,挪着屁股向后退。
“夫人。”唐婉芝嘴角扯出冷笑,淡淡地重复这两个字,在她眼里,这两个字何其讽刺,“真稀奇,一百年过去了,你是第一个这么叫我的人。”
“你真的是!”
“李公子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来这做什么!”
“我……”李秋亭一时哑口,他不可能如实告诉她,他看到的那一幕幕骇人场景,“小生实在唐突,误闯此地,多有得罪,夫人可打可骂,绝无怨言。”
“别叫我夫人,唐婉芝已经死了!”从他娶刘若月进门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彻底死了,“呵,台上那位刘氏才是你要找的夫人,你不如去跪求她,让她原谅你?”
唐婉芝至此都不可能忘记,那天大红喜字贴满窗,外头敲敲打打,身穿凤冠霞帔的刘若月从花轿里出来时,看热闹的人一起簇拥而上,低着头,眯着眼,窃窃地想一睹盖头下新娘子的容貌。
媒婆哄笑拍散众人,塞给她一条红绸子,而红绸子的另一头,就是那个说着一生只娶一人的顾宣。
刘若月进门的那一刻,锣鼓喧天。
站在偏院窗前,身披孝服的唐婉芝看到这一幕,心气涣散,晕倒在地上。
没有人在意她,若大的偏院冷冷清清,只有屋中那口黑色棺椁前,白色细长的蜡烛闪着两点暖光。
然而这唯一脆弱的光点,也在摇摇欲坠中熄灭,飘散成两缕渺茫青烟。
顾府上下都议论,她是个生下不祥死胎的人。
孩子刚生下来就被产婆抱走了,她连看都没能看上一眼,仆人告诉她,她生的是个死胎,老夫人已经让人入殓,过三天便抬出去埋了。
她不相信,拖着刚生产的身子,跑到顾宣那里哭诉,要亲眼看看自己的孩子,她跪在地上,死死拽着顾宣的衣角。
顾宣握着她的手,说:“婉儿,事已至此,不是我不让你看,而是诞下的死婴,不是个祥兆,母亲已请人做法,还是……算了吧。”
“顾宣,你可知道他也是你的孩子!”唐婉芝双眼通红,咬牙切齿,“你对他没有一点感情,连对我也没有一点感情吗!他在我肚子里,在我肚子里已经足月了啊!你知道吗!”
顾宣袖中的手紧握着,偏过头,站着一动不动,任凭她使出多大的力气,拉扯拖拽也无动于衷,末了,只叫来仆人:“带夫人下去休息。”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顾宣,让我去见见孩子,我的孩子!”仆人上前抓着她的胳膊往外走,她死不松手。
她在赌,赌眼前这个男人还对她有情意,不会冷血到这种地步。
后来她还想过,在她被强制拉出门前,如果他说上一句,随便说一句都行,她都不可能如此憎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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