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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第三天凌晨一点五十五分,温绪言推开了便利店的门。这一次,他直接走向窗边的高脚椅,苏打水和薯片已经提前拿在手里。他没有立即坐下,而是站在玻璃窗前,看着外面沉寂的街道,观察自己的倒影如何与夜色重叠。
便签本在内袋里,比前一天厚了些——他不仅记录了昨晚三个地点的观察,还在白天补充了一些零散的思考。录音笔已经导出音频文件,存在电脑里,但他留了一份备份在手机中,准备在必要时分享。
一点五十八分,收银员小雨抬起头,对他点了点头。今晚她的指甲换成了透明色,能看到原本的指甲健康了不少。温绪言注意到她的右手腕创可贴已经换成新的,边缘整齐贴合。
两点整,自动门滑开的声音准时响起。
宋渡今走进来时,温绪言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不同——他没有穿连帽衫,而是换了一件深灰色的羊毛衫,外套搭在手臂上。头发似乎刚洗过,微微湿润,散发着极淡的薄荷气味。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没有拿帆布包,取而代之的是一台轻薄笔记本电脑和一个牛皮纸文件夹。
“今晚换风格了?”温绪言主动开口,这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宋渡今笑了笑,走到冰柜前,依然选择了同款苏打水,然后拿了一包温绪言没见过的韩国品牌海苔脆片。“偶尔需要改变节奏。你也一样——提前到了,而且看起来睡眠充足。”
“睡了六个小时。”温绪言承认,“你的方法...确实有效。”
宋渡今在他旁边坐下,中间仍然隔着一个空位。他将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但没有打开。“那么,昨晚的观察如何?洗衣房、电话亭、河边长椅。”
温绪言从内袋掏出便签本,但没有立即递过去。“先说洗衣房。我记录了保安和年轻女人的细节,但最让我触动的是那里的声音——洗衣机旋转的声音有种奇怪的安慰感。我录下来了。”
“可以听听吗?”
温绪言拿出手机,找到音频文件,将一只耳机递给宋渡今。两人肩并肩坐着,分享同一段录音。在耳机传来的声音中,洗衣房的温暖潮湿仿佛跨越时空重现。宋渡今闭着眼睛听,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与洗衣机旋转声微妙同步。
音频结束后,他睁开眼睛,“你在录音时,自己的呼吸声很轻,几乎听不见。这说明你很专注,完全融入了环境。”
“我没想到你会注意到这个细节。”
“细节就是一切。”宋渡今说,“电话亭呢?”
温绪言翻到相应页面,“外卖员在吃便当,接了个电话,然后我看到了他口袋里的婴儿超音波照片。他用方言通话,结束后摸了一下胸口口袋。”
宋渡今的眉毛微微扬起,“照片?这很有意思。人在最疲惫的时刻,需要触摸一些代表希望的东西。你观察到他是先吃蔬菜还是先吃肉了吗?”
“先吃完所有蔬菜,肉留到最后。”温绪言回答,“就像在完成任务,把喜欢的部分当作奖励。”
“好观察。”宋渡今点头,“那么河边长椅呢?那是三个地点中最有潜力的。”
温绪言深吸一口气,翻到记录老人和狗的那几页。他没有朗读文字,而是用更接近叙述的方式复述:“一个老人,牵着一条老狗,在长椅坐了二十分钟。然后他走到河边,撒下干枯的玫瑰花瓣,对着河水说‘三十八年了’。”
他顿了顿,从便签本中取出那片小心翼翼保存的花瓣,放在桌上。在便利店的白光下,干枯的深红色显得更加脆弱,边缘已经开始碎裂。
宋渡今没有碰花瓣,只是凝视着它。“他说了什么关于时间的话吗?”
“他说‘水是最像时间的东西,永远流动,永远带走过往,但也永远反射当下。’”温绪言复述道,这些话已经在他脑海中重复了无数遍,“他还说时间不能疗愈伤口,只是让它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便利店里安静了片刻,只有冷柜低沉的嗡嗡声。宋渡今终于伸手,用指尖轻轻触碰花瓣边缘,动作轻柔得仿佛怕它粉碎。
“三十八年。”他重复这个数字,“每年的同一天,同样的仪式。这不仅仅是纪念,而是一种与时间谈判的方式——我承认你带走了她,但我也要你见证我记得。”
温绪言感到脊背一阵轻微的颤栗。宋渡今的解读精准而深刻,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模糊感受到但未能清晰表达的东西。
“我离开时,想写点什么。”温绪言说,“不是计划中的小说,只是一种冲动。我写了一句开头:‘凌晨的河流记得所有未说出口的话。’”
宋渡今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什么闪烁了一下。“这是个很好的开头。它有重量,有温度,有未言明的历史。你继续写了吗?”
“没有。就那一句。”温绪言说,“但奇怪的是,我并不焦虑。以前如果我只有一个开头,会强迫自己继续,结果往往很糟。但现在...我让那句话悬在那里,像一颗种子,等它自己发芽。”
“明智的选择。”宋渡今收回手,打开笔记本电脑,“现在,作为交换,我给你看看我的‘城市记忆’项目。”
屏幕亮起,显示出一个复杂的数字地图界面,与昨天的手绘地图相似,但更加精细和交互化。宋渡今点击了几个图标,出现了一系列文件夹,名称都是日期和地点代码。
“过去两年,我记录了超过三百个这样的夜间观察。”他解释道,“不是每个都有完整的故事,但每个都有独特的细节。我把它们分类整理——按地点、时间、人物类型、情绪基调。”
温绪言凑近屏幕,看着一个个缩略图:便利店的收银台、公园的长椅、24小时书店的角落、凌晨的公交车站...每个地点都有几张照片和几段文字描述,没有艺术修饰,只有冷静的记录。
“你把这些都用在哪里?”温绪言问。
“有些成了专栏文章的素材,有些成了小说中的场景,大部分只是...存在这里。”宋渡今滑动着页面,“但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记录这个过程本身。它让我保持与城市脉动的连接,防止自己完全陷入文字的封闭世界。”
他点开一个名为“便利店_小雨_观察记录”的文件夹。里面是一系列照片和笔记,时间跨度长达六个月。温绪言看到小雨指甲颜色的变化周期,她情绪状态的起伏,她与不同顾客互动方式的差异...
“你一直在观察她?”温绪言感到一阵轻微的不安。
“不是你想的那种。”宋渡今平静地说,“我观察的是角色原型,不是具体的人。你看这张照片——”他放大一张小雨低头整理货架的照片,“注意到她耳后的创可贴了吗?三个月前就有了,一直没完全好。后来我从她和同事的聊天中得知,那是她儿子抓伤的——三岁,长牙期,夜里睡不安稳。”
温绪言沉默了。这种程度的观察既令人佩服,又有些令人畏惧。
“我不是在窥探隐私。”宋渡今似乎读出了他的想法,“我是在学习理解。理解一个夜班单亲母亲的疲惫与坚韧,理解她为什么选择这份工作,理解她在凌晨两点涂指甲油这一微小行为背后的心理——那是她保持自我认知的方式,提醒自己不仅仅是‘收银员小雨’或‘昊昊的妈妈’,也是陈雨晴,一个会关心自己指甲颜色的二十八岁女性。”
这番话让温绪言重新审视他对创作与观察关系的理解。他想起自己写《玻璃回廊》时,曾花数周时间观察邻居老教授的生活习惯,记录他每天早晨在阳台上喂鸟的精确时间、他阅读时翻页的节奏、他接电话时的特殊语气...那些观察最终转化为了小说中一个令人难忘的配角。
“我明白了。”温绪言最终说,“观察不是掠夺,而是尊重。不是提取素材,而是理解本质。”
“正是如此。”宋渡今合上笔记本电脑,“现在,我们回到那家便利店的秘密。”
他看了看手表: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还有十三分钟。”宋渡今说,“每周三凌晨三点到三点十五分,监控系统重启。这期间,便利店会进入一种...特殊状态。”
“什么样的状态?”
“人们会无意识地放松。”宋渡今环顾四周,“因为监控摄像头的小红点熄灭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消失了。你看小雨——她现在坐得很直,偶尔看向摄像头方向。三点后,她的姿势会松弛下来,可能会托腮发呆,甚至偷偷看手机视频。”
温绪言跟随他的目光看向收银台。确实,小雨虽然看起来疲倦,但姿态保持职业性的端正,每隔几分钟就会抬头扫视店内,目光总会经过天花板角落的摄像头。
“顾客的行为也会变化。”宋渡今继续说,“平时,人们在便利店里的行为都有一种表演性质——即使只是购买一瓶水,也会不自觉地调整姿态。但在那十五分钟里,这种表演性减弱,更真实的疲惫、焦虑或放松会显现出来。”
“你验证过这个理论?”温绪言问。
“观察过七次。”宋渡今点头,“每次都有有趣的发现。比如有一次,一个总是一丝不苟的白领女性,在监控重启期间偷偷试用了货架上的口红,对着手机屏幕端详自己,然后迅速擦掉。另一次,一个中年男人在热食区徘徊了十分钟,最终什么都没买,但监控恢复后,他立即拿了一份便当结账离开。”
温绪言感到一种侦探解谜般的兴奋。“所以今晚你会继续观察?”
“我们。”宋渡今纠正道,“如果你愿意的话。第三个任务很简单:观察并记录监控重启期间发生的三个行为变化。不一定是戏剧性的,甚至可能是细微的——有人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有人叹气的声音比平时重,有人拿起商品又放回时动作更随意。”
温绪言看了看时间:两点五十二分。离三点还有八分钟。
“我需要做什么准备?”
“不用准备,只要观察。”宋渡今说,“但有一个技巧:不要直视你想观察的人,用余光或玻璃反射。直接的目光会让人警觉,即使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真正的观察往往是间接的。”
温绪言将便签本翻到新的一页,笔握在手中。他感到心跳略微加速,不是紧张,而是那种参与某个秘密实验的兴奋感。
两点五十五分,自动门滑开,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年轻人走进来。他看起来很疲惫,眼圈发黑,径直走向能量饮料区,拿了两瓶最强劲的品牌,又抓了一把巧克力棒。
“夜班程序员,刚下班。”宋渡今低声说,“注意到他的鞋吗?左右脚鞋带系法不同,说明是在极度疲倦状态下穿的。右手拇指指甲有咬痕,典型的焦虑表现。”
温绪言将这些细节快速记下。年轻人结账时几乎没有说话,扫码支付后匆匆离开。
两点五十八分,一位老年女性慢慢走进来。她穿着整齐的羊毛外套,头发仔细梳理过,手里拎着一个环保袋。她在店内缓慢移动,仔细查看商品价格,最终只买了一小盒牛奶和一份早报。
“张奶奶,住在对面小区,独居。”宋渡今的声音压得更低,“每天凌晨来买牛奶和报纸,风雨无阻。儿子在国外,一年回来一次。她逛便利店的时间比购物时间长三倍,因为这是她一天中第一次与人接触的机会。”
温绪言观察着老人。她确实动作很慢,每拿起一件商品都要端详良久,即使不买也要仔细阅读包装说明。与小雨结账时,她问了今天的天气情况,又闲聊了几句牛奶价格上涨的话题,明显在延长交流时间。
三点整。
几乎在秒针指向十二的瞬间,温绪言注意到了第一个变化:天花板角落的摄像头小红点熄灭了。不是闪烁后熄灭,而是直接消失,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接着是第二个变化:小雨的肩膀微微下沉了大约两厘米。这个细微的调整几乎难以察觉,但温绪言因为一直在观察而捕捉到了。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然后放回去。她没有看视频,只是看了一眼,但这个动作本身已经说明了什么。
第三个变化发生在张奶奶身上。她原本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却停了下来,转身回到杂志架前,拿起那本过期的旅游杂志——正是宋渡今之前提到的那本。她翻到冰岛极光的那一页,看了整整一分钟,手指轻轻抚过照片,眼神遥远。然后她将杂志小心放回原处,这次没有摆正,而是让它微微倾斜,与其他杂志形成角度。
温绪言快速记录:“3:01,监控红灯熄灭。小雨肩膀放松2cm,查看手机一次。张奶奶返回翻阅冰岛旅游杂志,抚摸照片,杂志归位时未对齐。”
“很好。”宋渡今轻声说,“注意热食区。”
一个穿着外卖员制服的男人走进来,温绪言认出他就是昨晚电话亭里的那个人。今晚他看起来更加疲惫,制服右膝的污渍还在,手里拿着一个已经凉透的便当盒。他走到热食区,盯着关东煮看了很久。
在监控正常工作时,外卖员通常只会短暂停留,快速选择,结账离开。但此刻,他站在关东煮前足足两分钟,眼神空洞,似乎不是在挑选食物,而是在发呆。最终,他没有购买任何东西,而是走向垃圾桶,将凉透的便当盒扔进去,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3:05,外卖员(与昨晚同一人)注视关东煮2分钟,未购买,丢弃自带便当盒,叹息。”温绪言记录。
“注意他的动作细节。”宋渡今提示。
温绪言仔细观察。外卖员扔完便当盒后,手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是那张婴儿超音波照片。他掏出来看了一眼,用拇指轻轻擦拭表面,然后贴近嘴唇,做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亲吻动作。这个动作只持续了一秒,然后照片被迅速放回口袋,他转身走向饮料区。
“他看了照片,亲吻照片,放回。”温绪言记下,感到喉咙有些发紧。
三点零八分,便利店里又进来一对年轻情侣。他们显然刚从某个派对或酒吧出来,穿着时髦,身上带着酒气和香水混合的味道。女孩高跟鞋有些不稳,男孩扶着她,两人笑着低语。
在监控正常时,这样的情侣通常会快速购买瓶装水或解酒药,然后继续他们的夜间冒险。但此刻,男孩扶着女孩在窗边的高脚椅坐下,自己走向冰柜。他没有立即拿东西,而是站在那里,背对着女孩,双手撑在冰柜玻璃上,头微微低下。这个姿势持续了十秒,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时已经换上轻松的表情,拿了两瓶昂贵的进口矿泉水。
“男孩在冰柜前停顿10秒,低头,深呼吸,表情转换。”温绪言记录。他注意到男孩转身时,女孩正看着窗外的夜色,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空洞。
三点十分,小雨从收银台后走出来,开始例行补货。但她的动作与平时不同——平时她补货时高效迅速,每个动作都有明确目的。现在她却放慢了速度,拿起一包薯片后不是立即上架,而是看着包装上的营养成分表,读了整整五秒钟,然后才放进货架。她重复这个动作三次,仿佛突然对这些平时熟视无睹的商品产生了短暂的好奇。
张奶奶还没有离开。她站在杂志架前,不是在看杂志,而是在看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她抬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动作缓慢而仔细,然后对着倒影露出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微笑。这个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她提起环保袋,终于向门口走去。
经过垃圾桶时,她停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纸巾,抽出一张,仔细擦拭了垃圾桶边缘一处不明显的污渍,然后将用过的纸巾扔进去。这个动作自然得像是习惯,但温绪言从未见过任何顾客这样做。
“3:12,小雨补货时阅读营养成分表,每个商品多停留5秒。张奶奶整理头发,对倒影微笑,擦拭垃圾桶边缘。”温绪言飞速记录,笔尖几乎要在纸上摩擦出火花。
三点十三分,监控重启的最后一分钟。便利店里的每个人都似乎进入了一种奇特的放松状态。外卖员买了一瓶最便宜的水,结账时对小雨说了声“辛苦了”,语气真诚。小雨愣了一下,然后回应“你也辛苦”,这不是标准的服务用语,而是人与人之间真实的共鸣。
年轻情侣在结账时,男孩的手轻轻搭在女孩腰上,不是调情式的抚摸,而是支撑性的、保护性的接触。女孩靠向他,头短暂地靠在他肩上,只有一秒,但这个动作里的依赖感真实而脆弱。
张奶奶推开自动门前,回头看了一眼便利店内部,目光扫过货架、收银台、亮着的灯,然后才走入夜色。
三点十四分三十秒。温绪言感到一种奇异的紧张,仿佛一场隐秘的表演即将落幕。他看向宋渡今,发现对方也在观察,但目光更加松弛,像是在欣赏而不是分析。
最后三十秒,什么特别的事都没发生。只是便利店回归了它最本质的状态:一个在深夜里亮着灯的空间,提供基本的商品和服务,容纳着各种疲惫的、孤独的、或是仍在寻找什么的人们。
三点十五分整。
摄像头的小红点重新亮起,像一只眼睛缓缓睁开。
几乎同时,便利店里的气场发生了微妙变化。小雨的肩膀重新挺直,补货的速度恢复正常。外卖员结完账后迅速离开,没有多余的话语。年轻情侣的笑声又变得刻意了一些,男孩的手从女孩腰上移开,改为牵着。
温绪言看着这一切,突然理解了这个“秘密”的真正意义:它不是一个戏剧性的阴谋,而是一个关于人类行为本质的微小实验。在没有注视的情况下,人们会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真实;当注视恢复,社会角色的面具又悄然戴回。
“记录好了?”宋渡今问,声音恢复正常音量。
温绪言低头看向便签本,三页纸已经写满。“九个行为变化,比我预期的多。”
“因为一旦你开始真正观察,会发现变化无处不在。”宋渡今说,“人们总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身体和微表情会出卖最细微的情绪波动。”
温绪言翻看着自己的记录,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监控重启的准确时间?便利店员工告诉你的?”
宋渡今笑了,那笑容里有一丝狡黠。“半年前的一个周三凌晨,我在这里写作到三点,突然发现所有摄像头的红灯同时熄灭。我以为停电了,但其他电器都正常。十五分钟后,红灯重新亮起。我开始记录时间,连续观察四周,确认了规律。”
“你问过店员吗?”
“问过小雨,她说可能是系统自动维护,不太确定。”宋渡今说,“但对我来说,这个偶然发现的价值不在于‘为什么’,而在于‘然后呢’。如果我们知道自己不被观察,会如何改变行为?如果我们知道观察总会恢复,这种改变又会持续多久?”
温绪言思考着这个问题。它触及了关于自由、真实性和社会约束的复杂层面,正是他小说中经常探索的主题。
“我想写这个。”他脱口而出,“不是直接写监控重启,而是写那种...知道自己在某个时刻可以真实,然后又必须回到伪装的状态。那种短暂的喘息与随之而来的收缩。”
“那就写。”宋渡今说,“但现在,第三个任务还没结束。我需要你从今晚的观察中,选一个最触动你的瞬间,想象它的前因后果。不是完整的故事,只是一个片段,一个场景,一段独白。”
温绪言翻回记录外卖员的那一页。那个亲吻照片的瞬间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像一部电影的定格画面。
“外卖员和他未出生的孩子。”他说,“我想象他每天工作十四小时,为了攒够孩子出生的费用。每天晚上他都会看那张超音波照片,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值得。但今晚他扔掉了凉透的便当盒,因为太累了,累到连加热食物的力气都没有。那一刻的疲惫如此深重,几乎要压垮他,但照片上的小生命又把他拉回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想写他亲吻照片后,靠在电动车上的那一分钟。城市在他周围继续运转,订单提示音不断响起,但他允许自己停这一分钟,只是呼吸,只是存在,只是做一个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而不是一个送餐机器。”
宋渡今安静地听着,然后说:“写下来。现在就用我的电脑。”
温绪言犹豫了一下,但宋渡今已经把笔记本电脑推过来,打开一个新的文档页面。光标在空白处闪烁,等待着。
温绪言的手指放在键盘上,停顿了十秒,然后开始打字。文字流畅地涌出,不像平时的刻意雕琢,而像是从某个深层源头自然流淌:
“李辰靠在电动车上,城市的灯光在他眼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右手口袋里,那张超音波照片还残留着他嘴唇的温度——一个几乎不算亲吻的触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订单提示音再次响起,这次是城南的地址,需要穿越半个城市。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夜风带着汽车尾气和远处河流的潮湿气息。未出生的孩子在妻子的子宫里沉睡,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不知道父亲此刻的疲惫,也不知道这份疲惫因何而来又为何值得。李辰睁开眼睛,启动电动车,汇入凌晨三点的车流。后视镜里,便利店的白光渐渐远去,像沉入深海的最后一座灯塔。”
他停下来,看着这段文字。它不完美,但真实,有温度,有呼吸。
“很好。”宋渡今看着屏幕说,“有具体的细节,也有情绪的留白。最重要的是,你没有评判这个人物,只是呈现他。”
温绪言将电脑推回给他。“这是你的第三个任务吗?写一个片段?”
“是的,但你已经超额完成了。”宋渡今保存了文档,发到温绪言的邮箱,“现在,轮到我分享一些东西。”
他从牛皮纸文件夹里取出几张打印纸,放在桌上。温绪言看到那是一篇短篇小说的开头,标题是《便利店蓝调》。
“这是我根据观察写的一个故事。”宋渡今说,“基于真实细节,但人物和情节是虚构的。我想让你读读,然后告诉我你的第一反应,不要分析,只是感受。”
温绪言拿起稿纸开始阅读。故事以一家便利店为背景,主角是一个失眠的插画师和一个神秘的夜班收银员。文字简洁但氛围浓郁,对话锋利如刀刃,每个场景都建立在真实的观察细节之上——从热食区关东煮翻滚的节奏,到凌晨三点后顾客眼神的微妙变化,再到监控摄像头小红点提供的心理安全感。
读到第三页时,温绪言感到脊背一阵熟悉的颤栗,那是当他遇到真正优秀文字时的生理反应。宋渡今的写作风格与他完全不同——更加冷峻,更具疏离感,但对人性的洞察同样锐利。
读完五页后,他放下稿纸。“你想听真话?”
“当然。”
“这比我最近读过的任何文学期刊上的作品都要好。”温绪言说,“它有一种...精确的诗意。每个细节都恰到好处,既服务场景,又暗示更多。那个收银员角色,虽然只有几段描写,但已经比许多长篇小说的主角更立体。”
宋渡今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但温绪言注意到他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的节奏改变了。“谢谢。但这个故事还没有完成。”
“为什么不完成?”
“因为我在等待一个合适的结尾。”宋渡今看向窗外,“不是情节上的结局,而是情绪和主题的圆满。我知道所有事件会如何发展,但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气结束它——是希望的,还是忧郁的,或是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复杂状态。”
温绪言理解了。这正是他写作《玻璃回廊》时遇到的困境:故事已经完整,但找不到那个“正确”的最后一个句子,那个能让全书共振的终止符。
“也许不需要决定。”温绪言说,这个想法刚刚形成,“也许结尾可以是开放的,让读者自己选择如何感受。就像便利店的门,总是自动开关,永远不确定下一个进来的是谁。”
宋渡今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认可。“这个想法很好。不是闭合的圆环,而是一个持续旋转的门。”
便利店里的灯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柔和了些。温绪言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四十六分。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近两个小时,但感觉上似乎只过了二十分钟。
“明天——”温绪言开口。
“今晚。”宋渡今纠正,然后笑了,“我们的对话总是发生在日期交替的模糊地带。不过是的,下一个任务。第四个任务。”
他从文件夹里又取出一张纸,上面是一个简单的手绘地图,但这次标记的不是地点,而是时间线。
“时间追踪。”宋渡今解释道,“明晚——或者说今晚,我需要你去三个不同的地点,但不是随机选择,而是在特定时间:凌晨一点、三点和五点。观察同一个地点在三个时间点的变化,以及出现在那里的人的变化。”
温绪言看着地图,上面标着:西河桥下长椅(1:00)、便利店(3:00)、晨跑公园长椅(5:00)。
“凌晨五点?”温绪言皱眉,“那是接近日出的时间了。”
“正是如此。”宋渡今说,“我想让你观察城市从深度睡眠到逐渐苏醒的过程,以及在这个过程中活动的人们如何变化。深夜的孤独者、凌晨的工作者、黎明的早起者——他们是不同的人,还是同一个城市的不同面孔?”
这个任务比之前的更加复杂,需要整夜的投入。但温绪言发现自己竟然期待这种挑战。“我需要记录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记录光线、声音、气温的变化,以及人们与这些变化互动的方式。”宋渡今说,“比如,凌晨一点河边可能还有老人,但五点可能是晨跑者在拉伸;便利店三点可能是夜班工作者,五点可能是上早班的人买早餐;公园长椅在不同时间可能有完全不同的使用者。”
温绪言将地图小心折好,放入口袋。“整夜不睡?”
“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者你可以回家休息一会儿,设定闹钟。”宋渡今说,“但如果你选择全程清醒,可能会体验到一种有趣的时间感知变化——当夜晚足够长,时间会变得有弹性,像可以被拉伸和压缩的物质。”
自动门滑开,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走进来,温绪言认出是洗衣房里的那个保安。他买了杯热咖啡和一包烟,结账时和小雨简短交谈了几句,然后离开。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但温绪言注意到他走路时右腿轻微拖曳,像是旧伤未愈。
保安离开后,便利店又恢复了宁静。温绪言突然意识到,这个空间正在成为他夜间生活的固定坐标,而宋渡今则成了这段特殊时期的向导或同伴。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温绪言再次问道,这次语气更加认真,“这些任务,这些观察,为什么花费这么多时间帮助一个几乎陌生的人?”
宋渡今沉默了片刻,旋转着手中已经空了的苏打水瓶。“我曾经希望有人为我做同样的事。”他最终说,“在我最迷失的时候。但没有人来,所以我必须自己找到路。现在,既然我有了一些经验,也许可以帮助别人缩短这个过程。”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这不完全是利他主义。通过与你的对话,看到你的反应,我自己的创作也在推进。就像两面镜子相对放置,会产生无限反射。我们的交流创造了一个独特的创作回音室。”
温绪言理解这种感受。在过去几天的对话中,他确实感到思维更加清晰,观察更加敏锐,甚至对写作本身的态度都在转变。
“那么,明晚——今晚,你会去哪里?”温绪言问。
“我也有自己的时间追踪任务。”宋渡今神秘地笑了笑,“但我们可能会在某个时间点交叉。凌晨三点,便利店,记得吗?那是我们固定的会面时间。”
温绪言点头。这个约定给了他一种奇特的安定感,像是漂泊的船找到了一个临时锚点。
“现在,”宋渡今站起身,“我建议你回家休息几个小时。凌晨一点的河边会很冷,你需要体力。”
温绪言也站起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签本已经用了大半,笔芯也快耗尽,但他感到一种充实的疲惫,与之前那种空洞的倦怠完全不同。
他们一起走向门口。自动门滑开时,凌晨的冷空气涌入,让温绪言清醒了些。
“谢谢你。”他说,这个词比平时更有分量。
“谢谢你自己愿意尝试。”宋渡今回答,“创作从来不是单打独斗,即使我们最终独自面对空白页面。晚安,或者早安,取决于你怎么看。”
温绪言步入夜色,回头看了一眼。宋渡今仍站在便利店门口,灯光从他背后照来,形成一个修长的剪影。然后他转身回到店内,消失在一排排货架之间。
街道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温绪言走向公寓,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指尖触摸到那片干枯的玫瑰花瓣、折起的地图、几乎写满的便签本。这些物件像是某种证明,证明这些夜晚真实存在,证明改变正在发生。
回到公寓,他没有立即睡觉,而是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文档里仍然只有那一句话:“凌晨的河流记得所有未说出口的话。”
但现在,这句话下面开始生长出新的可能性。温绪言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夜间观察”,将宋渡今发来的文档、自己写的片段、录音文件都放了进去。然后他开始整理这三天的笔记,不是按时间顺序,而是按主题:孤独、工作、记忆、时间、隐蔽的真实。
整理过程中,他发现自己正在无意识地构思一个故事框架——不是传统的情节驱动故事,而是一种更加松散、氛围驱动的叙事,以一家便利店为枢纽,连接起各种夜间人物的生活片段。这个想法让他兴奋,但这次他没有强迫自己立即开始写作,而是继续整理,让想法自然沉淀。
凌晨五点十分,温绪言终于关掉电脑。天空已经开始从深黑转为深蓝,第一缕曙光在地平线下酝酿。他设定好闹钟:晚上十一点半,为了凌晨一点的河边观察。
躺在床上时,他想起宋渡今说的“时间弹性”。确实,过去的三个夜晚感觉比平时的三个白天更加丰富,时间被观察、记录、对话填满,变得厚重而有质感。
闭上眼睛前,温绪言最后想的是那个亲吻照片的外卖员。此刻他在哪里?还在送餐吗?还是终于回家了,能躺在妻子身边,感受未出生孩子的踢动?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但它们悬在意识的边缘,像未完成的和弦,等待着在某个故事中找到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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