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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
“风筝是你的,无论它飞得再高,线都永远在你手里。
“鸟儿不是你的,所以,它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无论是谁,都拦不住的。”
梦里的人仍是当年模样,手握一只燕子式样的风筝,声音稚嫩,却也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头头是道来。
一本正经过后,看云笙一脸听不进去只知道哭的样子,又会朗朗地笑起来,随即胡乱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再将风筝的引线,轻轻塞进她小小的手心。
“阿笙妹妹,不哭好不好?”
“妹妹先玩一会儿燕子风筝,等小护哥哥把鸟儿捉回来给你,好不好?”
换作过去的她,定会被他这么一套前后矛盾的说辞哄骗过去,破涕为笑。然后再毫不留情地撇开他的手催他去捉鸟,一转头,便又欢欢喜喜地扬起了风筝。
看它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可在梦里,她已然知晓了最后的结局,所以一直紧紧握着他停驻在自己脸上的手,迟迟不愿松开。
尽管没有任何触感。
梦境里阔别已久的重逢,从来如雾里探花。
鸟儿没有回来,那个承诺过替她捉鸟回来的人,也再也回不来。
所以她不敢再去捉回那只高飞的鸟儿,哪怕它曾经是那样乖顺地窝在她的手边取暖。
只是,为什么……
落儿走了,她却会突然梦见许久不曾记起的他呢。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啊……
……
没时间多想,今日定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村庄里。为了照顾濒死的落儿,他们已经在路上耽搁了些日子。想必阿兄也快从军营里赶过来了。
云笙一行人匆匆忙忙,舟车劳顿筋疲力尽时,风里总算传来一阵熟悉的肉香,勾引着辘辘饥肠。
是阿桑在煮热腾腾的羊肉汤。
“阿——桑——”
浣玉的铜锣嗓子一开,几乎把几处帐房里的人全都给震了出来。
其他人还在不明所以时,一个皮肤黑亮的爽利姑娘已经兔子似的窜到了人群最前面。先是眯着眼仔细往远处瞧了一瞧,旋即大声欢笑着朝她们一路狂奔而去——
“诶——来啦!”
云笙吁停马儿,一手抚摸着马儿油亮的鬃毛,一边含笑看着草原上那一朵红云飘摇着裙摆远远飞来。恍若风中乱颤着格桑花的笑影,刹那间,便溢满了心底空荡的荒坪。
“怎么来得这么晚,差点吃不上晚饭啦!”
“夫子来啦!”
孩子们团团围过来,哄抢着云笙手里的糖果点心。抢到的洋洋得意跑到一边,没抢到的哭哭啼啼扯着她的衣角不肯罢休,巴巴地望着她身后的小包袱,不住地向她撒着娇。
“你们这些小屁孩儿,到底是想夫子,还是想夫子的糖呢?”
浣玉边赶着这帮馋猫儿,边顺手把一个偷偷爬到马背上的小屁孩拎了下来,毫不留情地丢到一边去。虽是拧着眉头佯装发怒,却还是藏不住嘴角逐渐漾开的笑意。
好在大人们可不稀罕什么糖果零食,只连连赞叹着云笙那愈发出挑的身姿与容颜。但夸着夸着,又要牵扯起一连串的陈年旧事,譬如云笙初来草原时是如何如何讨人喜欢啦,胆子如何如何大啦,连草原上那头凶残至极的狼怪都敢靠近……
“可不只是敢靠近,如今还敢放在身边养呢……”
浣玉小声嘟囔了一句,一想起那小狼崽子发狂的模样,她背脊仍是一阵发凉。但浣玉还是一眼看穿了小姐眼底的落寞,心下不忍,正要开口解围之时——
却听见鱼莲的肚子清脆地叫了一声。
静默了短短一瞬,众人便相视一笑。
转眼已经被花香和人群簇拥着进了帐房。
只见主位上盘坐着一个身披铁甲的男子,硬朗刚健,凤眼细长。把酒言欢谈笑风生间,眉峰上却始终凝着一朵愁云,久居不散。
直到看见云笙姗姗来迟的身影,脸上方才云雾顿开。
“阿兄!”
云笙欢天喜地扑入他怀中,凑过脸儿去贴近他温暖的胸膛,却不想立马被那冰凉的铁甲冻得一头缩了回去 。
“我们笙儿长大啦,可不能跟小时候似的赖在阿兄身上。”
嘴上虽这么说着,他的手却还是温柔地捧住了她的脸。粗粝的手指抚过小姑娘精致的眉眼,感叹之余,却还嗅到一丝危险气息,旋即又毫不留情地揉弄起来。
“还是小时候好,肉嘟嘟的多可爱。笙儿长大了,以后不知要便宜了哪家的臭小子……”
云笙蓦地红了脸,娇嗔了一句:“那,阿兄可舍得?”
“自然是舍得的。”安云箫嘴角翘起一丝狡黠的笑意,乐不可支地看着小姑娘气哄哄撇开他的手站起身来。
“将军啊,话不能说得太早。到时候等小妹子真的出嫁了,你可别哭得连长缨枪都握不住。”
“就是就是,刚才还一直念叨着小妹子怎么还不来呢?”
云笙在众人七嘴八舌的玩笑话中总算是气消了半截,但同时也终于不幸地意识到——
好多人啊啊啊……
她刚刚是怎么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过去撒娇的……
……
平日里端庄淑女的形象就此毁于一旦。
安将军似乎是看出了妹妹的窘迫,大手一扬,将帐里的人都笑盈盈地请了出去,方便他们兄妹二人说几句体己话。
云笙忙转过身,不让哥哥窥见自己烧红了的脸。低头的瞬间,却瞥见角落里一头杂草丛生的乱发,正如虫蛇般一路蜿蜒,伸向了自己的脚边。
顺着它望过去,果然是……
皮肤乌黑泥泞,缀满了星星点点暗红的血迹。项链上的坠子却洁白,不染分毫尘埃,完好无损地,被他紧紧捏在手心。
有如泥潭里含苞的一朵莲花。
云笙悄然走近,蹲下身来探探他的鼻息。指尖不经意抚过那坠子时,他却猛然抬起头。一瞬的功夫,那狼一般警惕冰冷的目光,便一刀刀刮在了她的脸上。可惜也只那一瞬,他便又失去意识,无力地瘫软下去……
却还不忘扭动重伤的双手,将坠子掖进怀里,不让人看见。
想必已是认出了这坠子的来头,那一定也…认出了她。
可他看向她的眼神,却仍旧那么的……
云笙悄悄藏起眼底的情绪,转身疑惑地看向云箫。
“阿兄,他是……”
“诶!你这丫头!”
云箫一把把小姑娘拎到跟前,眼中的温和于顷刻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不动声色的严峻与凛然。
“不要随便亲近这些来路不明的人。”
“你莫不是忘了,当年,那个野小子差点吃了你。”
当真是好深的误会。
奈何落儿当年实在太野,给村民们留下的始终是凶神恶煞的形象,所以一时也解释不清,解释了估计也没人信。
好在阿兄还没认出来他就是那个“吃人”的野小子,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知道了阿兄,我自有分寸。不过,你怎么无缘无故带回来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云箫此刻还兀自沉浸当年差点失去妹妹的悲恸中,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路上捡的。”
“怎么捡的?”
“就是这样把他拎回来咯。”说着便顺手拎起云笙的小包袱做演示。
“不是问这个!你打他啦?”安小将军尽管威武,在她心里却始终透着一股傻气。所以无论阿兄如何故作严厉,对她总是没有半分威胁的。
“那倒没有。我骑在马上,远远便望见他发了疯似的冲过来,等不及我拔剑又一头栽倒在地。”
“估计是从兽奴营里逃出来的。等他醒了,再盘问盘问。”
“兽奴营……究竟是什么地方?”云笙忽而想起兽奴营前那满脸横肉的大汉不可一世的模样,又望向落儿满身溃烂的伤口,不由得便问出了口。
“这……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里头都是一些来路不明的孤儿。这些日子忙着应付那一帮蠢蠢欲动的虎夏族,也实在腾不出手去调查一番……”
“我替阿兄去!”
云笙拍拍胸脯,信誓旦旦。
“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云箫半醉半醒,只是不停笑着揉妹妹的脑袋。笑声爽朗,尾音却尽是无奈沧桑。
“小丫头,事情可并不简单啊。你可知父亲明明受圣上之命执掌北疆,却对这血腥肮脏的兽奴营毫无办法。就算日日夜夜听着里头无父无母的孤儿痛苦哀嚎,直听得白发丛生,心神紊乱,也不许我贸然前去解救他们。”
云笙许久未见父亲,思念本就几近成疾。如今听闻父亲此番境况,便再也藏不住心底的忧思惆怅,紧抿着双唇,泪如雨下。
“我……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去见阿爹?”
云箫沉默。他不敢告诉妹妹如今战事吃紧,归期渺茫,今日匆匆一面都已是来之不易,又何谈能与父亲相见。
小姑娘的天真在这乱局之下总是显得不合时宜,但却恰恰是他在这乱世之中,最想拼死守护的东西。
所以最后,只是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笑着哄她。
就快了,就快了……
“要是,许伯伯还在就好了。”
“要是许伯伯还在,星护城还在,虎夏国的人隔着这重最紧要的关卡便进不来,就不用天天打仗。阿爹也能留在京城,天天回家吃晚饭……阿爹若是能留在京城,阿娘也就不会……”
言未尽,又是一串珠泪涟涟而下。
“怎么又哭,娘看了该不高兴的。你再哭下去,娘晚上做梦时又要来揪我的耳朵,问我怎么又惹你伤心,那我可真是冤枉啊……”
云笙抬头瞄了一眼哥哥紧张作一团的傻样,顿时破涕为笑。心里却明白,眼前的人巴不得母亲天天入梦,怎样教训他都成,只要她肯来。明明他心里也满是酸楚,却使尽浑身解数只为逗她展颜一笑。世间除了父亲,哥哥便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当年虎夏国要归顺大宁,便送三皇子到星护城为人质,却又出尔反尔夜袭星护城……但许伯伯百战不殆,怎会轻易落败?还有干娘,干娘也跟着许伯伯走了,还有……”
恍然间,又远远望见那追鸟而去的明媚少年,无忧无惧,潇洒快意,纵马驰入那冲天的火海当中,就此一去不返。
“还有许家的小子。”云箫接过话茬,意味深长地望了妹妹一眼。“虽然和那三皇子一样,没找到尸首,但多半已经……皇上虽将你赐婚于他,但人已不在,这些又有何意义?待你及笄,阿兄便和父亲一同回京,请陛下废了这一纸空文,让你得以嫁与真正的如意郎君,一生平安喜乐。”
“可阿爹不是坚信他没死,要我无论如何,等他回来么?”
“父亲是始终放不下与许将军的旧情,才会如此说。可他无论是生是死,恐怕,都再也回不来了。过去的事,未来的事,不必细想。眼下,京中子弟,我会托姑母替你相看一番。你在京中多一份依靠,我和父亲远在此地便能多安一份心。”
云笙对婚嫁之事尚且懵懂,只低头不语。
“还有一件事。往后,就不要来这里了。”
“为什么?!”
“因为……这些年你带来的衣服已经够多了,点心什么的阿兄也不爱吃……何况山遥路远,你来来回回,也要好几日的功夫,不如待在京城悠闲自在。”
“可我一年也就见你这一次!我在京城,总是一个人……”
她自然不信这种无厘头的玩笑话,却也害怕他说出真正的原因来。因为在那个真正的原因面前,身为将军的女儿,她没有办法不懂事地再做任何挽留,也没有办法再为她的孤单寂寞怪罪任何人。
积郁着的幽怨陡然化作了一个个拳头,不断砸落在云箫那身冰凉的盔甲上。但拳头落下的瞬间,却变得比眼泪更加无力,好似将融未融的雪花。而透进那盔甲里的,亦是彻骨的寒凉。
“阿笙,听话。”
不知过了多久,云笙泪流尽了,便窝在云箫怀里睡眼昏沉。
帐外万籁俱寂,四野空蒙。草木瑟缩在微凉的风中,屏留了绿意,却息敛了生机。
夜色如贪婪狡诈的野兽,囫囵吞下了星辉月影,又悄然埋伏在云雾间,伺机而动。直到将目之所及尽头处最后一丝光亮,毫不留情地吸纳进笨重的身体,方才露出一双纯黑而阴鸷的眼睛,高高在上地,环视着这一方静静臣服着的太平天地。
云笙心中无限压抑,挣扎着要起来点一盏灯火。云箫却按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边指着不远处的草丛,示意她看。
原是一只小小的流萤。
不知是刚从哪片叶子底下睡醒,一醒来便是这样无光的世界。闷着脑袋不停冲撞,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这夜的牢笼。到了最后,竟孩子气地发了狠,飞蛾扑火般扑向了夜的最深处。
长夜漫漫,萤火微微,仿佛瀚海中缥缈的月影。
月影虽婆娑,却荡开了萦绕于心间的团团迷雾,探出了深掩在迷雾之下的点点星光。
忽而繁星满天,好似天之将明。
雨下起来,淅淅沥沥,温柔缱眷。不知不觉间,波澜渐平,安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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