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二)
回城一路无事,雪花却又飘了起来,若微驾着马,北风搅和着雪花吹打在若微脸上迅速化成冰凉的水,若微只能用手背抹掉,怀里的手炉也没了温度,愈发觉得寒冷。行了半个时辰,若微终于看到了不远的处刑部衙门口的石狮子,又观察了四周,跟着下了马,低着头跟在官差后面,听到前面主事大人问小隶尚书大人现下在何处,若微敏感的听到尚书大人这几个字,也在等着小隶的回话。“回主事,今日都察院大人来了刑部,尚书大人此刻在后院儿议事。”若微听到此处顿时安了心,父亲应该不会往前处来。主事点头对小吏继续道:“给这位公子上杯热茶,将今日雅翠山发生之事做好记录。”这位小吏应了声,也不敢怠慢,引着若微来到一间屋子的中厅,让若微稍坐,又上了杯茶,自己下去准备。若微独自坐在屋内,环顾了四周,看起来不像是平时常规用来办公的屋子。
后院儿是刑部尚书处理公务议事的地方,此时房内,王朴行正坐在最前头的出头官帽椅子上,一身绯色立领暗花纱袖锦鸡方补袍,踩着黑色皂靴,背后是一副冬季松柏图,手边案几放了一碗茶,主座两侧坐着都察院两位大人。王朴行正与都察院二人商议着前吏部左侍郎渎职案,要趁着年关把案子结了,先定了罪行,再报圣上裁决。刑部早在上个月已将案子审完,再由都察院行监察核定,最终方可定罪。左侧坐着着身穿立领绯色宝相暗纹云雁方补袍,身形清瘦,腰间系着犀角带,手上拿着盏茶,微垂眼眸看不出心绪,高挺的鼻梁衬着线条分明的脸庞更显冷峻,嘴唇微闭,沉静内敛的坐在左下方,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谢寅之思考片刻,娓娓道:“圣上自御极,对多处弊政集中整治,意图官员励精图治,改变官员普遍渎职的风气,自革新以来取得的成果来之不易,但大余律对文官渎职罪行所涉甚少,具体量刑还请尚书大人定夺报呈圣上。”
王朴行对谢寅之的这番话颇为赞赏,点头道:“寅之说得甚好,刑部,都察院应属彰显国法所在,再者渎职往往为贪腐的起始,此等风气断不可复燃,本官心中有所度量,明日本官就将折子递给圣上裁定。”这件事落了定,王朴行端起茶,屋内另外的一位都察院官员见议完了事站起身,对王朴行行了礼,就先行告辞。谢寅之也起身对其行了礼,王朴行不知外面又飘了雪,现下开了房门,雪花随着风飘了进来,王朴行也起身往外面看了看,道:“眼下到了年关,谢将军可会回来过年?”谢将军就是谢寅之的父亲,常年在西北驻守,谢寅之立在王朴行身后也看着这雪,缓缓回道:“父亲今年大概不会回京过年了。”王朴行叹了口气,转身拍了拍寅之肩膀,以示宽慰,道:“唉,本是家人团聚的日子,我和谢将军也算相熟,你就是我外侄,你一男子也不懂府内事物,我自会让内眷多帮衬一二。”谢寅之这边行礼,道:“寅之多谢叔伯。”王朴行赞赏的看了看寅之,感叹道:“要是我那闺女有你这一半的沉稳,我也就…”“大人。”王朴行话还没说完,被门外的下属打断,有些不悦的道:“何事?”门外的小吏躬身答道:“今日晌午城东雅翠山发生了状命案。”王朴行答道:“此事按照流程办即可,何须报到这里?”小吏抬了抬头,略磕巴的道:“发现现场的正是...正是大人千金,此刻正在前院儿。”王朴行登时变了脸,能让喜行不于色的尚书大人顿时变了脸的事情属实不多,谢寅之不作声的站在一边儿,王朴行立马对门口小吏说:“把人给我带过来。”说完哼了声,坐回椅子上喝了口茶又重重的放下,察觉谢寅之还在屋内也不好发作,只好说:“让寅之笑话了。我这女儿自小在外游历,回京不到两年,缺少管束,你今日正好见见。”谢寅之淡淡的笑道:“叔伯不要生气,管教的事需得慢慢教。”王朴行叹了口气,谢寅之也随之坐下来。
若微配合做了记录,原以为能够顺利离开回府,正欣喜此事顺利之际就被父亲通传,此时正往后院的路上,心想不知父亲如何得知的,自己肯定是免不了一顿训斥。小吏引着若微到后院,让若微自己进去,若微心想既来之则安之,遂踏进了院门,站在院子中间先四下看了看,只有院角几处站着小吏,没有其他人,若微站在院中四下打量了一番毕竟以后不会有再来此处的机会了,往正房慢慢走过去,听见王朴行洪亮的声音从中间的房间传出来:“还不进来,在外头磨蹭什么?”若微轻轻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进了屋,父亲坐在上方,眼角扫见屋内竟还坐着个人,王若微顾不了仔细观察这人,已行至父亲跟前儿,照男子模样行了礼,忽觉不对又改成了姑娘小姐的礼,道:“给父亲请安。”王朴行瞧着这不成体统的样子,就要斥道她没有规矩。但是上打量若微一身打扮后,发现闺女身上的斗篷和衣服已经有些潮湿,恐怕已经在外头待了许久,手和脸已经微红,想发的火一下按下不少,哼了声。问道:还记得早上我如何交代的?”若微低着头答道:“微之记得,女儿本打算出府一个时辰就回去的,女儿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说完又委屈巴巴的看了看父亲,王朴行听若微看似委屈,但是实则镇定自若又对答如流的样子,恐怕来之前已经对好了词,这受了委屈的样子恐怕也是演出来的。扯扯嘴角,余光瞥到屋内还有一人,又斥了句不成体统,清了清嗓子,对若微道:“微之,这位是左佥都御史谢寅之,是我世交之子,按辈分你应该叫哥哥。”若微转身看到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的人,谢寅之含笑的也看着若微,若微觉得这人脸上虽笑着,眼神确让人别扭,对他点头示意,不甚在意就转了身。
王朴行一看女儿这么没有礼数,又要张口训斥,王若微却先开口道:“女儿可否讨杯热茶吃?”王朴行无法,只好说:“自己倒。”王若微上前来,自己斟茶,特意露出冻红了的手,王朴行自然知道王若微的小心思,但也确实被冻的厉害。语气温和了不少,道:“喝了茶就回府去,莫要让你母亲担心,晚些回府要检查你的课业。”若微嗯了声,心说自己这关估计是过去了。喝茶的功夫,谢寅之也起身告辞:“叔伯,我也告辞了,祖父母还在家中等我。”王朴行要起身相送,看到若微一副身不关己的样子,道:“你也回去。”若微放下茶,觉得暖和不少,点了点头也要出去,王朴行又道:“马留下,你坐马车回去。”若微一顿,问道:“女儿若坐车回府,父亲就要骑马回去,天寒地冻的,还是不要了。”王朴行听到女儿的话还算受用,正要回微之,谢寅之看了看若微,道“下官今日乘的马车,若叔伯允许,我可先送她回府。”若微蹙了蹙眉,想找个由头拒绝,谁知王朴行笑着道:“也好,如此便叨扰了。”若微不想再引父亲不快,只好应下。
二人出了屋门,一路并行无话,至了刑部衙门口,马车已在外头候着,谢寅之上了车,又转头伸出手让若微上来,若微抬眼看了看此人,此人也着看着她,道了声:“多谢。”就着他的小臂上了马车。二人进了马车,车内已燃了炭炉,车厢内暖烘烘的。若微坐在车厢左边,谢寅之坐在正后方,若微脸朝车厢口,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身上的斗篷湿答答的披在身上,若微一路忍着,希望能尽快到家,然而雪天路滑,车马难行,若微觉得车马行得太慢。车内安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滋滋声,若微不甚舒服的调换了坐姿,瞅见车里的另外的那个人闭着眼睛,不知是否睡着了。若微盯着眼前的木炭发着呆,忽听对面之车内人开口道:“马车行得慢,时间还长,身上斗篷尽湿,这么一直忍着,不难受?”若微转复又看了看此人还闭着眼睛,心说这人原来没睡,淡淡的答道:“穿着总比不穿要暖和。”谢寅之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儿经烤了会儿,脸上红扑扑的,挺翘的鼻子也被炭火映的微红,帽子已被摘下,几缕发丝垂在额角,手托着下巴,被炉火熏得水烟烟的眼睛盯着火盆,不禁让人想到了海棠花。谢寅之打开车厢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件暗蓝色氅衣,道:“穿这个。”若微低头看了看放在身侧的氅衣,不知道此人到底何意。懒懒的道:“谢过大人,若此时借了大人衣服,来时还需还给大人,一来二去还得叨扰大人,如此微之还是再坚持这一时吧。”谢寅之听着她把话说的滴水不漏,可话里意思就是她自己不愿借他衣服,遂答道:“你随意。”王若微听他语气似有不快,撇头看到谢寅之又合了眼睛,自己又补了一句:“谢谢大人。”王若微说完就继续盯着炉火发呆,心说估计这位应该是不大高兴了,不过刚刚他还在父亲面前看她笑话。
马车缓慢的行了半个时辰,期间二人再无对话,若微听到外面一声尚书府到了。若微立马要掀了帘子下马车,又收了手,转身对面之人福了福身,谢寅之早就睁了眼,看到王若微又退回来对他道谢,嗯了声表示知道了。王若微带上小帽,揣着手炉,头也不回的下了马车。尚书府外青鹂已在门口等候,不知道等了多久,看到若微下了车立即拿着干燥的斗篷让若微换上,又换了一个热乎的手炉。若微茕茕的立在雪地里,眼眸似恼非恼的半垂着,身上已披着新换上的白色斗篷,仿佛融入了这幕天的雪色中,仿佛只有这张脸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一摸颜色了。谢寅之在车里透过窗帘的空隙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不自觉撩了帘子,看着车下的若微,此时若微也向他投来了目光,像是问他:“有事?”谢寅之徐徐道:“你怕一来二去的麻烦,但你也应知今日为全你乘马车回府,故饶了远路?”说完就放了帘子,继而对外面车夫道:“走吧。”不给王若微说辩的机会。青鹂看着行远的马车,问道:“小姐,此人是谁?为何这样说话?”若微道:“斤斤计较之人,不用理会,回府吧。”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