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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邱丽娜(下)
“老板,我们回来了。”菁菁一进店门就大声说。
“哦……”邱丽娜回过神来,看一眼墙上的钟,差十分一点,随口问道:“你俩午饭吃了什么呀?”
“螺蛳粉。”菁菁说。
邱丽娜一笑,没有言语。其实她特别不喜欢螺蛳粉的味道,从不允许店员点这种外卖在店内吃。
店长小黄赶忙笑道:“邱姐,我和菁菁在外面吹了好一会儿风呢,肯定没有什么不好的味道了。”
菁菁没料到这么一爿小店居然也有潜规则,微微吐了一下舌头,转身去招呼顾客试衣服了。
小黄就问:“邱姐,咱们是先盘存,还是先对账?”
“你忙你的,我先自己点点货吧,等晚上再对账。”邱丽娜说,心里想着反正罗林今天上午说过他有点儿肚子疼,不来和她一起吃晚饭了。她女儿三年前考上了外省的大学,与其她自己一个人在家,还不如在店里多待一会儿。
邱丽娜正在这样想着,手机响了,来电话的是她和罗林的高中同学兼多年好友张雪松。
“娜娜,你在哪儿?”张雪松急火火地问。
“店里,怎么啦?”邱丽娜有点儿诧异。
张雪松直通通地说:“你快来,罗林出事了!”
邱丽娜大惊,嚯地站起身,抓起车钥匙就往门外跑,尖声问道:“他怎么了?”
“你来了就知道了。”张雪松说。
“老张,我应该去哪儿?”邱丽娜已经出了店门,向自己停车的地方跑去。
“罗林家。”张雪松说,他当然知道她和罗林之间的关系,随即又很贴心地问了一句:“你自己能找着不?”
“能。”邱丽娜说,胡乱抹了一把顺着脸颊淌下来的冷汗,继续向前跑。她店门前这条街是步行街,她来的时候为了省停车费,把车停在街东头的居民区里了。
邱丽娜的店离罗林家挺远,开车需要半小时左右才能到。当她赶到罗林家楼下时,第一眼就看见张雪松站在路边,午后的阳光热辣辣地烤在他头上,但他的脸色却十分苍白。
“娜娜,这儿!”张雪松一看到她的车,就大力向她挥手,示意她把车停进路边的一个空车位里。
“罗林怎么了?”邱丽娜一打开车门就急切地问。
张雪松垂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对着她的膝盖说话。
“他……去世了。”他说。
“什么?”虽然一路上已经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但当邱丽娜听到“去世”这两个字时,还是禁不住心里咯噔一下,双腿一软。
“娜娜,你要挺住。”张雪松用力搀住她,“他中午在家里突发心梗,人一下子就过去了,殡仪馆的车正在路上,我就先不跟你细说了,你快上去看一眼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邱丽娜呆呆地看着张雪松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像是全听懂了,又像是根本没在听。
张雪松顾不到太多,搀着邱丽娜刷卡开楼宇门,进电梯,上到24楼,出电梯,穿过一段短短的走廊,就听见某一扇门里传出越来越响的哭喊声。
邱丽娜觉得自己正在走入一个梦境,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颜色都变浅了,脚底下轻飘飘的,如果没有张雪松拉着,她就会被风吹走。张雪松的手像铁钳一样紧紧箍着她的胳膊,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她忽然想起,这是她第一次走进罗林的家门,虽然她早就知道他住在这里。
屋子里乱哄哄的,主卧的门口挤着一堆人。张雪松分开众人,把她径直带到罗林的床前。
乍一见到眼前的情形,邱丽娜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嘴巴,几乎忘记了悲伤。
罗林就那样四肢摊开,仰面平躺在卧室的大床上,上身穿着一件黑色半袖T恤,下身仅穿了一条半旧的深灰色条纹三角内裤,一副睡午觉的打扮,闭着双眼,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看上去就像正在午睡一样,只是整个人都失去了血色,嘴唇完全变成了灰白色,身上的皮肤也透出淡淡的青色。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歪倒在床头,搂着罗林的头,直着嗓子嚎啕大哭。邱丽娜本能地知道她一定是罗林的母亲,虽然她从来也没有见过她。她的双耳里充斥着嗡嗡的声响,根本听不清那老太太在哭诉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用双手焐着罗林已经冰冷的面颊,下意识地觉得她身上穿的那件暗红色碎花罩衫如血般刺眼。
一个中年女人双膝跪在床沿上,双手握着罗林的右手,额头抵在他的胸前,即使摆出了这样的姿势,邱丽娜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她是罗林的妻子方媛。当年邱丽娜曾经作为迎亲队伍的一员参加过罗林的婚礼,当然,罗林也曾是她的婚礼上的娘家客。虽然二十年过去了,但方媛仍大段未改,只是脸上苍老了许多,身上微胖了一圈儿而已。
寿衣已经送到了,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尾,是一套深灰色的中式套装,还有配套的鞋和帽子。
一个阴阳先生模样的人站在寿衣旁,朗声说道:“来,咱们先给他把衣服穿上,再过一会身体硬了就不好穿了。”
罗林的母亲骤然止住了哭,很清楚地说:“打一盆水来,我得先给他擦一擦。”
“对,”阴阳先生平和地说,“最好再给他刮刮胡子,梳梳头发,让他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地走。”
水几乎立刻就端来了。所谓的擦一擦,只是罗林的母亲在水盆里投了一条毛巾,拧干了,象征性地在他的脸上和脖颈里抹了抹。
方媛找来了罗林平日用的剃须刀,在他的下巴上蹭了一圈儿,忽然伏下头,在他胖胖的脸颊上亲吻了几下。
邱丽娜经常听罗林抱怨方媛平日待他不太好,知道他们夫妻之间偶尔就吵吵闹闹,以至于罗林在儿子考上大学之后都起了离婚的念头,但在这一刻,邱丽娜对方媛的处境感同身受,前所未有地同情她。
阴阳先生走上前,指了指罗林身上的黑色T恤衫,就事论事地说:“寿衣里面不能穿别的衣服,这个现在不大好脱下来了,”说着,他从袖口向领口比划了一下,“家属要是同意,我就从这里把它剪开了。”
“不,”方媛立刻说,“别剪,我……舍不得。”
阴阳先生大约看惯了悲痛中不可理喻的家属,也不争辩,只说了一句“那就脱吧”,立刻爬上床动手给罗林脱衣服。幸好罗林的身体尚未僵硬,T恤衫很顺利地脱下来了。
罗林赤着上身,露出白白胖胖的肚皮。方媛忍不住伏上去,摸着他的肚子哽咽道:“大胖,以后再也摸不到了。”
阴阳先生把脱下的T恤衫放在罗林的枕边,又动手要脱他的内裤。方媛飞快地一把按住一侧的裤腰,抬起头说道:“这个能不脱吗?”
邱丽娜相信,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她明白方媛为什么会这样说。
这一次,阴阳先生没有让步,坚持说道:“没有人是穿着裤衩走的。”
方媛终于不情愿地收回了手,罗林的内裤被先生脱了下来。没有谁想到要求挤在卧室里的这些外人先回避一下。邱丽娜希望大家都没有注意到罗林的内裤下面是如此白白净净,寸草不生。
阴阳先生抖开寿衣开始给罗林穿戴,在他把深灰色的外裤套在罗林的腿上之前,邱丽娜最后看了一眼罗林白白胖胖的身体。
“别了,罗林。”她在心底对他说。
穿上深灰色的中山装,戴上黑色的鸭舌帽,套上绣了梯子和莲花的厚底布鞋,此刻的罗林看上去就像忽然变成了一个刚从农村进城没多久的老大爷,比他生命中的任何时候都更不像罗林。
阴阳先生撕开一个面包的包装袋,拿出面包一掰两半,在罗林的左右手里各放了半块面包。邱丽娜蓦地想起,罗林曾经说过,他初中时在班里的绰号就叫“面包”。
这时,一个矮小的男人走到先生身边,低声说道:“灵车已经到楼下了,但电梯太小,纸棺上不来,得把人抬到楼下去装纸棺。”邱丽娜猜想,他一定是阴阳先生的助手。
罗林的母亲此时已经安静下来,只静静地看着罗林的容颜,听到灵车来了,像被灼伤了一般,猛然哭叫道:“不!我们今天不抬走!”
阴阳先生也并不觉得有多么意外,走上前来不温不火地说:“阿姨,您愿意明天再抬走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得事先跟您交代清楚——尸体就这样放在家里,时间长了会起变化,不会总像现在这样……”
几个亲属模样的人上前低声劝说,罗林的母亲勉强同意了,重又摸着罗林的脸号哭起来。
阴阳先生从皮包里拿出一束红布条儿,吩咐助手去系在抬尸时将要经过的住户的门把手上,然后四顾众人,大声说道:“这位大哥少说也得有一百八九十斤,四个人肯定抬不动,咱们得找六个身强力壮的把他抬到楼下去。”
张雪松立刻上前两步,说:“我算一个。”
阴阳先生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行,你来抬头这边儿,就这样拎住褥子。”
六个人很快安排好了,阴阳先生喊一声“一二三,起”,六个人一齐发力,把罗林从床上抬起来,向门口走去。邱丽娜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出门的那一瞬间,她忍不住回头向屋里望了最后一眼,只见众人正在安抚罗林的母亲,方媛独自站在床边,正巧迎住了她的目光。邱丽娜有点儿近视,没看清方媛是什么表情。她一直也不清楚方媛到底知不知道她和罗林这么多年来的真实关系,但是,现在这些已经都不重要了。
她快走几步,追上张雪松,电梯来的时候第一个走了进去。张雪松很默契地站到她的身边,使罗林的头离她很近,触手可及。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鬓角,感觉到他的头发软软的,下面的皮肤透着冰冷的寒意。
邱丽娜很疑惑自己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想哭。
别了,罗林,她在心里默默地想,你真是一个很温柔很贴心的人,谢谢你陪我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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