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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芥儿无言地陪着我在硬梆梆的门槛上坐了好久,才拉着我的手回到小木屋里,返身掩上了门。
“艾儿,”她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低声说道,“你可千万别逃走,求你了,行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好奇地问,下意识地想起了那条通向外婆小木屋的碎石小路和外婆屋里那张垂着湖绿色幔帐的床,蓦地觉得其实逃走也是个很不错的主意,然后就看到了芥儿的脸上现出怕怕的表情。
“艾儿,你要是逃走了,竹枝姑姑她们就会怪我没有看住你,肯定要打死我的。”她看着自己的脚尖嗫嚅。
我想起竹枝刚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心里蓦地觉得芥儿说的还真是很有可能。
“再说了,艾儿,你也逃不出去的,”芥儿低下头,两只手的十根手指紧紧地扭在一起,“你一定知道,这里是冯太师府。我听人说,府里的围墙没比城墙矮多少呢,门口还有家丁日夜轮班值守。要是逃跑不成被抓回来,肯定会被打死的。”
“你怎么知道?”我看着她的眼睛反问。
她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脸色变得越发苍白。
“据说,有人这样试过。”
“是苇儿吗?”我想起外婆说过让我到这里来顶苇儿的缺。
“不是,”芥儿摇摇头,“苇儿的确是生病了,柳枝姑姑说她得的是绞肠痧。”
她肯定是觉得我傻傻的,什么也不懂,有些怜悯地瞥了我一眼,撸起袖子给我看她那细细的白生生的胳膊,“你看,苇儿要是逃走了,我还会是好好的?难为你怎么想的。”说罢又眼圈儿一红,垂泪道,“苇儿去了这些日子也没回来,现在又有你来顶她的缺,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病死了……”
蓦地,我的心被触动了柔软的一角。
“芥儿,你放心吧,”我拍拍她的胳膊,很诚恳地安慰道,“我不会逃走的。”
“真的?”她终于展颜一笑,拉住我的手,“那咱们早点儿歇着吧,明天还得干活儿呢。”
她领我来到房间一角的草铺前,到底还是不太放心,坚持让我睡在紧靠墙角的里侧,她自己则横在外侧挡住我的去路。
草铺软软的,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扎人,很意外地,我几乎立刻就睡着了,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第二天,当芥儿叫醒我的时候,天色还完全是黑的。
“每天都要起这么早吗?”我揉着眼睛,打着呵欠问。
“鸡都叫了,你没听见吗?”芥儿跪坐在草铺上,一边挽头发,一边说道,“等会儿就要出去吃早饭了,去迟了要挨骂的。”
我没说什么,脑海里却再一次浮现出竹枝姑姑那张凶巴巴的饼子脸,赶忙学着芥儿的样子穿衣挽发,好不容易才弄整齐,外面就传来了开早饭的吆喝声。
我手里捧着芥儿塞给我的两只粗陶碗,跟在她身后走出门去。门前的空地上已经有了十几个女孩子,年纪都和芥儿差不多,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浅绿色粗布衣裙,腰间都系着一块黄铜牌子,我猜想那上面肯定也都铸着“花婢”两个字,就像我的一样。
好几个人在打呵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也有人上下打量着我这个新来的,但没人主动搭话。
早饭是由四个家丁模样的中年男人抬过来的,装在两只一人粗的大木桶里,就摆在屋前的空地上,一桶粥,一桶菜。竹枝和柳枝手里都拿着一个大木勺,给每人盛一勺粥和一勺菜。
排队等待的时候,我四处看了看,这一排小木屋共有十四间,除去柳枝和竹枝住的那间以及隔壁放杂物的一间,其余十二间都是花房,每间里似乎都种着一种不同的花卉。我数了数来吃早饭的女孩子们,算上我正好二十四个。
“还吃不吃啦?到处瞎看个什么!”竹枝姑姑没好气地吆喝道。
我赶忙收回目光,一手一只,伸出手里的两只陶碗。两勺稀汤猛地倒在碗里,我的手臂和心都不由得向下一沉。
我和芥儿回到屋里默默地吃早饭。
那碗粥稀薄得都能数出米粒的个数,米粒倒是又大又圆,但每一颗都硬硬的,一副蒸不熟煮不烂的模样,可以肯定绝对不是稻米。菜汤里有七八块青萝卜,还配了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绿叶子,只简简单单地用白水煮熟,再加了点儿盐,连一个油星都找不到。
“我们一天三顿饭都吃这个?”我坐在草铺上一边用小木勺喝粥,一边问芥儿。
“你想什么呢,当然不是啦,”芥儿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们每天只吃早晚两顿饭。”
我无语,埋头猛吃碗里的青萝卜,再难吃也勉强自己咽下去,很担心有一天也会像那个素未谋面的苇儿一样病死,没办法返回桃树街去和徐海滨团聚。
见我只闷头吃喝,芥儿笑笑地问道:“艾儿,你多大了?”
我抬起头,微微一怔。我就要满二十二周岁了,我知道这在古代女子中算是不小的年纪,应该早已出嫁,或许已经儿女成行了。
“你不知道,是吧?”芥儿把我的怔忡想当然地理解成了茫然,“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几岁,”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惆怅,“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了。听花婆婆说,我打小就被我爹娘卖了,转过好几手,最后才落到这府里,好像有一回还差点儿被卖进青楼。”她很知足地一笑,又问,“那你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知道,”我说,“我姓乔,乔装打扮的乔。”
“那是什么意思?”芥儿不解地问。
我正想解释,她却叹道:“不管是什么都比我好,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意识到在北魏的时候很可能还没有乔装打扮这个说法,“其实姓什么还不都是一样,一样吃这么难吃的饭菜,一样在这花房里干活儿。”
芥儿却仿佛没听见我说的话一般,只盯着我的肩膀出神。
“艾儿,你刚才那么一动肩膀的样子可真……”她半张着口,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才好,直到我在心里替她补充过“帅呆”、“酷毙”、“够味儿”、“有范儿”等等一干词汇之后,她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说法来。
我们边说话边吃完早饭,在装满水的木桶里洗净陶碗和木勺,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天色放亮之后,我已经看清了这间花房里种的是一种味道很香的花,细长的叶子,拳头大的花朵,白色的花瓣中央长着一簇很长的黄色花蕊,样子有些像花店里卖的那种烛台花。
“这花名叫玉台金盏。”芥儿告诉我。
这些花并没种在花盆里,就那么直接种在花房的地上。芥儿提着一只木桶,用一把木勺舀水小心地浇在花根上。我刚来,还没有资格做这些,只按照她教的,弯着腰用一把小铲子敲碎土块,让泥土变得更加松软。没一会儿工夫我就累得不行,只好自作主张跪在地上继续干活儿,完全顾不得把衣服蹭脏了。
“哎,你说,我们为什么要种这么多花啊?”我边敲土块边问身旁的芥儿。
芥儿立刻兴奋起来,看看门外并无别人,把嘴巴凑近我的耳边,神秘兮兮地低声说:“你刚来,肯定不知道,我也是前些日子听玉兰花房里的芷儿说起才知道的,”她把声音压得更低,“是府里的二小姐要用花。”
“一个人怎么可能用得了这么多花?”我不解地问。
“怎么用不了?”芥儿继续对我耳语,呼出的热气带着早饭的青萝卜味儿,吹进我耳朵里,痒痒的,“做成胭脂和香粉啊,捣碎了敷脸啊,掺在水里洗澡啊,据说有时候还要当茶泡呢。”
我听了不禁哂笑——天哪,还真是没想到,北魏时候的美容手段居然已经发达到这个程度了。
“那这位二小姐一定是个美人儿喽。”我顺理成章地猜测。
“岂止是一般的美人儿,简直就是倾国倾城啊!”芥儿叹道,“芷儿还说,过些日子太师就要把二小姐送进皇宫里去了。皇宫,知道吧?我猜呀,没准儿她还能当上皇后娘娘呢。”
我吃吃地笑道:“切,皇后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当上的?”
“哎哟,别人不容易,我们这位二小姐可容易得很,”芥儿骄傲地一扬头,仿佛说的是自家的事,“你别忘了,我们府上的太师可是太皇太后的亲哥哥呢!”
“太师……太皇太后……亲哥哥……”我念叨着这几个词,脑子里拼命回忆前些天看过的那本《神奇的北魏》。
“冯太师……是不是叫冯熙?”我试探着问。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芥儿茫然地摇了摇头,“依我看呀,你也别乱说了,要是被别人听去,传到竹枝姑姑她们的耳朵里,好不好就得挨一顿板子,何苦来哉。”
“噢,那好吧,”我顺从地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什么,盘算了片刻之后,又问,“芥儿,你说的不对吧,太皇太后当然是皇上的祖母,你刚才说她是太师的妹妹,那也就是这位二小姐的姑母了,这不就是说,这位二小姐比当今皇上还要长一辈吗,怎么能做他的皇后呢?”
“那又有什么关系?”芥儿不解地说,“圣上比咱们这位二小姐还大好几岁呢。”
我闭口不言,心里暗暗懊悔从前没有好好读一读那本《神奇的北魏》,只依稀记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哎,这位二小姐是不是叫冯润?”我脑子里灵光一闪。
“你这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怎么还来问我?”芥儿的语气略微有点儿不高兴。
“哪儿啊,我是在进太师府之前听人说过一句府上二小姐的名字,也没太听真。”我赶紧找补。
“别说了,竹枝姑姑过来了。”芥儿向花房外面努努嘴。
我立刻闭紧嘴巴,在芥儿旁边低下头,跪在地上专心敲碎土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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