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去了西藏

　　李蒯羽醒的时候脸上被压出了红痕，她揉了揉脸开始准备下飞机。
　　她提前约了出租车，一出机场就看见了她约的司机。司机是个胖胖的和蔼的中年女人，擦着艳丽的口红，此刻正熟练地和她们搭着话。

　　“你们是来旅游的游客嘛？你们时候来的正好，四五月份，正是西北最美的时候。”

　　阿姨笑了笑，“像你们这几天呢，可以先去日月山，再去青海湖。还有什么盐湖啊，德令哈啊，翡翠湖啊。反正就是青甘大环线呗，那些来旅游的好像去的都是这些地方。”

　　李蒯羽赶紧说道：“姐姐，您对这一片很熟吗？”
　　“可不是嘛，早些年这些地方我通通都是去过的，不过现在要讨生活了，才来跑出租了。”

　　“姐姐，您是哪里人呀？”
　　“河南人。”阿姨露齿一笑，“别叫我姐姐，我不年轻啦，早些年跟着我男人来这边的，一晃也好久了。”

　　李蒯羽看了看司机阿姨，又看了看缪曼云。两人视线对上的一眼缪曼云几乎就知道李蒯羽在想什么了，她出声问道：“姐姐，附近有没有什么美食推荐呀？”

　　司机阿姨从后视镜看了她们一眼，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呀？这边特色小吃不少，但我怕你们吃不惯。”
　　“嗨，来旅游不就是各种东西都尝尝么？哪有什么吃得惯吃不惯？而且姐姐您放心好了，我们皮实的很，啥都吃，您推荐就是了。”

　　阿姨哈哈大笑，“那我可就放心说了啊。嗯……最推荐的是手抓羊肉，配着青稞饼吃。羊肉么，能难吃到哪里去？然后还有酸奶啊，酿皮啊，狗浇尿啊。”

　　“狗浇尿？”李蒯羽好奇道：“这是什么？”
　　“就是饼，青稞面和香豆粉做的薄饼，我自己蛮喜欢的，但我家老几就不爱吃。”

　　似乎是看出了李蒯羽的疑惑，司机解释道：“就是我丈夫。我们那边这样喊老公。”

　　“哦哦。”李蒯羽点点头，“诶，姐姐，你早些年走南闯北的这边景点都去过，这么这几年来跑出租了——对不起，方便问一下吗？”
　　“害，这有啥。”司机阿姨笑道，“我老公得病死了，我还有个小女儿，要挣钱啊。”

　　李蒯羽不忍心地问道：“小妹妹多大了？”

　　司机阿姨哈哈大笑，“怎么喊我姐姐，又喊我女儿妹妹？差辈啦！俺闺女今年十三，我三十多岁才生的。”

　　李蒯羽也笑，她和缪曼云对视一眼，相□□了点头，便试探性地问道：“姐，你这几天……有空吗？”
　　“有没有空？”司机像是奇怪：“咋啦？俺有啥能帮你们的？”
　　“姐姐，我们最近想按您说的青甘大环线绕一圈，但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事先也没用跟团。能不能麻烦您给我们当司机，带我们绕一圈啊？你打表计价就行。”

　　“那远着咧，全程打表可要不少钱，不过我可以给你们便宜点。”
　　司机咂摸了一下嘴，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不过俺妮子还在上学哩，她周六周天会回家，我得给她烧饭。”

　　“啊。”李蒯羽有些失落。

　　司机阿姨想了想，又小心地问道：“我能让她一起来吗？她也没绕着青甘大环线走过。”
　　“可以吗？”李蒯羽又是眼睛一亮，“不过两天的时间走不完吧？妹妹不是还要上学吗？”

　　“我可以给她请几天假。”司机想了想，“不过俺得问问她的主意，看她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来。”
　　李蒯羽惊讶道：“您不用担心她会落下功课吗？”
　　“小孩儿，干嘛看那么紧？她现在念初中，功课好补的。”阿姨说，“更何况我也没指望她有多高的学问——她之前是在河南那边上学，还是我给她转过来的。”

　　李蒯羽眉毛一挑，奇道：“河南的确教育压力大，在那边上学很累。”
　　司机阿姨赞成道，“是呀，干嘛让她小小年纪就这么辛苦？我看西宁这学校就挺好的，清闲。她没事就能出去玩。她没有一次性地绕青甘大环线走过，但途中的景点，她陆陆续续地都去过。”

　　一说到女儿，阿姨开始滔滔不绝，语气里都是自豪：“还有北京，我也带她一起去过。”
　　“真好。”缪曼云说，“小小年纪就能行万里路，您真开明。”
　　司机笑吟吟地说，“我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么，到处跑。这要感谢她姥姥，哈哈哈。”

　　在闲聊中时间过的飞快，她们很快来到了宾馆。李蒯羽加了阿姨的联系方式，等待着阿姨的回复。

　　缪曼云看着蹲在箱子前收拾东西的李蒯羽问道：“你真要让这个阿姨带着我们一路走？那你那天夜里做的行程线路不都白做了？”
　　“术业有专攻嘛，我也不是样样都擅长。曼云，这道理我再明白不过了。”李蒯羽埋头翻找着衣服准备洗澡，“阿姨呢，赚点钱给妹妹，我们呢，在阿姨的带队下也轻松点。意外之喜，旅游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缪曼云盯了李蒯羽片刻，随即别开视线，笑道：“小羽长大了。”

　　李蒯羽挑眉看她，意有所指地说：“我从来都不小。”
　　“讨厌。”缪曼云闻言眼睛一弯，“我本来在感慨，你这话破坏氛围，叉出去。”

　　“我的错我的错，小的现在就滚去洗澡。”李蒯羽已经收拾好了洗漱用品，拎着走进了卫生间的浴室，欲盖弥彰地说了一句：“不许偷看我哦。”

　　缪曼云在外面笑。

　　李蒯羽订的是大床房，酒店的浴室设计的很暧昧，中间是磨砂的，上下却都能看的清楚。虽然两人依旧是是伴侣关系，缪曼云还是想非礼勿视。但视线无意瞥到，又有些移不开了。

　　她咬了咬嘴唇，去接了杯水喝。

　　李蒯羽洗完澡大大咧咧地出来，身上只裹了浴巾，她毫不羞涩地在外面换起了衣服，随便凑过去亲了亲缪曼云。
　　她很喜欢肢体接触，拥抱最能让她舒心。于是她手脚并用地抱了缪曼云一会儿，吸猫似的在她身上吸了几口才心满意足地穿衣服。

　　“好爽。”李蒯羽感叹道：“现在居然才八点多，剩下的时间都是我的。之前上班有时候晚上能干到十一二点，感觉自己是个机器。”

　　缪曼云看着李蒯羽手腕上凸起的骨头，在刚才的拥抱中察觉到李蒯羽瘦了。

　　“咱俩可以趁着这个时间说说话。”李蒯羽歪头说，“我好久没和你说过话了。你也好久没和我说过话了。”

　　李蒯羽所言非虚，因为两个人都忙成了陀螺，已经好些日子没联系了。聊天界面是极其简短的必要言论，比如快递单号，比如转账记录，两人连电话视频都很少打，完全像是两个陌生人。

　　“可不是。”缪曼云说，“你想说什么？”

　　李蒯羽瞧着她，“其实你能答应来我既不意外又意外。”
　　缪曼云被这话逗笑了，“什么叫既不意外又意外？”
　　李蒯羽欲言又止，然后说：“这么出来一趟辛苦。”
　　缪曼云点头：“的确很辛苦。”

　　“你总是……”李蒯羽斟酌着语言，“拒绝我这样的要求。我是说在过去。”
　　“对。”缪曼云顿了顿，“我不想辗转奔波，我只想躺平，吃软饭。”

　　“你又这样说话。”

　　缪曼云笑了，“怎么？实话也不让说？”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这样说。因为你明明不是这样想的，你——”

　　“我就是这样想的。”缪曼云撩了一下耳侧的头发，垂下眼眸，似笑非笑：“不然我为什么读这么一个虚无飘渺的博士？这个年头，哲学能干什么？我要是想自力更生，就该早早替自己谋划。考公考编，考教资，转专业……可我手头就是什么也没有。”

　　李蒯羽不忍心地说：“那是你不想从事那些行业。”
　　“是啊。”缪曼云又笑，“我根本不想上班，我什么行业也不想从事啊。”

　　“可是——”
　　“这个话题我记得我们在医院聊过，而且不止一次。每次都不欢而散。小羽，换个话题吧。”

　　李蒯羽抿了抿嘴唇，有些不甘心。她抬头看着缪曼云那双波澜不兴的眼睛，忽然有了一股无名的怒火。她想起了她们那次在医院的谈话，那时候缪曼云抑郁严重，每天需要住院。她谈过几次轻生的话题，每次缪曼云说这些，李蒯羽都会很生气。

　　她不明白。

　　她不明白现在的缪曼云为什么如此消极，她怀念她们曾经在高中的时候齐头并进，一起勾勒未来的美好图景。她们在一起十年了，前不久的缪曼云却告诉她，她不想活了，她什么都不想做。

　　“可是你还是来了。”李蒯羽压着怒火，努力让自己平息下来，放缓声音说，“因为你担心我。”
　　“是。”缪曼云说，“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这种情况下你一个人出门我放心不下。”

　　李蒯羽哑口无言，不知道如何再继续说下去。缪曼云只是没有斗志，不是不爱她了，她还能怎么样呢？讲太多像是高高在上的说教，没有人会愿意听。两人明明是平等的关系，倒显得她咄咄逼人了。

　　李蒯羽一口气喘不过来，空气里顿时安静下来了。她开始后悔自己提出“聊聊”的说法，两个人装聋作哑，在路上抱一抱亲一亲，撒撒娇叙叙旧有什么不好？何必非要在这么好的时候提这个陈年旧疾？

　　缪曼云没再说话，李蒯羽知道她也不开心了。但缪曼云和她不一样，缪曼云对她有意见不会提出来和她解决，询问她的意见和想法，而是会长久地憋着、沉默，最终让心里那点委屈腐烂，被时间彻底分解或是愈积愈深。

　　李蒯羽这才想起来，自己到现在也没和缪曼云讲自己被辞退的原因。从某些方面来说，她们对彼此已经不是无话可说了，尽管她们一路上都在拼命掩饰，妄图通过肉/体上的接触和亲热拉进彼此的距离，可她们实际上已经隔了很远了。

　　李蒯羽定定地看着一言不发的缪曼云，有些悲从中来。缪曼云总是在这种关头沉默，所以两人永远也吵不起来。她像是一朵随时会下雨的乌云，李蒯羽被埋进这片云层里，闷的喘不过来气。

　　难道这段关系就要这么结束了吗？又或者说，她们早该结束了吧？毕竟她们已经很久没有互通消息，连早安晚安发的都少，只是彼此名义上的“女朋友”，约束着彼此不去寻觅他人而已。

　　两人的关系僵持着，却没人提的出分手。

　　——缪曼云永远不会说，哪怕她不爱了，憎恶了，厌倦了，她都会保持沉默，等待另一个人开口。好像这样错的就不是她一样，好像这样她就是感情里的深情者一样。

　　李蒯羽更不会说。因为她知道缪曼云的心理疾病并未痊愈，她怕缪曼云想不开，她怕缪曼云难过。无论是以前女友的身份，还是以朋友的身份，她都不想让任何悲剧发生。

　　而且她夜晚痛哭的时候唯一想起来的人也还是缪曼云。因为她知道，除了缪曼云，不可能有人愿意听她倒一肚子苦水，除了缪曼云，也不可能有人这么惯着她，愿意和她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她们或许淡了，但总还是有这么多年的感情，依旧是彼此不可或缺的存在。

　　或许在这些年里，她们走的路不一样了，彼此不合适了，但她们不是不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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