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颗星星

　　隔天早上被电视声吵醒，朦胧间看到一片金光，眨眨眼又看到一个大佛头。

　　“你还关注佛教啊？你打算佛道双修？”

　　“我爸信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整天烟熏火燎的——我就是随便看看……我师傅不可能让我信佛。”

　　我爬起来沐浴在万道金光中喝豆浆。假如我是一个佛教信徒，早上一睁眼就受到净化一定开心极了，可惜我是游离于任何宗教之外的流民，只觉得快被大悲咒念昏了。

　　“求你，关了吧，行吗，我都吃不下饭了。”

　　晏乐闲兴致缺缺地关掉大悲咒，说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听的。我点头，乐滋滋地吃馄饨。

　　“别的不说，有一条倒是挺对的，善有善报，多做好事肯应没错。”

　　“这倒是，”我赞同，“只是不知道善报什么时候报，有可能是下辈子，现在够做点好事当为下辈子积德了。”

　　我俩愉快地达成一致，吃完早饭再出发，临关门，我又回看了一眼这方小小的桃花源。

　　宁静，安然，充满了食物的香气。

　　比病房好一千倍。

　　昨天跑市北今天跑市南，我今天的体力明显不如昨天，在车上瘫着都嫌累，一面抱怨墓园修得太偏。

　　晏乐闲莫名其妙地心情不好，不说话也不放歌，问他怎么了，只说没睡好，又说都怪我昨晚吵他，他醒了就再没睡着。

　　我耸耸肩，后悔没把他的呼噜变奏曲录下来，不然也不用吃这冤枉亏。但好在我为人大度，不跟他计较，歪头看景在眼前闪成一连串光晕。

　　闪着闪着就醒了。

　　我缓了一会下车找他，一起慢悠悠地看墓地。郊谷山的墓修得不如北山好，但胜在四周风景秀丽，山鸟啾啾喜人，我打量着未来的新家，很是满意。

　　陪我们看地的工作人员热情地向我们介绍，一连说了二十分钟一个词都没重。我夸他口才好，又说我们先自己逛逛，不麻烦他了。他迅速隐身，贴心地留下本墓园介绍册。

　　“接下来看你的了，晏师父。”

　　晏乐闲自从进了墓园就没说过话，嘴巴绷得紧紧的，瞪我。

　　“……”

　　他不动。

　　“……我知道你眼睛好看，不用展示了。”

　　“……”

　　他一动不动。

　　“晏乐闲，咱俩之前说好了的。”

　　“你让我给你算风水？”

　　他终于应了，看上去像活过来的石雕像，僵硬得渗人。

　　“嗯，再请人多麻烦，还花钱，你看这个册子上写的——帮算风水，一次七百——我哪来的钱，光墓就够贵了。”

　　我俩对视了一会儿，他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简直是咬牙切齿。

　　“宁祈言，你心够狠的。”

　　我不置可否，见他转身走远，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抱着认识一下邻居的念头在周围转了转，朝他们打招呼。邻居们人都很好，见了我都在笑。

　　我寻思以后搬过来了也得常笑一笑，不然融入不了社区。但转念又想起自已现在这幅样子笑起来不知道有多难看，别吓着他们。

　　“这边。”

　　晏乐闲过来领我过去，指着一处空地。

　　“这个，挺好。”

　　“这有点偏啊，旁边没什么人，住起来不无聊吗？”

　　“那你自已选，别找我。”

　　他的绿眼睛四周裹了一层红，他发觉我看他，把头偏走了。我笑着拍拍他，说：“就这个吧，人少也好，清静，没人吵我睡觉。”

　　地盘买完了又买盒子，办完手续工作人员送我们出门，上车，临了又给我一个袋子，说是送的小礼物。我刚说完谢谢想打开看，晏乐闲伸手抽走往后一甩，一脚油门把它扔在后座上。

　　“你干什么，花钱了还送个礼物，好歹看看是什么啊。”

　　“有什么好看的！你以为一个墓园能送什么好东西！”

　　“你今天怎么回事，平常咱俩不是有便宜就占吗。”

　　我哭笑不得。

　　他不说话，看着前方专心开车。我也不逗他了，叹气，揉着肚子说饿。他摸出一包饼干给我，说整天就知道吃吃吃，早晚吃死你。

　　他说完一顿，咬着牙看上去更气了。我边吃边笑，任由他自己气去。

　　“你要是没事就把话费充上，你手机打不通，催交物业费的催到我这里来。”

　　“哦，好。”

　　我打开手机，又犹豫了一下。

　　“现在交有点浪费吧，我把钱转你你帮我缴行吗？”

　　“浪费就浪费，又花不了几个钱，万一再有人联系不上你呢。”

　　“除了你谁联系我啊，利用率这么低不如省着点钱……除非我在那边也能打电话，不然白交了——”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他语气很冲，猛地一脚油门踩下去，晃了我个正着。我被硌了一下，头嗡嗡地响。车里很安静，呼吸也被抽干了。

　　“对不起。”

　　我们两个的声音同时响起，谁也没看谁。我是有些愧疚，这个时候开玩笑确实不太好，至于晏乐闲，我猜也差不多。

　　“那边不能往这也打电话。“他绷着脸道，“不然我们肯定被吵死了。”

　　我俩对着笑，差点忘了开车看路，车头扭了几下又被拨回正轨。

　　“可能他们内部可以打，只是两边频道不一样，你可以试试给她俩打一个，说不定就通了。”

　　“行吧。”

　　我打开手机老老实实交话费。

　　“那你帮我续着点，万一这边话费可以换成那边的，省得我再交一遍。”

　　他点头，把车停在路边，说你先回去，我去找停车位。

　　我慢慢下车，缓了缓才往前走。医院外面的大道绿荫遮空，撑起一条长长的拱桥。

　　有些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心里的执拗，栽进土里竟然不发芽不开花。花季过了，花就不会再开了，不会为我改变，成功达成的只有一些遗憾。

　　无关紧要的事情扎进心脏，心脏是没知觉的，插进去一把过季的花，留下的后遗症是不合时宜的花粉过敏，留不住的就太多了。成千上万的花粉铺天盖地，荫蔽了的不止太阳。

　　我抬头，看到阳光被树叶切得细细密密，掉在地上很轻柔。

　　六月的树很绿，天很睛，空气很透亮。我一步一步从荫下走过，马路上的每一个小水坑都闪着粼粼的光，照出天地万物生机勃勃的样子。

　　我拖着一身死气走过去，没传染到任何人。

　　最后一件事也终于办完了。

　　我签下捐赠协议书走出房门，伫立在廊西的窗前许久未动，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用这双眼睛看晚霞了，心里就有点儿不舍与落寞。

　　还有点儿郁闷。

　　真该死，偏偏选在六月，夏天本来不该这么死气沉沉的。

　　西天挤挤挨挨地开了好多好多丛葵花，橙艳艳的花盘向外晕开黄亮亮的花瓣。鸟一飞过，云就被惊动，慢吞吞地遮住几张花的笑脸。那几株花竟也不恼，只是晃着脸笑，“哗啦啦”地不停地笑，笑到黄昏都震颤。

　　今年六月忘了去看外郊的葵花，谁想今晚老天垂怜我，把葵花田搬到我眼前。我不想辜负它一片好心，磨磨蹭蹭上楼，踏着铺满金黄花瓣的台阶往上走。别人走红毯，我走金毯，即使要走到死亡的尽头，我也算略胜一筹。

　　转过金黄断开的转角，前方的长廊被切成一条条金黄的小块。我正欲抬脚，却看到一个人呆呆地立在廊中，我诧异地停下，眨眨眼确定自己没看错。

　　江青宸？

　　他不是去旅游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我朝他走了两步，又有点犹豫，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而江青宸似乎也被我惊到了，睁圆了双眼盯着我，看上去比我更震惊——不止震惊，还诡异地发起抖来，他抖着唇嗫嚅了两下，脸上的表情夹在喜极而泣和泫然欲泣之间，最终委屈似地扁起嘴。

　　？什么情况？

　　我又眨眨眼，迟疑地退了半步，结果他猛地向我跨了一步，又硬生生地顿住，好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手上的塑料袋哗哗直响。我这才仔细打量了他一眼，顿时更疑惑了。

　　眼前这个江青宸像回到了两三年前，还没成为准备接管桃花源的“小江总”的时候，穿的还是颜色缤纷的小众潮牌而不是一身精英人士黑西装——当然脸还是很精致的漂亮，就是神色显得有点儿——幼稚，至于鞋——

　　套了两个，塑，料，袋。

　　我试图通过那两个朴素的塑料袋看清那双神秘宝贝鞋，奈何只看到是双白鞋，上面勾勾绕绕附了一堆符文一样的图案。还没等再细看，我听见江青宸开口喊我。

　　“哥。”

　　什么啊，我猛地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感觉他发抖的声线电得我要犯癫痫。

　　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疑心我们两个中肯定有一个出问题了——开玩笑！他也就十六七刚见我时喊过两声哥哥，后来江青葵出事后他只叫我大名到现在。要是把小时候懵懂无知的几声算上，他叫“哥”的次数我两只手就数得过来。现在喊我“哥”，他想干什么？疯了？

　　满腹惊疑在抬头对上他直直盯着我的眼神时全化成惊恐。江青宸不仅盯着我一动不动，眼圈还开始泛红，眼看就要掉珍珠。我的老天，我还没死呢怎么就有人看着我哭成这样，更何况我也没告诉他什么东西啊。

　　我惊魂未定地避开他的目光，眼神一飘定在他手里的塑料袋上。

　　阿普唑仑，一盒盒叠在一起，像一座小山。

　　医院怎么一次开这么多镇定安眠药？等等，他生病了，睡不着？

　　瞬间他的种种怪异行为都得到了解释。我同情地再次抬眼，又对上他直勾勾的眼神，吓得猛然低头。

　　睡眠障碍果真折磨人，把人弄得精神不正常了。

　　气氛尴尬到让人想撞墙，我斟琢着开口，怜爱地问他：“你最近还好吗？”

　　“不太好，但现在特别好。”

　　一抬头，又是闪着泪花的直勾勾。

　　我下定决心不再看他，更坚定了他精神失常的判断。

　　“睡不着可以白天多活动活动，调节一下，不能光靠药。”

　　“嗯！”

　　“你在鞋上套塑料袋干嘛，怕弄脏了？”

　　“嗯！!”

　　好热切的“嗯”，我有点招架不住，再开口时没控制住。

　　“怎么突然回来了？美国不好玩？还是……”

　　“嗯？”

　　你怎么这么疑惑，别是失忆了吧？

　　眼前这个江青宸浑身上下都有问题，简直就是个假的。假江青宸盯着我不说话，我浑身直冒汗。

　　正在我打算说点什么做为结束时，突然听到他很轻很轻地问：

　　“宁祈言，你要走了吗？”

　　这话里隐隐约约藏着点什么，可惜摸不着，猜不透。我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但自作主张地把它当作告别。

　　“嗯，我要走了。”

　　我说。

　　“他们还好吗？”

　　“很好，他们都有好好折星星。”

　　又在胡言乱语。

　　晏乐闲发消息问我怎么不在病房，我回他马上，最后一次认认真真看了看我这个“假弟弟”——不再哭了，只是很正常很沉静地和我对上目光。我的身体越来越累，越来越沉，太阳拖着黄昏坠入灰寂，我抬脚，向江青宸告别。

　　“我走了，你好好睡觉，再见。”

　　他竟然一句话都没回。我们平和地掠过，连一阵风都没带起，一点也不像电影里描绘得那么宏大而悲伤，只是渺小又安宁的几秒钟，连一句再见都没有回应。

　　那也许是再也不见吧。

　　我想。

　　再回头时，西天的葵花刚刚枯萎。

　　身后则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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