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夜

　　这是一幢别墅，空旷，安静，也极其死气沉沉。

　　梁文山站在她旁边，抬手看了眼表，交代两句：“我会帮你安排好上学的事情，生活费也已经打给了我儿子，他叫……梁知途。”说完就走了。

　　何喻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听见了。

　　她站在客厅里粗略地观察了一下，窗帘没拉，窗户没关，雨水不断浇进来，打湿地板。

　　何喻脱下雨衣，把背包放在沙发上，走过去一个一个关上窗户。

　　一阵脚步声从何喻身后的楼梯上传来，沉稳、从容，不慌不忙。

　　何喻等待着，但脚步声忽然停住了。

　　梁知途没有继续走下来，靠在楼梯扶手上抱臂，静静俯视着楼下何喻的背影，目光深不见底。

　　何喻知道来人是谁，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随后转身，看向楼梯上的人。

　　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这是何喻看到梁知途时第一瞬间的想法。

　　真是一个单薄的人。

　　这是她的第二想法。

　　昏黑空荡的室内，两人都没开口，何喻接着月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面前的人。

　　从脸来看年龄应该只比她大个两三岁，但气质跟年龄严重不符，成熟不足以形容这个人，他甚至有种死气

　　——有的人的气质是往外不断散发的，有的人则是向内收的，大部分人都能归纳为这二者中的一个，但这个人不是。

　　他给人的感觉很复杂，第一眼看上去气场不断发散，视觉冲击力很强。

　　但仔细观察下去，强大的气场只是无意识的表现；反之，他在有意的不断收敛自己，控制自己。

　　像深渊，尤其是那双漂亮的眼睛，不断吸收周身的一切，拽到未知的黑暗中去，随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个人应该是梁文山的儿子，梁文山极少在家，那这个人就算这房子的半个主人，何喻要想在这里过的不那么艰难，就必须和他搞好关系。

　　所以她主动开口：“你好，哥哥，我叫何喻，我家被我父母的仇人烧了，我父母他们也逃跑了，我一个人被他们扔下了，梁叔叔说他是我父母的朋友，所以接我来这里生活。”

　　梁文山是对方的父亲，在不确定对方对的态度之前，她还是选择使用尊重的称呼。

　　但今天是大雨天，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冷，跟直接威胁对方没区别。

　　梁知途一直待在楼上，听到楼下的动静以为是梁文山回来了，没在意。

　　但很快他听到了大门再次关上的声音以及关窗户的声音，梁知途一瞬间觉得奇怪，梁文山是不可能在意这种事情的，更不可能主动去关窗户。

　　有别人来了。

　　梁文山带回来的。

　　梁知途推开房门走下楼，却在看到何喻的背影后停住了脚步。

　　这一瞬间，他忽然就想这么静静地看着这个人的背影，什么都不想做了。

　　真是奇怪。

　　何喻转身，两人视线相对。

　　想着何喻的话，梁知途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哥哥？

　　什么啊？

　　生活？

　　在这里？

　　难怪梁文山时隔两三年莫名其妙给他打了一笔钱，还特意备注上生活费。

　　生活费这东西梁知途不知道多少年没听过了。

　　梁知途注视着何喻的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半晌后才找到一个开口的理由：“你说的是梁文山？”

　　“嗯。”

　　何喻从梁知途的语气里察觉出梁家这对父子之间的感情应该非常不好，算是意料之中。

　　片刻后，梁知途终于缓缓点了点头，盯着何喻，眯了眯眼，语气引诱：“你知道梁文山为什么把你接来这里吗？”

　　何喻犹豫了一下，思考到底该怎么回答。

　　是装傻充愣，还是开门见山。

　　梁知途也不催，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隐在阴影中，好脾气的等待着何喻的回答。

　　何喻怕麻烦，如果一开始就把话说开，能给以后省很多麻烦。

　　并且梁知途看着比梁文山可靠不少，但梁知途知不知道梁文山的那些事儿，知道的话又知道多少

　　——听他这话像是知道不少。

　　何喻走近了几步，仰头看着梁知途：“知道，他要将来在那帮仇人找上门要杀他时，推我出去做他的替死鬼。”

　　梁知途的目光陡然变得幽深，像是要把人吸进去的漩涡。

　　“那你还跟着他来？”他轻笑一声，开口问。

　　这意思看来是都知道？

　　“我一个人要想在社会上生活太艰难了，我需要读书，需要活着，他能暂时给我提供一个稳定的地方，能让我有学校上，即使代价这么大，我也只能接受。而且我自己一个人很有可能生活死的更快、更悄无声息。”

　　何喻嘴角扬起一个腼腆的笑，直直望进梁知途眼里，轻声说：“哥哥，他说了，我们还可以彼此照顾，我会好好读书，听你的话，不给你惹事，可以吗，哥哥。”

　　梁知途别回头。

　　她能不能不要叫他哥哥，叫的他……心烦。

　　梁知途冷声开口：“我跟你没关系，不是你哥哥，不要叫我哥哥。”

　　何喻：“……”事真多。

　　她垂眼：“那好吧，哥。”

　　梁知途看向何喻，挑了挑眉。

　　语气都能结冰，但还是一个劲儿跟他套近乎。

　　何喻感受到他压迫的视线，悄声开口：“哥？”

　　梁知途嘴抿了抿唇。

　　算了，叫就叫吧。

　　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点了点：“拿好东西，跟我上楼。”

　　何喻抬起头看向梁知途，梁知途朝她挑了下眉。

　　三秒后，何喻跑去沙发拿起背包，跟着梁知途一起走上二楼。

　　梁知途看了眼何喻的包：“你就只有这一个背包？”

　　“嗯，着急，只来得及拿几件衣服。”

　　“那我给你找新的用品。”

　　“谢谢哥。”何喻看着他的后背轻声说。

　　梁知途没回应。

　　何喻站在床旁，呆呆看着梁知途熟练地帮她铺床单、套被罩、放枕头，她沉默地张了张嘴，又闭上。

　　这个卧室里就有洗浴室，梁知途没抬眼：“去洗澡，别感冒。”随后掸了掸刚给她铺好的枕头，起身出去拿浴巾递给她。

　　他一直有注意到何喻浑身湿透。

　　何喻呆呆的望着他，攥着浴巾，突然觉得自己语言真是匮乏，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达，只能再次干干巴巴道：“谢谢哥。”

　　梁知途这回轻轻嗯了一声。

　　他推开浴室的门，告诉何喻水龙头冷热水的方向，随后转身出去。

　　离开时，梁知途顿了一下脚步，侧头，伸出手指了指方向：“我房间在隔壁，有事找我，好好休息。”

　　“好的，哥。”何喻朝他点点头。

　　何喻目送梁知途离开并顺手给她带上房门后，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她伸手从内衣里拿出那张银行卡，顺手塞在枕头底下，随后换下衣服转身去浴室洗澡。

　　水汽氤氲，何喻仰头静静站在水流中，温热的水不断浇在她身上，她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

　　洗完澡，吹干头发，舒服了不少，何喻终于瘫倒在梁知途给她铺好的床上，她翻了个身，闭上眼。

　　梁知途这个人，有点意思。

　　何喻对他感官不错。

　　话少，对她态度不冷不热，但初次见面待人接物的礼数很周到、细心。

　　不过他应该不常和人打交道，也不太清楚该怎么和人相处，话少也有可能是这个原因导致的

　　——何喻在和梁知途对话或者相处时，他给她的感觉有些……生涩。

　　何喻的眼睛里出现一抹笑意——他站在楼梯上问她话时流露出的那点狡黠也应该是他的伪装。

　　但何喻认为梁知途比梁文山可靠太多了。

　　不单是直觉。

　　何喻摸摸身下的床单，嗯，再加一条，生活技能满分。

　　何喻注意到这个房子里应该长期只有梁知途一个人住，没有雇保姆之类的，所以生活起居、做饭、铺床、洗衣服这些事都是梁知途自己来做。

　　梁文山应该不缺钱吧，怎么不给自己亲儿子点，搞得梁知途活得像个孤魂野鬼，瞅着还挺可怜。

　　他这爹，跟她爸妈一个样。

　　但何喻觉得自己能比梁知途看着健康正常点，和人打交道也比梁知途熟练一些，但估计也不多。

　　何喻盖上被子，混着暴雨声缓缓入睡。

　　于此同时，一墙之隔。梁知途依旧清醒地睁着眼、看着窗外。

　　他在脑海里回想着今天跟何喻相处的画面，年纪那么小，倒是挺成熟，神色不慌不忙，冷静沉稳。

　　而且很聪明、有头脑，拎得清

　　——梁文山以为把她给骗的团团转，但最后到底谁骗谁，还不一定。

　　梁知途收回视线。

　　但都与他无关，他没有瞎操心的习惯。

　　把那笔钱给她，各活各的，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仅此而已。

　　这就是他们的关系。

　　他闭上眼，单薄的身形慢慢蜷缩着，开始沉默地忍受着黑夜无数次将他吞没。

　　何喻睡觉不踏实，睡了几个小时就醒了，一看手机，才七点。

　　她没赖床，洗漱后推门下楼。

　　楼下，梁知途背对着何喻坐在沙发上，她走过去主动打招呼，嘴角瞬间带起微笑：“哥，早上好，我可以用厨房做个早餐吗？”

　　“……可以，”随后梁知途俯身，伸手把茶几上的一张银行卡推向何喻的方向，“这是你的生活费，卡里面有一万，梁文山打的，你自己支配，以后我们互不打扰。”

　　钱竟然还不少，比何喻一开始想的多。

　　何喻思考了一下，梁知途这是要跟她当陌生人？

　　不行，为了暂时保命，有个依靠很重要，她觉得梁知途这个人选就很合适。

　　何喻看他还挺顺眼的。

　　陌生人？

　　互不打扰？

　　不行。

　　没门。

　　想都别想。

　　何喻凑近梁知途，蹲下身，仰头看他：“哥，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梁知途不理解她的意思：“什么意思？”

　　“我要是哪里做的让哥不开心，哥跟我说，我改，我都改，我什么都听哥的，”何喻挪动两步

　　“但求求哥了，不要说什么互不打扰这种话，好吗？我知道我住进来会给哥添很多麻烦，哥肯定特别讨厌我，但我会好好的，尽量不让哥讨厌我。

　　“这世界上没人要我了，我一个家人都没有了，我能在这里生活，就想把哥当成我唯一的家人，我想跟哥和谐相处。”

　　她把卡挪回梁知途那边“我不要钱，哥管钱。

　　“我知道哥觉得跟我没关系，跟我不熟，但我也想照顾哥，我会努力学着照顾好哥的，我现在也不太了解哥，可我们慢慢就会熟悉的，给我个机会可以吗，哥？”

　　示弱、套近乎、画大饼、苦肉计，何喻可太擅长了。

　　这种话，她能不眨眼地说一大篇，草稿都不用打一下。

　　但是梁知途已经被她这么一大段给说沉默了。

　　她又提起这个话题了。

　　何喻的话他半个字都不信。

　　梁知途仰头闭上眼。

　　她是为了跟你套近乎才这样说的，就是为了让你接纳她而已。

　　她在骗你。

　　她在骗你。

　　她在骗你。

　　可是过往十几年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种话，哪怕半个字都没有。

　　何喻一直蹲在那儿望着他，他也从来没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

　　这一切，他都毫无应对经验。

　　梁知途垂下眼帘，心里开始莫名地酸胀，他甚至想伸出手用力揉一揉心口。

　　他以前从来没产生过这种情绪。

　　直觉告诉梁知途，这个人太危险、太狡黠了。

　　她就是个骗子。

　　他应该远离她。

　　梁知途转头，与何喻对上视线，后者蹲在他面前，绞着手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看着何喻澄澈的眼睛，梁知途脑子突然蹦出来的是：她从逃出来后到现在不会一直没吃饭吧。

　　良久，何喻看见梁知途那双漂亮的眼睛闭了闭，而后他吐出口气。

　　何喻觉得，梁知途同意了。

　　果然，梁知途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