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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灯
长街锣鼓喧天。
湛云随曹颐之的步子,从皇城布庄旁侧的木梯而上,不知绕了几个圈儿,绕得人七荤八素才走到最顶上,门口几个黑翎卫守着,曹颐之伸手去袖中拿令牌,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却只瞧了二人一眼便挥手放行。
一推门入目是不尽长廊。
“这便是皇城中最大的桥楼,昔有先帝亲在此颁行赦令,因此作御用封存起来。”曹颐之道,“此后数十年也只有太子殿下来过一回。”
“他还曾来过?”她怎么不知道?
曹颐之不禁昂了昂首道:“我是听父亲提的,那年曹家风光无两——”
“我叔父时任司天台监,一日夜观天象竟发觉煞星现世,好在他及时介入,替圣上解了隐忧,那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康。年末圣上就亲谕幼子来桥楼祈福,那时你恐怕还未出生,自然不知道这事儿。可我叔父却是陪着殿下一道来的。”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叔父家中逐渐式微。当年怎敢想,如今君侧的人会是他们二房。
湛云问:“又不是天寿节,年末祈什么福?”
“自是贺海晏河清,太平盛世了。”
第一束焰火在耳旁轰鸣,桥楼对侧门扇及时推开,贺砚被人簇拥前来,桥楼下很快聚满了百姓,伏身来迎,呼殿下安康。
曹颐之拉湛云跪地,齐道安康。
贺砚令众人起身,湛云缓缓抬头看他,只见他从随侍手中接过一盏火红福灯。
其上有琉璃玉珠作缀,盖沿更是有龙腾纹样盘旋,其口衔珠,待贺砚亲点了灯芯,金红焰火便正好与龙珠交相辉映,好不灿烂。
“愿天佑大启,国泰民安。”贺砚凝着滋滋作响的火苗,声线清冽,“值此天寿日,奉圣上之命,同点福灯,尽祈福瑞于百姓。”
“愿陛下福寿绵长,洪福齐天。”
贺砚发了话,桥楼下的百姓也皆是点了手中福灯,嬉笑着讨论去哪个湖畔放逐。
湛云手中也被塞了一盏,她狐疑瞧向曹颐之,曹颐之凝神点灯,时不时往灯芯吹气,“福灯仪式数年难遇,当然是要点的,祈瑞纳福,多少城外人士求都求不来;幸而今日我多预备了一盏,不然有人倒要错过了。”
曹颐之的小厮不知是何时上桥楼来的,这会儿拿了火折子给她。
又小声笑道:“郎君可不是作了备用。”
十日前不早就备好了,还挑了祥云图的花样呢。
“就你多嘴。”曹颐之啐了声,转而看湛云,“阿云,等殿下挂了福灯就不会再管我们,一会儿我们一同去湖中放灯。”
湛云将将点了灯,问他:“殿下不放么?”
“那盏福灯承圣上之志,当然要高悬桥楼福泽万家嘛。”曹颐之拎着手中福灯,翘首盼贺砚一声令下,探头窥见贺砚侧容,不禁好奇,“不知道殿下许的是什么愿。”
自然是他口中的天佑大启,国泰民安了。
湛云脚步微动,缓缓后移。
“不然我们现在就走,定也是发现不了的。”
动了还没几步,却如从前数次逃罚的情景,背后一道锐利的目光袭来。
“你们二人躲在暗处做什么?”
贺砚一手负腰后,旋过半身,颀长身形落成长长一道影。
他半张脸沐在灯火下,轮廓清晰温朗。
曹济疾走去拽过曹颐之,曹颐之挣了两下,被曹济一瞪,后才不情不愿上前,“回殿下,不敢近身冒犯。”
湛云也轻步上前。
贺砚眼神停在二人手中一模一样的福灯上,“既点好了,挂灯罢。”
“什么……”曹济心一紧,挂、挂灯?在桥楼上?
贺砚身侧的近卫统领朝桥楼下令:“圣上有令,与民同乐。桥楼下前两列之人,均可挂福灯于楼上。”
话音未落,楼下或惊或叹。
“这可是天大的福气!”
“叩谢圣恩!叩谢殿下!”
湛云愣怔片刻,转身便见桥楼一侧的窗扇处黑翎卫让了道,霎时间人群拥着似浪打般争先恐后奔来,她嘴唇微张,离她几步远的曹颐之迈腿向她,一面挡着人群一面伸出手。
“阿云,手给我。”
湛云右手执福灯,于是左手伸出去,还未碰到曹颐之衣袖,忽地被人从中隔断开,她脚步虚浮不稳,又似被另侧来的人群又撞了几回,后背倏地抵在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她即刻往外挣,那人却稳稳箍着她右臂,将她揽得更深。
哪里来的登徒子?
湛云头一低,正要恶狠狠咬下去,却见那人袖口的金丝绣纹明晃晃的。
是哥哥。
她笑得狡黠,脑袋猛地向下一扎,下一息,脸颊便被素白指尖精准无误卡了住,下嘴无门,湛云哼了声。
贺砚已松了桎梏,转而将湛云护在身侧,一同向他方才的位置行去,黑翎卫统领阿豹立在原地,见二人过来,即刻移开,给他们腾了位。
曹颐之回神便见桥楼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幽暗灯光下竟根本瞧不见湛云的影子,当即惊慌失措,欲要拨开人往前跑,忽的来了一只手,把他后领一揪。
曹济横眉,“臭小子!还不快把灯给挂了!等今日回了府我再好生罚你!”
周围人多,可贺砚与阿豹一人守湛云一侧,给她预留得松快,她倒不觉得拥挤,便学着旁人挂灯的模样,也踮脚将福灯上递,去够桥楼上早预备好的金钩。
够半晌还是差了那么一点,转眼瞧见贺砚也不挂灯,反倒是垂眼看她动作。
“哥……殿下怎么不挂福灯?”湛云轻声问他,“你们不挂也别干站着,帮我一下好不好?”
阿豹盯了眼殿下的神色,才开口:“小娘子,这福灯只有自己挂的才灵验,旁人是帮不得的。”
“那圣上的福灯怎么不由他亲自来挂。”湛云循他目光去看贺砚,贺砚面色无波,双唇紧抿,她即刻降了声量,“我说错了,不说了。”
想来是皇脉相承,谁挂都是一样。
又试着踮脚去够金钩,手中灯却倏地脱手,头顶传来沉沉的声音:“还没错够么,说说今日都做了什么?”
“若我不偷溜出门,哪知道会有这样好玩的事,殿下也太小气。”湛云皱着脸,攀上贺砚臂膀,去抢他手中捏着的自己的福灯。
不想贺砚手一伸,福灯被塞到阿豹怀中,阿豹怕不小心灭了火苗,连忙好生端起。
“做什么!”湛云压着声音。
“他今日替你收拾了烂摊子,拿一个小小的灯你也不舍得?”
“他挂了我的,我挂什么?”湛云气急,“还是说哥哥也给我备了灯?我看未必。”
阿豹站在一侧心慌,手中精巧可爱的福灯就像个烫手山芋。
贺砚:“怎么没备?”
湛云反问:“难道备了?”
贺砚扫了眼身前桥楼扶栏,伸脚踏上中间那根横栏,“踩上来。”
湛云眼瞧四周,虽无人注意着,可还是……
不太妥当。
哥哥向来做事谨慎,看来今日是真气昏了头。
“我以后听你的,不乱跑就是了。”湛云话音未落,眼前蓦地天旋地转,回过神时已踩上了贺砚踏杆那只腿,贺砚扶住她脚踝,她正好能看见金钩在她鼻尖之处。
“你挂我的。”
贺砚把那只悬龙福灯递上去,湛云面色一凛,“我怎么能挂这个?”
莫说只有贺砚能挂,再不济,皇族才有资格吧?
“阿豹哥不是说,福灯只能亲自挂么,我要是挂了,你许的愿不灵了怎么办?”
“他说错了。”
“天寿节举朝同庆,福灯庇佑万民,你亦是万民之一,当然挂得。”
阿豹默默盯着贺砚,手指抠紧福灯长杆,果真听到贺砚呢喃的下一句。
“更何况,你是我的妹妹。”
二人周围已站了几个黑翎卫将他们与外人隔绝。
周遭嘈杂,人声与炮竹声此起彼伏。湛云听不清贺砚在说什么,于是小心翼翼把福灯上的丝绸理好,再挂上金钩。
至于她的祈愿。
她出生便被人扔在一座孤坟边,家世不详,来历不明。当年不满七岁的贺砚随援军前往边境以慰兵士,路过偏野密林遇婴孩啼哭,动了恻隐之心,令身边嬷嬷偷偷抱她回来。
她才捡回了一条命,不至于落得被野狼吞食的下场。
此后十六年,哥哥待她如同亲兄妹一般,在皇城给她置了大宅子,学堂先生也是全皇城最好的,吃穿用度一应不愁。
她没什么大愿景。
湛云轻闭双眸,双手合十。
哥哥居于太子之位已久,二十年来励精图治爱国为民,无暴政传闻,无不妥行径,诸事圆满,大启子民无不称颂。
愈是如此,肩上重担愈繁。
那就,
愿他心愿皆成。
愿天佑大启,国泰民安。
她从贺砚身上跃下。
没由来问了一句:“哥哥,上一回你许了什么愿?也是国泰民安么?”
贺砚眸光晦暗一瞬,旋即抚上她头顶。
“都是过去的事了。”
“前几日同你说的你可都还记得?”
湛云道:“记得。”
十六年前,前中书令集结叛党在边境投敌起乱,这仗大启打得并不容易,花了两年才稍稍平息。本以为贼寇穷途,再也掀不起风浪,孰料近几年又传了风声,各州偶有小幅袭扰之事,圣上疲乏,此事全权交由贺砚去办。
贺砚彻查,得知叛军余部盘旋冬州附近。
冬州地势险要,与西藩接壤,易守不易攻,何况消息似乎本就是叛军散播,若说没有预谋,谁都不信。贺砚决定静观其变。
湛云垂眸。
哥哥一向将她保护得极好,除了身边最亲近的人,没人知道她的存在。可哥哥认为叛军既已敢暴露行踪,难保未做多手准备,若是有心,倒也不难察觉他平日的踪迹。
到时若拿着湛云做手脚,后果不堪设想。
贺砚想带湛云进宫,苦心给她做了假身份,便是让她顶替好友卫茳已逝之妹,卫七娘。
明日是卫茳来接湛云去卫府的日子,因而贺砚才叫她好好待在家中,把行头细软都收拾仔细。
“记得便好,今日的事我不再过问,去了卫府自有人好生照料你,十日后崇文馆开馆便可入宫。”
湛云身后的黑翎卫出声呵斥。
“曹郎君止步。”
湛云下意识看向贺砚。
贺砚抬手,把湛云头上松垮的水蓝绸带重新系好:“去道别吧。”
湛云从黑翎卫缝隙间挤出去,曹颐之忙问道:“阿云,你方才怎么了?”
她摇头:“人太多,不小心挤到那儿去了。”
曹颐之谨慎打量那些围在一团的黑翎卫:“那是殿下的近卫,你从那里出来,殿下也在。”
桥楼上不少黑翎卫游走,让挂完灯的百姓有序下楼,不一会儿桥楼空荡了些。
湛云扯曹颐之的袖子,让他别再盯着太子了。
“我有事跟你说,我哥哥明日要来接我回冬州了,过些时日才回皇城。”
说罢迈步朝长廊尽头走去。
曹颐之追上,面上愁云密布,“怎的这么突然,你哥哥不是在皇城做生意么?何故要去冬州?……近日冬州不太平——”
两人一前一后行在长梯上,正好有个白衣郎君自下而上,本未注意他们,听到“冬州”二字,忍不住扫了他们一眼。
“好了阿云,我不问了,总归不会去太久,我等你回来便是。”曹颐之在桥楼下方站定,“那今日呢,你不会无缘无故来福月楼吧?”
湛云想了想,“不是什么大事。”
她今日出门上街看中一枚玉坠子,上镶的是没见过的花样,于是多看了几眼,刚想放下,便被旁人夺了过去,一看是个容貌昳丽的小娘子。
这也没什么,湛云正要走,坏就坏在她一句话没说,平白被这小娘子嘲了几句穷酸,倒激了她。
她邪邪一笑,趁小娘子没注意,抢过玉坠,扔了个银锭子拔腿就跑。
小娘子穿的襦裙,走路都得提裙摆,自然追不上穿了裤装的她,谁料暗地里蹦出几个高大的家丁,撸了袖子就追上来。
“好吧,我还真当你是有事寻我。”
“阿云……你得早些回来,近日我爹管我越发严了,我怕他逼我娶亲。”
曹颐之越说脸越红。
湛云一只手伸进袖口,拨弄里面的玉坠子,冰冰凉凉的。
“你要娶亲就娶呗,难不成你缺我那点贺礼么。”
“你——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曹颐之面红耳赤,羞愤难当,怒冲冲要走。
背后传来湛云低低的声音。
“颐之,多听你爹的话。”
至少在她这个外人眼里看来,曹颐之的反抗是毫无效用的,他并无足够的本钱去肆意妄为。最终不但吃亏,也让父子间生了嫌隙。
“什么意思?”曹颐之转过身。
湛云垂首,继续摩挲玉坠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以后也是要听我哥哥的。”
曹颐之简直要气笑。
他怎不了解湛云,皇城中大家闺秀的样子她是一丝也没有的,更别说乖乖听谁的话了,不顶撞便是好的。他哥哥在外做生意鲜少回家,兄妹感情哪会那样深?不过是敷衍的借口!
“那你哥哥让你嫁谁你便嫁谁?就是乞丐叫花子,你也甘心是不是?”
湛云眉头拧紧,杏眼怒睁。
她哥哥才不会让她嫁给乞丐。
她一把将玉坠子掷过去打他,曹颐之本能去接,刚摸清是个玉饰,面上转怒为喜,还不到半刻,又被湛云愤愤夺了回去。
*
少女的背影愈行愈远,直至消失不见,贺砚的眼睫才动了动。
身边白衣男子悠悠开口:“你这般疼爱这个妹妹,竟也放心带进宫去,那可是个吃人地儿。”
“如今没有比宫中更安全的地方。”贺砚转头,“东宫不吃人。”
“是,忘了殿下是位仁君。”卫茳爽朗笑道,“你大可放心,父亲母亲处我交代好了,七娘去得突然,本就未传出过风声。”
“此事要多谢你。”
卫茳挥扇,正得意着想回他几句,又听贺砚说:“但这事却要你给个说法。”
阿豹适时上前拱手道:“卫大人,今日小娘子在闹市被几个男人追逐喊着打杀。”
“还有这种事?”卫茳一惊,“然后呢?”
阿豹:“后来属下在巷中捉到了埋伏在暗处那几个人,现已绑了。问了才知道,他们是卫府的人。”
一个人蒙着眼被送过来,卫茳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卫四娘身边的。
当即诘问:“你不跟在你家娘子身边,去追打人家的娘子做什么?!”
那人听出卫茳的声音,即刻叩头解释:“大郎君明鉴,是那小娘子抢了我家娘子的玉坠,奴才这才去追的。”
卫茳登时上前踹了他一脚。
“你倒会狡辩。”
他悄然去瞟贺砚的神色,而后道:“您看如何处置?”
“她不缺什么坠子。”
这话便是要护短到底了,卫茳脚一抬,又要踹下去,忽听贺砚冷冷道:“行了,你知晓应当如何就好。”
卫茳讪讪收脚,跟那家丁说:“贵人饶你一命,还不谢恩?”
贺砚的意思他清楚,这次作罢,可日后他必得护那小公主周全,若她在卫府中受了半点委屈,贺砚绝不善罢甘休。
虽不知是什么贵人,眼见着大郎君都如此恭敬,那人不住磕头:“多谢、多谢贵人,多谢郎君。”
卫茳烦躁道:“滚。”
待人被带下去,卫茳这才问贺砚:“小娘子可有受伤?我那几个妹妹……唉,骄纵惯了。”
见贺砚摇了头,他话音一转,“除了四娘柔顺聪慧,其余的不提也罢。对了,先前宫宴圣上提的那事你可有放心上?”
“我四妹妹回去后可欢喜了许久,吵着嚷着想让我带她见你。啧啧,一片痴心呐。”
“这些事全凭父皇母后安排,你若着急,可进宫求旨,我不会拦。”贺砚声音淡淡的,似乎对此事毫不在意。
有了这话卫茳便放心多了,当即表示不急,待冬州叛军的事结束了再谈也不迟。
“说到冬州,我此去替你打探了一番。”
贺砚凝眉,“替我?打探什么。”
卫茳来了兴致,自然是数年前宫中流传的那些话。
“如果她不是你的亲妹妹,你该当如何?”
出乎卫茳意料,贺砚几乎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没有如果,也不当如何。”
“我并未让你打探此事,也不想知道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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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没有如果,妹妹永远都是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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