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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自愿游进来
/ “假如我是游失的鱼,快将我永困你蓝色梦境。”
我和徐观夏之间,除了日常偶有的交谈,便很少捕捉到其他声音。久而久之,世界好像被蒙上了一层虚浮的寂静,但寂静之下,我却又仿佛听到了来自心脏深处的急促而掩盖不住的跳动。
那个陌生的父亲常不见人,这座房子对他来说像驿站,只是个歇脚的地方。有天我去帮徐观夏买资料,在市中心购物广场的门口看到了那个男人,他牵着身旁的女人有说有笑地上了车。
我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徐观夏,我觉得没有意义,因为在我们睡在一张床上的夜晚,谈及那个男人时他语气冰凉,他说他不想要这个爸爸。
或许我认为这是我和他少有的共同点,至少在这一方面我们是站在同一战线上的。我只是于某次放学,在他接过我书包时对他说:“哥,长大以后,我们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个男人,离开这个家,去到任何地方。
这句话脱口时我有种所有痛苦都远走,黑暗被抽离,一切不好的事情都将结束,而我下一秒也会得以解脱,生活彻底归于平静的错觉。拂面而来的风里带着白天的余热,我低头指尖搓着衣角,半天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在我以为他不会与我站在一起而准备收回刚才说出的话时,一双手捧起我的脸,掌心的温度沿着皮肤传至我心口,徐观夏用他褐色的眼瞳注视我,说:“你不许变卦。”
第二年十月,徐观夏陪我回了原来的房子,把我种的蔷薇花移栽到了现在住处的墙根。家里的阿姨摇摇头,说春天移栽或者九月移栽多好,十月温度渐凉,恐怕难以成活。
徐观夏让我不要担心,说就算是十一二月移栽他也会给我养活。
我只当他是为了安慰我说的话,而后讶异他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花浇水。某天放学后,我看到他提着两袋肥料,忍不住跑上前,接过一袋,问他为什么对我的花这么上心。
他看着我,不说话,伸手想碰碰我的脸却又在即将触到时收回。
二零零九年六月中,我从枝头采下第一朵盛开的蔷薇插在徐观夏的床头,现在这朵花被做成书签,放在他书架的最里层。
九月,我用油彩画的墙角的蔷薇被印在了学校的艺术报。我把这副画拿给他看,他当时拍了一张照,现在,照片被用作了他的朋友圈背景图。
十月,秋蝉懒洋洋地粘在树上,吞吐着它最后的遗音,妄图用它悲怆的尾调把残夏延后拉长。暑气将散未散,日光耀眼而粘腻。徐观夏在放学等我一起回家的时候被疾驰的摩托车撞倒,摔断了胳膊。
晚上,我帮他搓背,一边搓一边看他垂在浴缸外的胳膊上附着的术后的疤痕,吐槽他那天为什么这么不小心。他拍拍我的手安抚我的情绪:“我急着去见你。”
那时我尚未读懂他这句话的深层含义,那些语句之下秘密吐露的是徐观夏对我超越兄弟之间的喜欢。而我被堵住了爱情这个窍口。我故意把泡沫抹到他脸上,浴室热气扑腾,模糊了我的眼镜,也模糊了徐观夏看我的神情。我笑着对他说:“你不用等我一起,我又不是不知道回家的路。”
说完空气有一时的沉寂。在我准备取下眼镜擦去镜片的雾气时,徐观夏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种隐秘的欲望,但只一瞬间便被巧妙隐去,他说:“给我画个蝴蝶吧,画在我的肩膀上。”
我想起不久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一张蝴蝶标本图。
科普介绍那是西风闪蝶,别称是Morpho zephyritis,经常在玻利维亚和秘鲁被发现。它们隐于树林之中,像高贵又脱俗的神秘信使,吐纳着林海深处的秘密。
我不知道他要我画蝴蝶的意图。只是依着他想法,画了一只闪蝶在他肩膀。我贴近他,手攀着他的背,一板一眼照葫芦画瓢,尽管格外认真,却不知为什么,画得磕磕绊绊,效果也差强人意。
他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说了句很好看便没有任何表态。
日子被牵着鼻子走,初三那年的秋分,我推掉了同桌出去玩的邀请,提着蛋糕回家。徐观夏没有和我一起,他被那个男人的一记电话喊回了家。我想那个男人还有点良心,知道今天是他儿子的生日。
推开门,一本书迎面砸来,我及时躲过,稳住身子探寻抛物的来源。
我看见徐观夏满脸怒气,好看的眉头皱起,在我回神时他一把把我拉至身后,我和他一起盯着客厅中央的一男一女———男人气势汹汹,手上拿着本书,应该是气急了就要再次砸过来,女人抱着臂,像在看戏。
原来这个男人给徐观夏,也给我找了个新妈。女人倚在男人身边,身上洋溢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一脸势在必得。
“我有妈,我弟弟也有妈!”徐观夏对着男人大喊。
我瞥了眼徐观夏紧握的拳头,从没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模样。我悄悄用食指努力勾住他的小指,心里对面前两人的声色泛起阵阵恶心。
争论没有持续多久,当男人以断绝父子关系来要挟时,徐观夏一脚踹翻了桌子,拉着我的手带我出了门。
天色渐晚,迎面的风带着凉意,树叶发出窸窸窣的声响,映在墙壁上的斑驳树影轻轻晃动。我的话语也快要被吹散,颤巍巍地飘进徐观夏的耳朵:“哥,我们去哪?”
他没说话,牵起我吹凉的手放在他衣服口袋里。我听到了吸鼻子的声音,抬头借着路灯光看到徐观夏泛红的眼睛。
“哥,你哭了吗?”我试图伸手去碰触他的脸。
“没哭,风太大了。”一向聪明的他却用拙劣的理由掩饰悲伤,我也识趣的不去戳破,只是附和了句“确实风大”,又问他:“哥,我们现在去哪?”
他没急着回答,而是说了句“你的手也太凉了”,便把我另一只手握在手心暖了一会。
家是不可能回了,他应该也想到出来时除了我手中的蛋糕,我们什么也没带。这时候我想紧紧贴近他,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箭在弦上,我们也一无所有。
徐观夏想了想,说:“我们翻墙进学校,我有自习室的钥匙。”
那晚我们翻过了学校西侧的矮墙,溜进了一楼的自习室。不敢开灯,也没有手电,借着投落而下的月光,我将没有点燃的蜡烛插在了蛋糕上。
“哥,十八岁快乐。”我祝福他。
月光作烛火。徐观夏闭眼许了愿望,说:“你也许个愿吧。”
“我许什么愿,今天又不是我生日。”我看见月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一汪湖水,被铺上了一层明亮的光斑。
他看着我,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为什么要等生日,愿望什么时候都能许,万一下一秒就实现了。”
我说我想看雪,虽然这里冬天特别寒冷时也会落雪,但我没有那个运气看到过。徐观夏沉思般默了几秒,忽而凑近将我抱住,他的温暖裹住我,给我一种莫名的心安。他说:“那就希望今年冬天冷一些,下场雪,看看可不可以带你去堆雪人。”
我与他相贴,他的体温传导过来,并与我的相融。我点点头,更紧地抱住他,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嗯”,心里却想着,有没有雪都没关系,希望今年冬天不要太冷,至少让我伸出去摸他的脸的手,是温热的。
在住进学校宿舍的第二个月,也就是十一月,冬天来得早,也冷,我没有等到雪,代替它的是那个男人死去的消息。
他死在了醉酒后的夜晚,翻转的车身和落地的巨响作他最后的送别。
我不知道他最后的表情是什么,会不会和我妈一样。他的温度,呼吸,在沉沉的无边的黑夜里破灭,然后被吞噬,粉蚀,直至化为乌有消失不见。
二零一零年春天,为了方便我们各自的毕业考复习,徐观夏带我搬进了学校附近的房子,这是他同学的亲戚低价租给我们的。
那时距离冬天那场骇人的交通事故过了很久。春寒料峭,几场细雨过后,世界归于明媚。树木华发,微风过处林海起浪,万木作响。我和徐观夏沿着长满樱花树的路上下学。落英缤纷,他常常趁我不注意捧起草地上的花瓣在我头顶落一场花瓣雨,然后看我忙乱的表情,抖着肩膀笑。
周五放学后徐观夏和我一起去小南山。
我在前面跑,徐观夏抱着我的书包,嘴里嚼着我吃剩下的裹糖山楂,在后面慢慢走着追。
我跑到半山腰时太阳早已隐匿,余晖像蘸了水,从地平线晕染到半空,黄昏是一天里恍惚酣甜的梦境。往去的飞鸟衔着树枝,填补远山的缺口。天空仿佛离我很近,成了触手可及的俗物。
路过的小孩玩泡泡机,泡泡升起来,顺风飘动。我的步子追逐着泡泡往回走,在徐观夏面前停下脚步。暮色四合,灯光把夜色拖拽,泡泡越飞越高。
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呼吸过速。
在风中,我看见他嘴唇翕动,在叫我的名字。
“——余冬笙”
“啪——”
泡泡破了。
很细小的声音,按说泡泡破裂的声音是听不到的。但我好像捕捉到什么东西终于被打碎又悄然融合的声响。心脏在此刻滋生出一种带着快意的痛。这种痛连着经脉,加快跳动,快要跳出身体。
徐观夏的视线稳稳落在我身上,风揉碎了他的声音,他又说了什么话。我没听清。
看我一脸疑惑,他不再说,只是歪歪头,嘴角牵起一道浅浅的笑。
天地之间我们站着对望,只有风在徐徐吹。
很久之后的某天晚上,我梦到了徐观夏,梦见他变成了一尾金色的鱼,我的梦境就是他的海域。他不停地游走,一圈一圈像是在读取我的记忆。
我伸手想去捉住他,他却在我合掌时从我手心溜走了。
梦醒后我告诉他,我说我要把他抓起来,放进玻璃瓶里。
他说:“不用你捉,我会自愿游进来。”
“这么甘心?”我挑挑眉,想看看他怎么回答。
“甘心。”他突然上前,在我的讶然和小声惊呼中,亲了我的眼睛。
他想亲我第二下,将要接触到时他退开了一点,垂眼看我,询问我的意见。
我点点头,没躲开。
日光下,绿意丛生,光影摇曳。心里某个东西挣扎着要冲破土壤,在我胸腔里盘根错节,肆意生长,而我不曾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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