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清如许

　　走到村长家门口隔着那么多人，就听见一个破锣嗓子的男人在高念：“上田每亩税五十文，中田每亩税四十文，下田每亩税三十文。”，然后停了停，继续念，“每户税三百文，每纳田税一斛，征省耗两斗。外加农器钱每亩一文半。”，说完，那来收税的小差清清嗓子，“都速速交上来吧。”

　　村长整个人急得冒汗，拱手问那小差：“官爷……这……今年涨税如此之多啊？”，那小差坐在木条椅子上，双手抱胸，听见村长这么问，不屑地啧一声：“朝廷要征那么多，我们这些底下人有什么办法，你们村的户税算少的了，可知足吧！”

　　村长弯着腰连连称是，抬手擦擦额头上的汗，对门口的妇人们一摆手：“还看什么！还不回家和男人盘算，把今年税的交上来。”

　　妇人们都心里念糟，这一年到头也没收成多少，今年夏征又涨税，以后碗里可能连油沫都见不到了。心里有气，脚下也生风，不一会儿妇人们都散开，回到家中把门一拴，为生计发起愁来。

　　方清许知道朝廷赋税繁重，可没想到地方官府对百姓层层盘剥下来，百姓生活苦不堪言。

　　方清许牵着方源停在门口想了半天，没看见村长给他使眼色让他赶紧走。

　　那个小差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东瞧西看了村长家半天，才终于注意到门口那个牵着一个半大孩子，穿着粗布灰衫的高大年轻人。

　　他觉得眼生，眼睛精明地转了转，用手指了指方清许问村长：“新来的？”

　　村长连连摆手，讨好笑道：“来这儿借住的，借住的。”

　　那小差怀疑地眯了眯眼，“真的？借住的……那借住多久了？”

　　村长心里掂量着，嘴上答道：“就小半年，没来多久……”，其实老齐他们是冬末春初来的，现在已到炎夏，也有大半年了。

　　那小差立马打断他，“别说了，小半年也要交税，小半年时间也不短了，得交！”

　　村长急得赶紧说：“官爷，这……可他没有地的，没地的……”，小差瞪眼睛，小胡子一抖，“没地就交户税，你这老头怎么回事？难道想违抗官府？”

　　村长吓得赶忙赔礼道歉，无法，把傻站在门口的方清许叫过来说：“小方啊，那个……你家也得交税，交户税，三百文，啊。”，当着那差使的面嘱咐地说了句，等那差使移开眼挪步走开，村长才拉着方清许又说：“你若家中周转不开，我先帮你们垫着。”

　　方清许拒绝了，老齐这大半年来给他的钱他分文未花，只在方源来了之后有少许支出，所以这次户税他能交的起。

　　就是以后的生活……他不能只指望着老齐和在村里教书。

　　他需好好打算。

　　和村长告辞之后，他牵着方源，背着书袋，踏着不算陡的山路，回了家。

　　日色渐晚，橘色光影抹在天边，霞光打在路上，尘土飞起又落在二人的行走的脚后。

　　方清许教起书来很认真。他教村里孩子，孩子们不用拜师，也就不用交束脩，只用少少交些钱两。可村里交了田赋之后，并没有多余的钱来供孩子上学。

　　于是就有很多人不让孩子去读书习字了。方清许就亲自去那些人家劝说，说交钱的事情可以搁置，孩子读书习字不能搁置。

　　那些为人父母的，哪想让孩子像自己一样大字不识一个，就纷纷把孩子送回来了。

　　草亭作的课室，自然没有好的教学环境，只有几条长木凳供孩子们坐着，他们更没有笔墨纸砚，读的是方清许印在脑子里的书文，用竹棍在地上戳戳画画写横竖撇捺，写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方清许在一旁看这些孩子在地上写字，写得歪歪扭扭，他们脑袋挨在一起说着小话，方清许清清嗓子，他们就会猛地停住，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慌乱极了。

　　他们都对这位老师有些敬畏，同时很亲近他。

　　方清许确实是值得亲近的，和孩子们说话从不疾言厉色，总是轻轻按着对面孩子的肩膀，眼神温柔包容，有如微风吹过河边的芦苇，给人以抚慰。

　　孩子们喜欢围着方清许听他讲话，不论讲什么他们都很喜欢。里面有个梳着漂亮羊角小辫儿的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叫阿福，每次都抢占方清许旁边的位置，对方清许崇拜极了。

　　她甚至还在方清许面前扬言长大要嫁给他，得意洋洋地仰着头看方清许，旁边有小孩在起哄尖叫。这把方清许搞得哭笑不得，摸摸她的头，捋捋她额前的刘海，蹲下来同她讲，“等你长大了，我就变老了。那时候你还愿意嫁给我的话就再说吧。”

　　阿福大眼睛眨巴眨巴，不乐意地撅撅嘴，对方清许说：“等我长大了我还愿意嫁给你，你长那么好看，又这样高，比我爹爹高那么多，还认识很多字，我就喜欢这样的。你可不许娶别人！”，说完两只手往腰间一叉，严肃叮嘱方清许。

　　方清许见这小姑娘不好糊弄，就打哈哈笑着走远，挨个敲看热闹的小孩儿们的脑瓜，回答阿福，“知道了知道了。”

　　方源在一旁可可怜怜地盯着。他在孩子们中并不受欢迎，跟个锯嘴葫芦一样，他平时并不在意有没有孩子找他玩，只在方清许被孩子围着的时候，站在角落落寞地待着，十分可怜的样子。

　　方清许应付完阿福就看见方源跟个竹竿一样立在角落，他这些日子长高许多，逐渐显现出他十四五岁应有的样子，可他还是瘦，一张小脸上没多少肉，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方清许，像被遗弃的小狗。

　　方清许疼他疼到心底，眼看日落西山，就上前揽过他的肩，手指在他脖子上安抚地蹭蹭，问他：“怎么不曾见过你和虎子他们玩儿？”，他低头不语，眼神却有些委屈。

　　方清许了然，叹了口气，“他们……罢了，你若愿意，便主动去同他们讲话，不愿的话，就来找我，我同你多讲些。”

　　方源这才点点头，方清许看他不再失落，拍拍他的肩，准备背起老齐给他缝制的长布包回家，里面只装了几本方清许自掏腰包买的破讲义和一把纸伞，并不沉。

　　方源见他动作，直接把布包抢着背到了背上，方清许看他抢布包的样子像是抢钱一样，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

　　这破布包他背了几天难道还背出感情了？

　　方源低头轻轻说，“您是少爷……应该我来背。”，说完自顾自点头，更拽紧肩带。

　　方清许无语凝滞片刻，“是老齐教你的？”，见方源点点头，便严肃对他说，“我如今不是什么少爷，你对我而言是弟弟，我是你兄长，无尊卑之分，只有长幼之别。你懂吗？”

　　方源低头不语，不肯应声。

　　方清许见他不吭声，也摸不清他听进去没有。天色已晚，他们需赶快归家，不能让老齐着急。

　　他俩脚下不停，方源在后面焉头耷脑地走着，方清许走在前面，脑子里想起从前。

　　以前很多人见他都喊“少爷”，“公子”，“爷”这些称呼，很多人奉承他，崇拜他。

　　他考中探花那年才刚及冠，骑烈马，游花街，孟浪的姑娘往他身上扔花，扔帕子，甚至还有扔里衣的，是被京中盛传了好久的乐闻。

　　他其实也参加过武举，应该也有不错的名次，不过被他父亲托人给弄下来了，还被训斥一顿，说他锋芒太露。

　　当时他目光太短，以为太平盛世，圣上仁慈，给予他们一家荣耀与恩赐，他应该效仿先贤，辅佐朝廷，开太平，立功业。

　　当时意气风发的他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屠尽满门，武功尽废，连累众多，落拓至此。

　　方清许走着想着，好一会儿才发现走在后面的方源不见了，这时冷风阵阵，天色戚戚然昏黑着，山里搞不清还有什么野兽，一个成年男人都有些危险，别说一个半大小子。

　　他急得四处找，一边尽量大声呼叫方源，天边渐渐有闷雷响，一声一声令人心悸，雨滴不一会儿哗啦啦落下来，颗颗粒粒，分分明明。

　　方清许渐渐顾不得潜在的野兽危险，去草丛深处找，那草长得又高又有一股子怪味儿，他闻见直打喷嚏。粗布衣衫有些被枝条勾了洞，把方清许绊了一个跟头，长发湿粘在脖子上，身上也被淋湿透了。雨把他的眼睛淋得睁不开，他只能眯着眼睛看昏黑的四周，大喊方源的名字。

　　他走到一个杂草繁盛的陡沟喊方源的名字，若隐若现听见方源的声音，在那儿呜呜咽咽地哭，他艰难辨认方向，摸摸索索走过去，看见方源跌坐在沟里。

　　他降低重心沿着沟壁滑下去，摸到方源感觉他身上冰冰凉凉的，还发着抖，想把他架起来发现他的右脚不能好好站立。

　　方清许一摸，坏了，骨头好像错位了，心疼地擦擦他的眼泪，把丢在一旁的布包的肩带紧绑在他双肩上，一步一步拖着方源上去。

　　那沟不算深，就是陡，沟壁上有很多突出的石片石块儿，下雨泥多，方清许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二人弄出来，还好雨势渐小，盛夏的雨就这样。

　　出了土沟，方清许再看方源的伤势，是真的骨折了。方源已经不哭了，疼也不哭了，靠在方清许身上不敢说话。

　　方清许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也不知说什么，只得叹口气，摸摸小脸安抚一下他，并把他小心背到背上，一开始方源还不肯让背，是看方清许真的要生气了，才可可怜怜趴到他背上，像是想把自己变得小些，再轻些。

　　他并不重，可以说，他这个年纪却这个重量，相当轻。

　　但方清许背着不算很吃力，也说不上轻松，他如今身子不比从前，已经算得上是病秧子。

　　方清许默默打算，还是得把身体治好，连个孩子都背不动，怎么报仇。

　　方源则想，少爷这次背了他，只要少爷需要，他愿意背少爷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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