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荒芜

　　清明的夜里，家家户户都上了窗子。

　　路边残留着一堆堆灰烬，有些在风的吹拂下扬起，地上就露出黑色的圆圈。

　　阿园缓缓睁开眼，月光如澈，明明那么亮，四周却还是黑糟糟的。

　　没过多久，视野里出现一群细碎的光斑，它们朝着一个方向移动着，直到与月光交汇，终于照亮了一方天地。

　　阿园这才发现自己周围一个个隆起的土包，这里是一块墓地。

　　原来是死了。

　　她的心情很平静，是那种石沉大海，风浪过后的平静。

　　“窣窣......”

　　一连串腐草翻动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亡魂从黄土间走出来了，阿园竟然一点也没觉得害怕。

　　他们除了没有重量，触摸不到，样子与生前没什么不一样。

　　今天是腐草化萤，清明之夜，是亡魂与家人团聚的日子，所以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笑。

　　他们似乎很开心呀。

　　可是阿园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大概是因为她失去了记忆。她只记得自己叫阿园，印象中的家人只有轮廓，没有五官。

　　那么要到哪里去呢？

　　阿园孤身一人，眼看着一众亡魂跟随萤火虫渐行渐远。

　　一个瘸了腿的老爷爷走的最慢，阿园决定跟着他，她不想一个人被留在墓地。

　　阿园几次唤老爷爷，都没有得到回应。他似乎耳背，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

　　阿园故意放慢脚步，与他同行。

　　突然，老爷爷弯下腰去，好像是捡起了什么东西。

　　他举起来一看，月光照耀之下，是一颗亮晶晶的石子，便小心地揣在兜里。

　　抬头之际，老爷爷才发现阿园一直跟着自己，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

　　“老爷爷，您也是要回家吗？”阿园几乎扯着嗓子问。

　　老爷爷凑近了耳朵，这才点点头回应。

　　“给我小孙女捡点玩意儿。”

　　听完这话，莫名的，阿园心头一颤。

　　“爷爷，我想跟着你走，我不记得家在哪里了。”

　　“走！”老爷爷点点头。

　　他们走出坟墓，穿过一片梨树林。月份还早，梨子还没有结出来。

　　路上的野草虽然没有长高，却也密密麻麻。

　　老爷爷驼着背，和自己差了半头，看到他头顶的白发，阿园心头有一股说不出的心酸。

　　来到村落，亡魂已经回到各家各户，与儿女子孙团聚。

　　老爷爷也找到了自己的家。

　　他来到红色大门前，习惯性地从门缝里进去了。

　　阿园想，老爷爷应该每年都会回来看他的小孙女，虽然自己忘记家在哪里了，去看看别人家团聚也是好的。

　　阿园跟了进去。

　　屋子里灯还没有熄，老爷爷没了踪影，阿园便自己扒着窗子看着一家人。

　　现在里面住的是一家四口：奶奶、爸爸、妈妈和孙女。

　　孙女和爸爸妈妈在看电视剧，一家人沉默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阿园觉得这很古怪。

　　不知何时，爸爸终于打破了平静。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找个对象结婚了。”

　　孙女面无表情地转向爸爸，点了点头道：“爸你说得对，你们给我安排相亲的对象吧，我都听你们的。”

　　“咱先说好了，这可不是我们强迫你的，是你自愿的。别到时候反悔！”爸爸叮嘱道，语气听起来倒像是命令。

　　孙女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让人见了就以为这是很开心的表情。

　　“爸你放心，都是我自愿的。”

　　妈妈也说话了：“闺女打那件事以后就长大了，懂事了。”

　　“人总不能永远长不大吧，我的梦想是让你们省心、开心，做到这一点，我这辈子就没什么遗憾了。”她僵硬地扭过头来看着奶奶，“奶奶也是，我一定会让您抱上重外孙，”

　　“看，我孙女多孝顺！”奶奶笑得很开心。

　　爸爸和妈妈也应该是开心的，但是心里却不甚满意，至于哪里不满意，他们自己也说不出。

　　阿园看着屋子里的孙女，看着她的微笑，那像小丑一样的微笑。

　　那是开心吗？阿园问自己，那似乎不是开心，是面具一般的虚假，是瓷器一般的冰冷。

　　“她是不是生病了！”阿园默念着，因为孙女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韵，就像被病魔折磨透了的人，睁着眼看着窗子外的阳光。

　　家人没有一个发现孙女的变化，亦或者他们早就发现了。

　　孙女默默将头扭向了窗子，阿园差点以为她发现了自己。不过她似乎是累了，上扬的嘴角被放下来了。即使与她对视，阿园依旧没有感受到她眼睛里有任何感情。

　　四目相对，没有微笑的孙女根本一点都不开心，相反，她的眼神十分麻木，这让阿园想到了笼子里死去的鸟儿，她曾目睹过那样的眼睛。持续了几秒钟，孙女又将嘴角调整到合适的角度，那个让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很开心很阳光的角度。接着，她又将脸扭向了父母看得见的方向。

　　目睹了这一瞬间，阿园情难自禁地留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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