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茶语

　　雨季来临前的最后一周，山里的阳光格外慷慨。

　　许研盘腿坐在奶茶店角落的卡座里，笔记本电脑搁在腿上。他已经盯着同一段文字看了二十分钟——屏幕上是他拖欠编辑两周的美食专栏，而他的注意力全在柜台后那个忙碌的身影上。

　　匪瑜今天把长发松松地挽了起来，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颈侧，随着他调制饮品的动作轻轻晃动。阳光透过玻璃窗，将他整个人笼在金色的光晕里。许研看得入神，直到对方突然抬头，与他视线相撞。

　　"第三桌的杨枝甘露。"匪瑜将饮品放在托盘上，嘴角微微上扬，"再看要收费了。"

　　许研耳根一热，合上电脑去送饮品。这已经是今天第五次被抓到偷看了。他接过托盘时，指尖擦过匪瑜的手背，像往常一样引来对方迅速的抽离。但这次，匪瑜的指尖多停留了半秒——许研确信这不是错觉。

　　"今天打烊后要去趟仓库。"匪瑜低头整理操作台，"你自己解决晚饭？"

　　"我帮你啊。"许研凑近一步，"反正我稿子写不出来。"

　　匪瑜抬头看他，眉毛微微挑起："不怕我把你当免费劳动力？"

　　"求之不得。"许研咧嘴一笑，"顺便偷师你的秘方。"

　　下午的客流渐少，匪瑜提前关了店门。仓库在奶茶店后方的一个小院里，是栋独立的老式木屋，看起来很久没人打理了。许研跟着匪瑜穿过杂草丛生的小径，注意到他的背影变得紧绷。

　　"这些都要搬出来清点。"匪瑜打开生锈的锁，灰尘在阳光下飞舞，"过期就扔掉。"

　　仓库里堆满了纸箱和杂物。许研好奇地打量四周，目光被墙角一个黑色琴盒吸引。它被小心地立在最干燥的角落，与其他随意堆放的物品形成鲜明对比。

　　"那是..."

　　"别碰那个。"匪瑜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先清点这边的原料。"

　　许研识趣地转向成箱的椰果和珍珠，但余光仍不时瞟向琴盒。接下来的两小时，他们沉默地整理着库存。匪瑜的动作越来越急躁，有几次差点打翻箱子。当夕阳将仓库染成橘红色时，许研终于忍不住开口：

　　"休息会儿吧？我去买水。"

　　匪瑜点点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许研离开后，他像是脱力般靠坐在墙边，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那个黑色琴盒。手指无意识地在大腿上敲击着某个节奏，嘴唇微微开合，像是在默念歌词。

　　许研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放轻脚步，在门边静静观察。月光从高窗洒落，勾勒出匪瑜孤独的轮廓。那一刻，他看起来像尊被遗忘的雕塑，美丽而哀伤。

　　"咳，水来了。"许研故意加重脚步声。

　　匪瑜猛地回神，接过矿泉水猛灌几口。许研趁机走向琴盒："这里面是——"

　　"别动！"匪瑜突然冲过来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两人同时愣住，匪瑜先松开手，声音沙哑："抱歉...那是私人物品。"

　　许研揉着手腕，却意外发现匪瑜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匪瑜——像只受惊的动物，随时准备逃跑或攻击。

　　"我们回去吧。"许研轻声说，"剩下的明天再整理。"

　　匪瑜沉默地点头，却在离开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琴盒。那个眼神让许研心头一紧——像是看向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回程的山路格外安静。匪瑜走在前面，背影比平时更加挺直，仿佛在强撑着什么。许研几次想开口，又咽了回去。有些伤痕，不是外人能轻易触碰的。

　　晚餐是简单的炒饭，两人吃得心不在焉。许研注意到匪瑜的手指一直在桌面上敲击着某种复杂的节奏，时而流畅时而停滞，像是在与无形的阻力抗争。

　　"我睡了。"匪瑜突然起身，碗里的饭还剩大半。

　　许研独自收拾碗筷，思绪纷乱。他打开手机搜索"乐队主唱长发"，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许久，最终锁屏放弃。如果匪瑜想说，自然会告诉他。

　　半夜，许研被隐约的音乐声惊醒。起初他以为是在做梦，直到辨认出那是吉他声——轻柔而克制，像是怕吵醒什么人。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循着声音来到匪瑜房门前。

　　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光。许研屏住呼吸，透过缝隙向内看去。

　　匪瑜背对着门坐在床边，黑色长发散落在肩头。他怀里抱着一把原木色吉他，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柔和的轮廓。然后，他开口唱歌了。

　　那声音让许研的心脏漏跳一拍——低沉、清澈，带着微微的沙哑，像山涧流过卵石。歌词许研听不真切，但旋律中流淌的哀伤几乎化为实体，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匪瑜唱到一半突然停下，手指按住琴弦止住余音。他低头凝视琴箱，肩膀微微颤抖。许研忍不住推开门——

　　"谁？"匪瑜猛地转身，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许研僵在原地，目光从匪瑜泪湿的脸庞移到他怀中的吉他，再到墙上贴着的乐队海报——上面赫然是年轻些的匪瑜，站在舞台中央，手握麦克风，眼中闪烁着许研从未见过的光芒。

　　"对不起，我听到音乐..."许研声音发紧，"那是你吗？主唱..."

　　匪瑜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再到绝望，最后归于一片空白。他轻轻放下吉他，像是放下什么珍贵又痛苦的东西。

　　"出去。"他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许研应该离开的，但他的双脚像生了根。相反，他向前一步，又一步，直到能看清匪瑜睫毛上挂着的泪珠。

　　"那首歌...很美。"他小心地说。

　　匪瑜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许研再也忍不住，伸手接住那颗泪珠。匪瑜没有躲开，这给了他勇气，轻轻将对方拉入怀中。

　　"我唱不出来了。"匪瑜的脸埋在许研肩头，声音闷闷的，"三个月前...突然就..."

　　许研感到胸前的衣料被泪水浸湿。他轻抚匪瑜的长发，闻到淡淡的洗发水香气混合着某种木质调，像是森林深处的气息。

　　"慢慢来。"他低声说，"会好的。"

　　匪瑜抬起头，眼眶发红："为什么...为什么你不问发生了什么？"

　　许研沉默片刻，卷起自己的左袖——手腕内侧有一道细长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淡银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痕。"他轻声说，"你想说的时候，我随时在听。"

　　匪瑜的目光在那道疤痕上停留良久，突然伸手轻触。许研屏住呼吸，感受那指尖的温度。

　　"我们乐队的最后一场演出。"匪瑜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站在台上...突然发不出声音了。三万人的场馆，死一般的寂静。"

　　许研握紧他的手，感到那修长的手指在自己掌心微微颤抖。

　　"医生说是心因性失声。"匪瑜苦笑，"多可笑，我靠声音活着，却被自己的心背叛了。"

　　月光在两人之间流淌，将影子融为一体。许研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将匪瑜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让他感受那有力的跳动。

　　"你的心跳...好吵。"匪瑜小声说，却将耳朵贴了上去。

　　许研低头，嘴唇轻轻擦过他的发顶："这是活着的声音。"

　　窗外，山风拂过竹林，像是为这个夜晚谱写的背景音乐。匪瑜的呼吸渐渐平稳，许研感到肩膀一沉——他睡着了。

　　许研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平，拉过被子盖好。正要离开时，匪瑜在半梦半醒间抓住他的手腕："别走..."

　　那声音脆弱得不像平日里的匪瑜。许研在床边坐下，轻轻哼起刚才听到的那段旋律。匪瑜的眉头渐渐舒展，陷入深眠。

　　月光下，许研凝视着匪瑜的睡颜，手指悬在空中，终究没敢触碰。他轻声承诺："我会让你重新唱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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