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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恨
明德殿麒麟阁
这是崇恩日常更衣休息的所在。
正堂挑高两丈,柱画金龙,梁描彩凤。东墙整面《群仙朝元图》,西列整柜金简玉册。柜前设阴沉木案,镇纸错金,笔架悬翎。南立紫檀柜,中嵌两尺空格,格内的剑匣,金龛,全空着。旁立雕纹桃木衣架,上挂几件法衣常袍。
正北供鎏金龛,龛内是灵宝天尊玉像,圣像有细细裂痕。
运炁施法,将圣像复原。
冷冽气息从后袭来,胡青玄转身,向崇恩行礼,复对后面的章灵德颔首。
崇恩将手中天纵递向身后。
章双手接过,霎时掌中一沉,似有一山之重。他憋得指节发白臂肌狰狞,一步挪动不得。
之前也不重啊,今儿怎么这么邪性。
怎么办?如实告之,必会被质疑能耐。
“我来吧。”
青玄从他手中接过,走向剑匣。
章灵德:?
她背对二人,握住阴刻铭文的剑柄,用力一拔。
抚上泛着幽光的剑身。
天纵,又见面了。
幽蓝忽渐变成紫色,像硝石燃烧时的焰,淬炼留下的火纹动起来,自她指尖荡开,复又汇聚,仿佛沸腾,又像在吸吮。
胡青玄被想象惊了一跳,手指被烫般弹开,收剑放入匣中。
天纵前世也这样来着?
“法会在即,以后你俩代替掌案,给九部众仙去送为师批红的金章玉表。留意下各派功法路数,辨其关窍,审慎应对。”
章灵德拜回:“弟子遵命。”
崇恩看眼定在剑匣前那人。
“师妹!”
青玄回神,近前伸手,当是要她放东西。
崇恩蹙眉。
章给她重复了一遍。
“师父,还是让莲宗去吧。”
她不想去各仙门游走应对,前世不认识还好,现在有一些做过同僚,实不想再碰到。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崇恩脸色越发难看,“不是你说得?”
她说的?
“昨天闲论兵事,师妹不是高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么?”章灵德含酸带讽,“现在师父要你去知彼,你怎么殆了?”
曾经自己这般锋芒么?
“确实是纸上谈兵罢了。”
崇恩渡步至她正前,逼视,“看来你很有把握夺魁,不会给云楼宫丢脸。”
“在法会夺魁,就算没给云楼宫丢脸么?”
胡青玄回视,“夺魁后呢?要挣到什么仙阶宝印,算不丢脸?仙班到任后呢?要作何成绩,得个什么结果,才能......不给云楼宫丢脸呢?”
前世她法会后,天授户部五品书令,在南斗瑶光星君任下,为天官百载,结果纠察天司稽核为懈怠天职,还不是被谪贬,成了金阙宫一烧炉火侍,整日看丹炉烧火。
夺魁又怎样呢,要丢脸的人,最终还是会丢脸的。
章灵德:“师妹,你是在质问师父么?这是你和师父说话该有的态度么!”
“绝无不敬之意。”她语气坦然,“本就是蓬户绳枢之子,能攀缘云楼高门,已是非分之福,‘给师门长脸’之能耐,确实没有,又怎敢承应。”
章:“当初你在三清殿拜师时怎么说的?好像是志心发奋以图报答吧,你现在在发什么神经!”
她垂目,“那不过是,少年之志罢了。”
崇恩抽出腰间法鞭,虚握在手,鞭身贴上那青白的脖颈,勾起她那微尖的下巴。
此子肤藏骨,眼藏神,乍看确实谦逊柔和;但若细端详,分明唇形有锋,眉眼上挑,颇为尖锐;好似绵里藏针,总觉不知何时,会被她扎一下。
果然。
“好,很好。为师知道了。”金鞭撤离她下巴,拍拍她脸颊,“滚吧。”
胡青玄行礼,无声而去。
“你也滚。”
章灵德退步堂外,还没出廊,便听“倏!——嗤啷!”一声脆响,是金鞭扔在墙上又滑落的声音。
夜晚寮房
“玄儿,你今天怎么一下没练功呀?”
她前世之所以夺魁,虽有半妖的天赋之因,更因练功极刻苦,连睡觉都在内修,握固存神。
“有些累了。”
“哈哈,是不是被那曹官弄懵了,还没回过神?”湘宁坐她床头,“咦,玄儿,你脸怎么破了?”说罢便冲她脸上运炁施法。
“怎么好不了呀?”
青玄摸摸脸颊,是有一小道子,应是崇恩的金鞭勾到了,那金鞭有金光神咒,破的是原身,只能等它自愈。
“没事,不用管。”她躺下,拍拍里侧,“要不要一起睡?”
“你不是嫌我不老实,不愿和我睡嘛?”话在问,身子已经跨进去,钻进被子,“你以后都这样就好了。”
“以后都这样。”
“真假的?”湘宁眼睛都亮了,贴上她,“爱死你了。”
熄灯,聊着聊着,眼皮便沉沉阖上了。
梦中,她又没了六识七魄,人魂地魂也已逸散,不过一丝胎光,飘啊飘,飘过层层云,飘过层层天。
又飘回了重生前,曾见到的那座玉宫。
那宫殿似幻似真,虚虚渺渺,唯有上书‘天元上宫’的玉匾,能看真切。
一道童立于殿前,笑问:“你竟能来此,看来已摆脱了束缚。”
死了,确实也算是摆脱吧。
“怎么死的?”
师父用天纵,杀死的。
“既知如何死的,便知无救,无救。”
是呀,知道的。
“你既执意,那进去吧。”
飘进宫殿,那里有很大一面镜子。
道童:“天机镜虽知一切事,但答与不答,你也知要看机缘。”
知一切事么?
“问吧。”
“若难舍一人,后悔一事,该如何放下?”
镜面荡起波纹,汇聚成字:去见,去改。
不知静了多久,周遭忽然骤变,她被吸入一片白光之中旋转挣扎,分不清乾坤上下。
不知谁在念咒:天地合明,灵宝接引,神灵赴我,我赴神灵,召来吾道,不得妄惊......
头眩晕钝痛,好疼好疼。
梦醒,神志清明,却睁不开眼,灵体被魇住了。
眉间突突跳着针扎般的痛,网膜上浮现着密麻麻刺状光影,每个棱角都在高频震颤,把神经割成碎末。
尝试运炁,却无法催动,正懊恼时,忽觉一股清凉覆上,似一股气,又像一只手。
那手轻轻抚摸她眉间,慢慢揉按,剧痛慢慢消失,待她眉头舒展,又摸向她的眼睛,贴合处烧得像火,过处又像寒泉浸玉,清凉透骨。
是湘宁么?
想问,发不出声音,想抓住那手,却无法动作。
手划过眼下,抚向脸颊那处鞭伤。
垂羽般轻轻扫过,复厮磨的捻,像要把滚烫的业火捻进她的血液,灼痛交缠慰藉,密密地渗入。被那指间带起的电流,流向她四肢百骸,烧得丹田炙热,炁海沸腾。
那手又摸向她唇角,在唇上若即若离。
无比珍爱,无比小心。
直到她眼皮开始眨动,方才彻底离开。
身上一暖,是它拽过了被湘宁卷走的被子,给她盖住,掖好。
胡青玄睁眼,惊坐而起。
湘宁睡得沉而香甜,房内亦无他人。
摸上方才它捻过那处,已细腻光滑,了无伤痕。
*
碧霄玄明恭华天
明霞幌幌,碧雾蒙蒙,十方大法会预赛设在宫阙合围的仙园之中。
祥光霭霭透重霄,瑞气纷纷笼玉台。高台宝座上,是此次法会的裁定天神:四大天师,四圣九耀,以及一位头戴三山飞凤冠,手执乾坤斩邪剑,身穿玄金麒麟甲的天神,睥睨狂傲,贵胄之相。
参与的仙门弟子有万余左右,斗法开始,两两一对,没轮到的皆在旁边候场。
胡青玄一直在盯看那位天神,湘宁贴耳道:“他是勾宸大帝儿子,圣宫天帝唯一的徒弟......”
“金阙帝君,我知道。”
“朝元图上看的?哈哈,那上面的金阙是个老头,画得完全两样,亏你认得出来。”
何止认得。
两个时辰,胡青玄轮过五次了,次次碾压胜出。
这次又一招赢,北极四圣用“不愧是云楼弟子哈,”的表情,看崇恩天师。
崇恩无喜色,甚至有点黑脸。
场中走进一女仙,杏眼弯弯白衣楚楚,挽极乐弓立巽位,冲她浅笑行礼,“叶望舒,师出日精帝君,扶桑宫。”
胡青玄执符箓据震宫,“胡青玄,云楼宫。”
今天会见到熟人,是重生后便知的,可临到头,却还是无法平静。
叫她如何能平静。
叶望舒开弓,运炁,现出一支流金溢彩的箭矢。
前世和她对了两招,无有胜败,第三招她出手狠戾,却漏了致命破绽,一旦击之,她必定重伤,青玄不忍,留了手,以致自己擦伤。
他们因此成了相识,被贬谪金阙宫烧火看炉后,又和已是金阙帝君亲随的她,成了好友。
好友,她一直以为是的,直到那日。
那日她被上属的仙姬另派了任务,待干完回到丹炉房,却见八卦炉竟倾覆在地,离火正流向下界。
不及她反应,门外已罡风四起,天曹司危府的黑袍曹兵冲了进来,缚仙法网罩顶,玄铁刑枷上身。
被拖走时,她看到一曹兵从炉下,抽出落了黑灰的天纵。
天纵,明明该在剑匣之中,怎么会在哪儿?
她千般珍爱,万般小心,生恐污损,连开匣都会净手,烧火又怎会带在身边?
胡青玄仰面,叹出一气。
自膻中起,入涌泉引阴火,书离火焚天符,化出青紫色火焰,渐渐燃成九条炎龙。
此刻之烈焰,真像从神狱被提审那日,天边的残霞。
证据呈堂,证人列下。
金阙帝君、帝君亲侍叶望舒、上属玉尘仙姬,仙僚司炉仙童,皆互有证明,沆瀣一气,将她罪责夯实。
天门开,狐尾现。紫色煞气如利箭般从她手中射出,射入叶望舒神庭穴中,捣得泥丸宫震颤迸裂。
杏眼再无笑意,想看那高台,想求救,却被控死,只能看杀气腾腾的狐瞳,只能走向那团火龙。
那日她怒吼,质问,“便是他们不知我烧火从不带天纵,你也不知么?天纵能不能当证据,你真不知么?叶望舒!那剑匣还是你送我的呀!还是说......就是你构陷我?”
叶望舒也是眼前这般,满脸的害怕无辜。
次日,泰玄天枢省监判,曹官定罪。
“司炉胡青玄,玩忽职守倾覆丹炉,致离精天火降泄,下界苍生罹难,伤亡逾百,经天曹勘验,三省合议,依《女青律》三十四条,判裂魄分形,五日后行刑。直属神官玉尘仙姬,罚停禄百年,贬谪历劫。天律昭昭,无有枉纵,各宜凛遵。”
耳边似是湘宁的声音,又有云楼师兄弟的呼喊,高台众仙的议论,但她已不想听,不想看。
崇恩起身离席,边向台中走,边抽出法鞭,念动神咒。
胡青玄被束,跪到,大火消散,已被烧毁头发衣服的叶望舒,腿软跌地。
崇恩蹲下身子,切齿道:“胡青玄!你是想当着这么多神仙,杀她么?”一把揪起她前襟,却怔住。
清晰的下唇,已被咬得血肉模糊,长睫如沾满露水的蛛网,震颤着困住了欲坠的泪水,素日无波无澜的眸,汹涌着雨夜怒潮般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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