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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雷觅音逢潭眼(三)
「
孤坟山是如何起了这个名儿,听庄子里的老人说,不知何时起,山里便有一座孤坟,无碑无祭。按理过个数载,风吹雨打,树长草埋,合该整如平地,再找不到了,可世世代代有人进山都能看见它立在径边。坟周山花烂漫,蝶舞蜓飞。
这日村口李樵夫家丢了套衣裳,挂在屋里的干薯也没了半条,遍寻不见,气得他捶腿直恨。
没几天李妻诞下一男婴,他逢人便道:“是仙姑保佑,仙姑保佑!仙姑太灵验了,出月子我便带娘子还愿,你们届时来喝酒呀!”
邻人应道:“仙姑观哪能不灵,你多供些吃食,听说仙姑最爱瓜果。”
“是是是。”
转头便把失窃之事忘了。
」
“罢了。”漱瑶窥他苦思不解,笑笑道:“为师谅你年少,下不为例。”
再捏避雨诀,他紧紧盯了自己片刻,小心翼翼道:“你真不记得了?”
“认错了罢。”她轻描淡写。
未几,瞥他眼眸转瞬失落,忆起这些年许多旧识相继离去,心中戚戚,不免怜惜,“为师见惯物是人非,行遍天下,世间容貌相似者何止一二。再有,你说你八百多年前同她做过姐弟,自然你是修道者,她呢?她活得到现在么?”
“她能!”
“如此笃定?”漱瑶摇了摇头,语重心长,“你是我见过第三个还存在世间的修道者,可知千年来没有几个生灵能炼成内丹,你阿姊也是修道的?”
他狂点头。
“那就怪了,女修仅我一个……”漱瑶忽然止声,讶然将他望住,“难道是浣锦?”
“浣锦?”
谈天间,大雨渐渐势缓,漱瑶领他往树下去,两人并肩而立。
“为师八百年前那一劫难,便是因为浣锦。她是我同胞阿姊。”
少年猛然扭头,移目落至她耳后。难道,痣也会长在同一处么?方才抱她时,清楚确认。
漱瑶继续说道:“阿姊天赋异禀,游历昆仑山时机缘巧妙,偶得西王母仙丹,三百余岁便修得圆满。本该应劫飞升,却不知怎的中途意外,我那时在一旁护法,也受雷击重创,醒来便失去大半记忆。”她长长吁道:“我记得兄长,却将她忘了。”
她们兄妹共三人,姊妹是双生子,幼时受一道长指点,同踏修炼之途,只是禀赋天差地别。浣锦最高,最先凝成金丹,她随其后,而兄长濯檀资质平平,创立完大蓟朝便早早离世,寿岁不过四百。
“浣锦……浣锦……”他默默念名,眉头紧锁。
漱瑶不住劝解,“你可同我一般失忆过?”
他摇晃脑袋。
“果然如此。是不是同一人,当真无法分辨?”
雨止,彻底休停。避雨诀撤去,她头顶弧光消散,嘴角挂着云淡风轻的笑。没有记忆,自然也无感情,浣锦于她之口,与擦肩路人无异。
“是,是不同。”声音低沉,毫无方才可爱之气。
他无奈惨笑,苦涩难当,自己确真不知阿姊名讳。而眼前这人,冷淡疏离,远不似阿姊活泼烂漫。
一切正如漱瑶所说,他未尝失忆。曾经相伴阿姊数十载,她告诉自己将要应劫飞升,携他至渤海边,寻一灵山等待。
“你莫要现身,小心雷霆,我将你藏于胸前,定会安然带你到九霄之上。”
这便是阿姊留给他的最后一句。
“阿姊从未提过她还有亲人。”
“我们都是各辟洞府修炼,无甚必要,百年难得一见。”漱瑶抬首观星,遂径往山上走去。
都说修道者清心寡欲,无情无绪,时间一长,亲人也会疏远。一想今夜被他激怒,漱瑶心内不平,觅得静处打坐导引一番才是。
两人自山间小径行走,一路无话。湿泥浸润他脚背,却见前头人影连裙角都纤尘不染。
这条路他很熟悉,走过数遍,被道士无数次打下山,可还是得来,他想活下去。他不信,阿姊就如此历劫失败,魂飞魄散了。再来八百年,他依旧会勤恳修炼,重化人形,只为找到她。
仙姑观的檐角自路尽头慢慢浮出,满墙爬藤,稀稀拉拉长着无名花,角落一只大水缸,蛛脚爬过,细小涟漪。
漱瑶加快脚步,登阶而上。
深夜无人值守,大门紧闭。她立定后只吐了个“开”字,门栓掉落,徐徐而启。
“随我来。”
观中自有厢房,漱瑶凝神稍探,径直寻去。她的神识可透静物观察,一切不逃法眼。
厢房中一桌两凳,床铺两张,衣珩盆架各一,干净利落。
她反身而坐,盘腿抵膝,眼一合,炁已行过尾闾关。
门不知何时关上,结界笼罩,一息之间,人便禁在屋内。
他只好扶桌坐下。
记忆如潮,历历在目。
阿姊的洞府花团锦簇,明丽光彩,山中四季花卉应接不暇。耕田种菜、捉虫逗鸟,无乐不欢。那些年月同阿姊嬉笑玩闹,简直不在修行,更似逍遥。
四顾茫然,灰壁暗椟,塌上人影清癯寡薄,丝毫不像。
若阿姊真名浣锦,倒也了他一桩心事。从来只唤她阿姊,洞府又未尝接待过外人,哪能听过其名讳。
他竟不知她的姓名。
他垂头低笑,眼中一片温柔。
那此人是谁?无故接近,突兀收徒。他抬首顿起,目光睖去,白影竟与这陋室融为一体,冷漠至极。
漱瑶自不知他人何念,精炁行满大周天,筋脉通畅,全身舒缓,暖洋洋若置临云端,徜徉漂游,轻盈欣悦。
只闻破晓鸡鸣,屋内渐明。她张开眼,邻床卧倒一人,弓背团身,正瑟瑟发抖。
糟了。她蹙起眉头。
习惯独来独往,有法术傍身,风不惧雨不淋。但他化形不久,肚皮尚饿,可见更不会躲避气候。
漱瑶探进乾坤袋,好在行走在外男女皆幻,衣裳鞋袜俱齐,又找出久不曾用的干柴点上,隔空将他小心托起,吹出暖风。
烘烘就好了。
无人叫醒道士,被褥自然没有。那厢虽觉稍冷,但还能勉强入睡。只睡着睡着,忽感屁股一阵刺烫,仿佛着了火。
“啊!”他大叫一声,霍地睁眼。
漱瑶被响儿惊嚇,嘴中暂停,风便歇了。
“你你你……”他余光瞥见自身腾空,又是一怕,指着漱瑶喊道:“放我下去!”
“好好好。”漱瑶心里歉疚,但闻他如此慌张,恐是哪里不妥,赶紧轻轻搁下。
甫落床铺,他便蛆虫似扭甬起来,不住咕哝:“烫呀烫呀……”手欲往臀上去,顾念什么,又缩回手掌。
“你叫什么呀?”她噗呲笑道。
全身一滞,床上人影并未立即答话,思忖良久,他侧过身来,定定望向漱瑶,“我出生时,一头红发。”
此话好没来由,无头无尾。
漱瑶也望着他,天色越发明亮,窗棂透过一束强光,他眸底深绿若隐若现。
思绪模糊,她忽觉自己似乎草率了。自诩历尽千帆,从无一事不在掌控,而眼前这少年频频出乎意料,时刻笑脸相迎,过分谄媚赖皮。
于己感受,却神秘难析。
见她沉默,少年似是释怀,长长一叹。少倾下榻,挺直腰背正身相对,气势之坚,目测仿若高了几寸。
漱瑶微微一惊。
不仅于此,他即刻敛住全身灵气,瞬与常人无异。
是戒备之意。
“我叫赫炎。”
烈火般的红么?
漱瑶看向他那一头黑发,稍息不安渐盛。
“仙姑,为何要收我为徒?”
睡了一觉,他在梦中忆起瞟过万遍的仙姑金像,只是从前未尝在意。
仙姑观是他讨食之所,心有感激,时而敬拜,却不曾仔细看过。
仙姑有五张脸,正面一张,各侧两张,端庄和蔼的看得最清,年约四十,眉毛眼睛栩栩如生。右边最尾只余半张脸,平日不察,睡梦中灵光一闪,这不就是树下那副面孔么?
许是塑像之人思量美得太过,不够庄重,故而偷偷藏匿。
他很是懊恼,线索近在咫尺。愚笨不堪!
“居然认出我来了,很有悟性。”漱瑶满意点头,“为师修行千余载,称不上得道高人,但我这一身道法,扎实稳健,自然要传于后世。我观你根骨绝佳,天赋奇妙,实乃不二人选。”
他笑了笑,“难道,仙姑寿数将尽?”
漱瑶心中一跳,居然惊恐。此子勉强筑基,断不会算卦卜天,怎知此事?
“您观察我整一日,只判我个根骨绝佳,天赋奇妙?”
漱瑶沉吟一番,道:“你早看出来了?”
“是。仙姑扮得极像,容貌神情、体态举止,皆像个乞婆,充作盲人掩饰视线,更是聪明。但,您还遗漏一处。”
他在镇上混迹几载,乞儿浪人见过不少。
“哦?哪处?”
“怎么会有乞者不收回她的饭碗呢?”
漱瑶一愣,他淡定笑容里裹着一丝讥诮。
“噢。”戳破也罢,她并不激恼,“我等你半晌,便是看你还回不回来。修炼一途,除去天赋,也看一人本性,善者修德,恶者造业。虽大道万千,本无高低,但为师初次收徒,更想省心些。”
此话毫无破绽,但难掩她之目的。
赫炎不收敛周身灵气,一是并不必要,凡人哪能察觉;二便是用于相认,但阴差阳错,招来了她。
他不禁盘算:这名字乃阿姊亲定,纪念我刚化形时一头赤发,她听后毫不动容,看来是认错不假了。可虽是阿姊亲妹,两人却并不亲密,况阿姊从未提起,我便无需顾忌。
“仙姑,想必你知我身怀菁纯灵气,以仙姑聪慧,更能猜到我本相如何。小子修为浅薄,难敌仙姑,但我当年被雷霆打回原形,苦修八百年才重新化形,为的就是找到阿姊,救她回来。我不怕他人觊觎,这一身灵气有阿姊精血封印,凭谁难解,你若强取,我便自爆内丹,同归于尽!”
赫炎言之凿凿,昂颅挺胸,端一副正义凛然。
“呵。”漱瑶轻笑,“你不过筑基圆满,何来内丹?”
“那你莫管,我就是有。”
多半是危言耸听。
漱瑶不驳,只将地上柴火一指,“为师修行千年,怎会倚强凌弱。趁火未熄,你赶紧换衣吧。”
待他转身,念动招出归元镜。翻镜一照,赫炎本相赫然映于镜面。
归元镜乃上古时期鸿钧老祖所造法器,由师父传于她,可辨万事万物:人之忠奸,妖之本相。若是用诀催动,更可震撼修士神识,瞬间控之。
这便是她斩杀奸佞之倚仗。
只见一只青鸟立在屋中,敛翅拖尾,抬头直颈,颇为高傲。虽体量娇小,背身过去的尾巴却极长,三倍不止,羽毛华美,光泽麟麟,煞为好看。
漱瑶收起镜子,心道:原是只野稚鸡,全身青羽,只有颅顶几片赤色,便是他红发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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