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耳畔

　　四月末，余春正经历着短暂的春天，玉白色的杏花在三中的教学楼前簇簇地开着。

　　开学已将近两个月，廖阅没惹什么乱子，每天两点一线，按部就班，苦中作乐。

　　三中高一高二的走读生没有强制的晚自习，五点半就能放学，不像住校生，吃完晚饭还要背着书包去阶梯教室自习到十点。

　　廖阅不住校，所以每天的最后一节自习课上得都很有盼头。

　　但今天不一样。

　　临近放学，期中考试的成绩出了，班主任贺晶蹙着眉头站在讲台上唰唰地翻着班里学生的卷子。

　　下面的学生看似在上自习，实际上全班都在夹着尾巴做人，他们从贺晶的怒气值中基本能够判断出，这次他们班的平均分肯定是被隔壁一班给超了。

　　廖阅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邻着过道，他趴在桌子上，在极低的气压中做完了物理卷子上的最后两道题。

　　放学铃响了，是钢琴版的《卡农》，同时响起的，还有廖阅饿着的肚子，哼哼唧唧的，也跟有调一样。

　　廖阅的同桌梁星延暗戳戳地瞟了他一眼，见廖阅梗着脖子假装无事发生，便歪过头弯着眼睛偷笑。

　　教室里没人敢收拾书包，贺晶没发话，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引起她的注意，自投罗网。

　　廖阅发誓，今天的《卡农》，是有史以来最漫长、最惊悚的《卡农》。

　　几分钟过去，旋律渐消，班里更安静了。

　　“都走吧。”贺晶冷声道。

　　接到指令，教室里的人开始收拾书包，一边收拾，一边还不忘抬着眼皮观察贺晶的脸色。

　　廖阅把没写完的作业一股脑地塞进书包，然后把桌子上那根没有笔帽的黑笔丢进夹层，正拉着拉链呢，听见贺晶突然来了一句：“廖阅留下。”

　　廖阅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当他感受到同学们从四面八方向他投来的目光，他就知道，这事儿没跑了。

　　他绝望地和梁星延对视了一眼，心说我完了兄弟。

　　梁星延利落地从桌洞里掏出手机，用前置摄像头对着廖阅无望的帅脸来了一张。

　　坐在前桌的两个女生——林萌和于境恬——不约而同地转过脸对他表示同情。

　　跟廖阅横竖都隔着三排的好兄弟秦南也回头来看他，廖阅居然从那张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学霸脸上看出了一点儿幸灾乐祸的意味。

　　“你最好憋住。”廖阅通过口型隔空喊话秦南。

　　秦南忍着笑指了指后门，同样摆着口型说：“门口等你。”

　　廖阅和秦南上学放学都一起走，俩人打小就认识，就住楼上楼下，廖阅三楼，秦南六楼。

　　廖阅冲秦南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起身给收拾好书包的梁星延让路。

　　梁星延很瘦，进进出出的倒是不费劲，不过他出来以后，俯身在廖阅耳边欠儿欠儿地说：“走咯，吃饭去咯，有人要饿肚子咯！”

　　廖阅抬腿要踹他，梁星延却熟练地闪出去一米开外，他不仅闪了，还从兜里掏出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瞄准廖阅就打，打完拔腿就跑。

　　廖阅接住了飞过来的东西，赶忙坐下来扫了眼贺晶，见贺晶没抬头，他这才低头把手掌摊开，摊开之后才发现，手里竟然是包小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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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今天这种情况，往往是没人敢磨蹭的，平日里不紧不慢的几个同学也在抓紧时间溜之大吉，生怕贺晶想起自己，那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只一点两点。

　　最后，教室里只剩下了几个值日生。

　　廖阅走到讲台边，态度端正地叫了声“晶姐”。

　　贺晶身量娇小，一头短发，廖阅站在讲台下面还比她高出一截。

　　“感觉自己考得怎么样？”贺晶抬眼问。

　　“应该不怎么样。”廖阅猜测道。

　　“自己看看。”贺晶把自己手里的成绩单递给廖阅。

　　廖阅习惯性地先从中间开始看，果然，一眼就瞧见了自己的名字，第21名，比上次期末考试还进步了一名。

　　“挺好。”廖阅脱口而出。

　　“挺好？！”贺晶气得拍了下讲桌。

　　廖阅意识到自己嘴快说错话了，赶紧解释道：“不是不是晶姐，我的意思是，还凑合，一般，有点儿差。”

　　“廖阅啊，”贺晶深吸了口气说，“从高一开始，你不是21就是22，要么就是23，你这成绩，是不是有点儿太稳定了？你再这么下去，连985的屁股都摸不着啊。”

　　贺晶说完，盯着廖阅等了两秒，接着又说：“我真是纳了闷儿了，各科老师都跟我反映过，说你上课认真，很配合老师，课后的作业也都能保质保量完成，不会的题也能主动去找老师答疑，那么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这个排名就是一直上不来呢？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咱班学霸太多了晶姐。”廖阅试图帮贺晶分析原因。

　　贺晶一听火又上来了：“你能不能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廖阅闭上嘴，垂着眼，不声不响地立着。

　　贺晶见廖阅那副丧眉搭眼的可怜样儿，又心生不忍，她稍微缓和了一下态度说：“我问你，你放学回家之后的时间都是怎么安排的？”

　　“吃饭，写作业。”

　　“然后呢？”

　　“然后？然后……”廖阅嗫嚅道。

　　贺晶接过廖阅的话问：“然后玩手机？打游戏？”

　　廖阅在讲桌边傻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贺晶的问题。

　　贺晶见廖阅没否认，立马板着脸训诫道：“廖阅啊，马上高三了，你是真行啊，别人晚上回家都铆劲儿学呢，你可倒好，写完了作业就万事大吉放飞自我了是吧？你看看你这个成绩，上不上下不下的，后面的同学都赶上你了，你还在那不紧不慢原地踏步呢？！你别这么佛系行不行？自己着点儿急上点儿心行不行？”

　　“行。”廖阅诚恳地点了点头。

　　“我告诉你廖阅，”贺晶指着成绩单厉声道，“不是我吓唬你，你再不加把劲儿，可真就来不及了。”

　　廖阅沉默了一会儿，认真道：“我错了晶姐，我改，你看我表现吧。”

　　贺晶见他似乎是真把话听进心里去了，便趁热打铁说：“这样吧，期末考试，你把名次给我往上提五名，能做到吗？”

　　廖阅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而后避开了贺晶的目光。

　　“怎么着？说了半天你是在这儿敷衍我呢？”贺晶严厉道。

　　“不是晶姐，没敷衍你。”

　　廖阅不是不想保证，他是不敢保证。他跟贺晶说会改是认真的，可他改了名次就一定能上去么？他努力的同时他班的学霸们不也在努力么？

　　“没敷衍我？那是怎么着？”贺晶问。

　　廖阅说不明白了，他在心里煎熬了一阵子，最后硬着头皮答应道：“行，五名就五名吧。”

　　贺晶看着廖阅一脸勉强的样子，轻叹了一声说：“努努力吧，别让家里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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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廖阅和秦南一起坐着公交回了六拐街。

　　这一片儿虽然都是老小区，但被管理得还算不错，没有老小区的脏乱差，棕褐色的墙体和绿漆的单元门反倒别有一番韵味。

　　廖阅一回来，廖万德就赶紧招呼他洗手吃饭，他今晚做了两个菜，一个尖椒干豆腐，一个肉末烧茄子。

　　饭锅和两个空碗都放在桌子上，廖万德右手拿着木勺从锅里挖了一勺米饭，然后将木勺平移到饭碗上方倒扣过来，一使劲，一整团米饭便直愣愣地落入碗中。

　　廖万德盛饭确实和别人不一样，他盛饭从来不端碗。

　　不是他不想端，是他没有条件端——他只有一只手，一只右手，左臂只到手腕处。

　　打廖阅记事起，廖万德就已经这样了，说是以前干木匠活儿的时候把手绞到机器里了。

　　廖阅从卫生间洗完手出来，见状道：“爸，我来吧。”

　　廖万德坐下来，打开桌上的密封玻璃罐放到廖阅跟前：“牛肉酱。”

　　“小华阿姨做的？”廖阅问。

　　“嗯。”

　　吕小华是秦南的母亲，秦南和廖阅关系好，两家又住得近，来往自然就多了些。

　　“爸，小华阿姨对你可真好。”廖阅用筷子尖蘸了点牛肉酱尝了尝。

　　“放屁！别瞎说！”廖万德喝道。

　　“怎么还急眼了，”廖阅缩了缩脖子，低声道，“反正小华阿姨也是一个人，以后你俩要是想一起过，我和秦南肯定不拦着。”

　　“闭嘴吧你，瞎操什么心？月老给你开工资啊？”廖万德瞪眼道。

　　廖阅撇撇嘴，夹了一筷子茄子放到饭上，他连茄子带饭地往嘴里扒拉了两口，扒拉完，忽然想起来正事儿还没说。

　　“爸，周五你得去趟学校。”

　　“又干什么去？我不去！”廖万德像只应激的猫，在桌边噌地一下立起来。

　　“爸，你别激动啊。”

　　廖万德去学校给老师赔笑脸已经快赔出阴影了，不激动是不可能的。

　　“你又犯什么事儿了？！”

　　“没有~我能犯什么事儿啊？”

　　“还你能犯什么事儿？”廖万德更来气了，他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儿开始细数廖阅的“光荣历史”，“上回，你跟你同桌打闹，撞坏了你们学校的一扇玻璃门，老师让我去赔钱！上上回，你爬树摘柿子，让你们教导主任给抓着了，人家让我去签处分单，上上上回，你——”

　　“爸，你这话说的，”廖阅打断廖万德，问道，“我摘那柿子，你没吃啊？”

　　这一句话彻底给廖万德噎住了，他憋了半天，末了来了句：“那摘都摘了，还能扔啦？”

　　三中的那棵柿子树，年年结果，年年有学生爬树去摘，校领导实在是怕学生摔出个好歹来，于是就酝酿出了一条校规校纪：凡攀高摘柿子者，给予通报批评处分。

　　廖阅把话题从八百里外扯回来，对廖万德说：“就是一个正常的，普通的，家长会，就说说成绩的事儿，爸你别紧张。”

　　“哦，家长会啊，”廖万德松了口气道，“那行……哪天来着？”

　　“周五。”

　　“行，正好我休息。”

　　当年方域去澎江上大学，廖阅没人照管，廖万德就回余春找了个活儿稳定下来，现在他给一个老板看厂子，上一天一宿，休一天一宿。

　　廖万德休息这天，还能有时间给廖阅做做饭，赶上上班那天，廖阅的晚饭就在秦南家解决，廖万德定期给吕小华伙食费。刚开始吕小华还不肯收，她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廖阅，觉得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儿，后来她发现，她不收伙食费，廖阅就不好意思上楼吃饭，索性就痛痛快快地把钱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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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后，廖阅把刚刷好的盘子和碗放到沥水篮里摆好，才回到卧室。

　　卧室门正对着一排白色的壁柜，柜门上贴的都是廖阅的画，有黑白的素描和速写，也有带色彩的静物和风景。

　　门的左手边是一张加长加宽的实木上下铺，是十几年前廖万德和另一个老木匠一起做的。当年做的时候廖万德不知道以后两个儿子能长多高多胖，为了以后不费二遍劲，干脆直接做了个加大版的，长成狗熊都能睡。

　　之前方域在的时候，方域睡上铺，廖阅睡下铺，方域上大学之后，廖阅就搬到了上面。

　　门的右手边有一扇窗户，窗前摆了一张双人书桌，正好和床相对。

　　这书桌也是当时做床的时候做的，以前廖阅和他哥一起学习，书桌一人一半，现在呢，书桌的另一半堆满了不同种类型的画纸和颜料盒、各种B的铅笔，以及一些七零八落的画材。

　　其实，这间卧室能塞下一个那么大的上下铺和一个那么长的书桌已经很不容易了，现下在床和书桌之间，还立着个画架，画架旁边，还放着个水桶，以至于整个卧室看着满满当当的，就快没处落脚了。

　　廖阅看着他的画架，想起了贺晶让他提升排名的事儿，心里一阵烦闷。

　　而让他更加惴惴不安的，是贺晶那句“别让你家里人失望”。

　　以前，廖阅的家里人有两个，一个廖万德，一个方域。

　　廖万德对廖阅的要求不高，只要活着，别惹事就行。

　　但方域不一样，他除了照管廖阅穿衣吃饭，还会领着廖阅去没去过的地方、见没见过的世界，还会引导着廖阅学习，带着他背古诗背单词、背数学公式做练习题、预习复习样样不落。

　　所以曾经，在他们家，他哥是对他期望最高的人。

　　然而现如今，方域已经不再过问廖阅的事了，甚至，甚至连他的家里人都不是了。

　　廖阅很后悔，他开始把方域的离开归结于对他的失望，如果当初他再听话一点，再努力一点，再争气一点，他哥的选择会不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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