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世

作者:柯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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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关(一)


      遥想当年严府老太爷自兵部卸任告老安养于府中之后,便有了时间和精力安心替自己年纪最小的儿子严均寻觅亲事,彼时正逢文府主母赵氏与文老太爷和离,文老太爷净身出户,赵氏接管文府,其长子晋升兵部侍郎。

      赵氏与文老太爷和离一案闹得京城沸沸扬扬,其中多是对于赵氏雷厉风行、运筹帷幄的夸赞;如今其长子文长远晋升兵部侍郎一事更可谓是将文府置于京城新贵行列之上,多少人家每日排着队地候在文府门口等着给文府的少爷小姐们说亲。

      论起这三个孩子,其中最给赵氏长脸的,便是长子文长远;年纪轻轻相貌堂堂,更是去岁恩科科考圣上钦定的探花郎。

      至于文二嘛,自年幼起便时常跟着自己大哥念书用功,虽远远不及文长远那般才华横溢,但也并非纨绔少爷,只是性子上有些优柔寡断,倒不似文长远那般果断机敏。

      可惜文二素来只多半在诗词小令上多下功夫,故此京城中人只知文府长子,却并不知晓其文二的声名;而也正是因为文长远的美名远扬,严老太爷这才动了要和文府结亲的打算。

      两家人一道用过饭、请了媒人、合过八字,最终将严均和文瑚的婚事定在了次年盛夏时节,却不曾想文府在此刻发生了一桩变故……

      彼时当今圣上刚刚登基,解除海禁后京城中常有海上流匪乔装打扮后混入京城中偷盗抢劫,倒是从未伤过人性命。

      那年新年初始,圣上念及顺勇亲王昔年平乱、丛龙护驾之功特赐下一对夜光美玉所制成的玲珑酒觥,其精美程度世所罕见,价值连城。顺勇亲王戎马一生,却并不曾知晓藏拙韬晦这一道理,于是将这恩赏贴身带着,每逢宴席便要和众人炫耀自己那金贵的酒杯。

      于是乎,在一场宴会上,便有一个流匪乔装打扮混入席面,待得众人酩酊大醉的时候意图窃取这玲珑觥,而这流匪得手时恰逢文长远小解回来,文侍郎当即便拦下一匹快马追着那流匪而去。

      这贼人见文侍郎一直紧跟其身后,也顾不得许多,转身进了京城夜市之中,此刻尚未至宵禁,又临近上元节,一路上烟花灯火、富贵繁华、人来人去、熙熙攘攘,一番盛世景象。

      文侍郎骑马而来,又逢这贼人混在了人堆里,有些难以巡查,当即便叫下了一队正在巡防的龙禁尉将此处封锁,准备将这集市上的所有人挨个盘查。那贼人暗叫不好,转身夺过小摊贩上的一坛子烈酒便朝文长远砸了过去。

      文长远虽说是个读书人,但手上也有些皮毛功夫,翻手便将那酒坛子拦下,毫发未伤,只是身上的衣物已被烈酒浸湿;贼人见自己已经暴露,刚要逃跑时便被文长远两三个箭步扯住了肩膀。

      流匪见今日这玲珑酒觥不得带走,自己又着急脱身,心生一计,当下便将一直藏在自己袖子中的火折子引燃,与那装着酒杯的锦匣往文长远怀里一塞。文长远只觉得自己胸口一暖,眨眼间熊熊烈火便顺着方才被酒沾湿的衣料一道烧了起来。

      这火势来的又急又猛,惊得文侍郎来不及解开身上的藏青色官服,便已成了一个火人;他身边路过的行人都被这变故惊了又惊,纷纷自动避开,本有几个想上前搭把手的人却被周围的人给拦了下来。

      此后夜市,烟火俱息,浓浓黑夜里独留一股燃烬了的袅袅青烟,攀上了文府大门下一团团苍白的纸花。

      自那日之后,文二性情大变,以一己之力挑起了这饱受风霜的文家,短短一年时间内与自己的发妻余氏和离,后将小妹文瑚急急下嫁严府,并与文瑚做下约定。

      “今后红白喜丧,无论何时,无论何人,文氏兄妹决不以财利反目。”

      而文二也将自己所有苦闷在心里的感情全数浇灌在了彼时尚未满周岁的女儿文筠身上,赵氏经此噩耗,一病不起,险有性命垂危之忧;后来文二为了替赵氏寻回片刻求生的意愿,便将长兄文长远的大女儿文依霏养在赵氏膝下,望赵氏能顾念在孙女的情面上,多多保养。

      “我看你爹今天就是下手太轻了一些,合该直接把你打的下不来床才好!”

      众人用过家宴后,闲聊片刻见天色不早,文府亲眷起身告辞;文瑚将娘家人一路送到了大门口后,又亲自绕到了严老太爷所住的南山斋将金疮药和熊油一道取来,至严珩房中,细心上药,这才得知严珩用银子的缘由。

      “母亲说什么呢,我好歹也是你亲生儿子,您就不能盼我点好?”

      严珩撩起袖子任由文氏涂药,听了这话有些委屈,嘴里嘟囔个不停。

      “再说了,那是我姐姐,也是你亲侄女。我跟她从小差不多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总不可能她有难处的时候我见死不救,那舅舅还不得打死她!”

      文瑚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将手中的小鹅毛刷重重撂在桌上,眉眼嗔怪。

      “你什么时候见过她爹对她伸过手指头!小祖宗,你真是在这个家呆的太安生了,别说那一千多两是你自己一直以来的月例银子和压岁钱攒下的;光八百两就够外头农户人家吃上十来年了。她倒好,一筷子就把你挑了半天的肉给夹走了!”

      话至此处,文瑚暗暗叹口气,有些担忧地说:“况且我方才听你所言细细算了一笔账,她在文府的月例银子一个月是十两,余老太爷那边每个月还会单给她二十两的嚼用。这十数年来,要想攒上个千余两那也是足够的。”

      文瑚被这数字足足唬了一跳,忙扯过严珩,厉声问道:“我再问你,她要这么多钱去做什么?”

      严珩历来比较听她的话,又听自己母亲刚刚粗略地算了算银子,便知晓此事严重;便趁私下里无人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文瑚。

      “姐姐前些日子不是被舅舅送去品茗宴么,不知怎么的就和东长安街的几位千金小姐混在一块了。那几位千金又好各类雅聚,这一来二去的好像结识了哪位千金的表兄吧,那位千金具体叫什么我给忘了,只知道她的表兄是姓王的,父亲好像就在舅舅手底下当差来着。”

      文瑚暗叫不好,将手中的帕子死死捏紧,一滴冷汗从她额间滑落,见严珩低头,便赶紧催促他继续说下去,严珩思考了一下,便继续说道:

      “后来这位王公子和姐姐倒是也有见过面,但并没破男女大防。后来这王公子便扬言自己明年开春了要上考场,手上缺了几件像样的文房四宝和衣裳彩头,姐姐一时间手头紧了,这才找我要的。”

      话毕,严珩皱了皱眉头,一本正经的道:“不过,我没有给她三千两那么多,我真就只给了一千多两。那剩下的一千多两我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就要扣在我头上。”

      文瑚还未听完他的话,便‘蹭’地一声站了起来,严珩见自己母亲一双秀眉紧锁,方才还有些红润的脸此刻隐隐发白,便赶紧收住了声;起身来慢慢扶了她坐下,又打开门去传丫鬟小厮来房中添一些安神镇静的茶水,后回来跪在文瑚膝前,细细斟酌着这件事情。

      此事往大了说,则是文筠这丫头一时间错了主意遭这王家公子诓骗了些钱财,但倘若传了出去被那有心人听见,则可以变成对文府家风不严,以至于文府千金和外男暗生情愫、私相授受。

      且这里头还有严珩的一千多两银子,倘若此事闹大,只怕将来还会把严府给牵扯进去。

      文瑚想到这里,随即转身朝着严珩问道:“我再问你,你给她拿银子,她可曾给你打过什么欠条?”

      严珩从地上站了起来,摇摇头,走到一旁的书桌前,从靠着窗子的博古架上拿下一本被他翻烂了的《古文观止》来,从里面掏出了一封书信递给了文瑚。

      “欠条倒是没打过,只是前两天姐姐忙着不曾过来,只是叫她身边的丫鬟来给我送了这封手信,我见是她一贯用来为难我的梅花篆字,加之底下落得也是她的贴身印鉴,这才去取得银子。”

      文瑚夺过那书信仔细瞧了几眼,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是落了地。

      “这个东西我先替你收着,这件事情你不必再过问了。这死丫头就图一时的欢愉,这是要拉着两府人一道去送死!”

      文瑚说着便朝着外面走,同时吩咐下人将严珩这院子给看了起来,临去前撂下话:“这几日你不必去国子监了,好好留在家中替我们应付应付过来上门贺年的小辈们罢。”

      自严珩出世之后,独有过两回类似此状的禁足,一回是他年幼时玩闹将上门来与严老太爷吃茶叙话的同僚家的孙子用脂粉糊了眼睛,他父亲严均气不过将他痛打了一顿后禁了十天的足;另一回是他写了一篇极好的八股文交给了自己的夫子,那文章做的极其出彩,而字里行间却处处透露着他并不愿意考取功名的意愿,将那夫子气的下不来床,于是严均又是一顿痛打,将他禁了半个月的足。

      如今么……

      严珩想到此处,不禁无奈笑笑,转身回到榻上躺下,也不再细问母亲究竟所为何事。

      如此过了三四日,严珩这院中冷冷清清,这一日倒是出奇,清晨刚起,严珩便听见外头花厅那边隐隐约约传来几句嬉笑声;随后往自己房中的这条小道上有阵儿很轻巧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严珩,还不赶紧把门给姑奶奶打开!姑奶奶来救你了!”

      严珩听了这话,心中一喜,赶紧起身去柜子里翻出一身半旧的芙蓉色道袍出来穿上,乐滋滋地跑到门口一瞧,是他年幼时期的玩伴——黎珠。

      黎珠虽然是个女儿家,但因着黎父和严均是同年科考的同窗,后来二人一个在户部,一个在工部,便也算得上是半个同僚,一来二去的,黎家便也时常带着黎珠一道过来和严珩一起玩闹。

      “前两天我就听见父亲说你挨了打,早想着过来看看你,谁料到今日看你生龙活虎的,叫我们白担心一场!”

      黎珠今日穿了一件妃色的立领长褂,身上是水泽兰花的纹样,又在这褂子外披了一件菊蕊白的披风,显得整个人肤色胜雪,在外头的那一片白茫茫的冰雪琉璃世界格外显眼;她身后的丫鬟也紧紧低着头,脸色瞧着有几分通红。

      “快进来快进来,外头冻得慌。来了也该早早告知我,我好备下些茶水点心。”

      严珩一边请人进了屋子,一边吆喝着守在院子外的小厮去厨房拿茶水瓜果过来,黎珠进来也不客气,直接挑了主位坐下,和一旁的丫鬟打趣:

      “你瞧,我说他没眼睛。连你都没认出来,你该输我一吊钱才是。”

      旁边那个一直低着头的丫鬟此刻‘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抬起了头,严珩这才认出来,这是大理寺少卿邓家的大小姐,邓鸢。

      严珩和邓鸢的相遇,有些奇妙。昔年严珩在白龙潭书院学习时,这邓鸢与他是同窗,只不过那时候的邓鸢女扮男装混了进去。

      这邓鸢写的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填词作赋丝毫不逊于严珩,独独是那话本子、做文章上略矮这严珩一头。

      不过二人都有一个通病:并不是不能写好的八股,却是二人当真不喜写此类单调枯燥的文章。

      “哟,邓公子今日到访,怎么?又有什么新鲜事情了?小生洗耳恭听。”

      邓鸢咂咂嘴,从袖子中掏出一只很是精巧的羊脂玉小瓶来放在桌上:“唉,本官只是路过,听见黎姐姐说这严府前些日子有只泼猴被打了,我来看看是哪位仗义侠客出手,怎么就没把这杀才的嘴给撕了?”

      黎珠听了笑起来,差点把手里的茶碗给翻了;严珩白了邓鸢一眼:“邓公子平时事忙,怎么?邓大人给你谈好了的婚事又给吹了?”

      邓鸢这个人就是如此,平时嬉笑打闹嘴上就没个正经的,市井俗语她样样精通,但唯一有个痛处,便是她那母亲一直想给她早早嫁出去完事。

      见严珩嘴巴如此不客气,邓鸢倒也习以为常,出言反讽:“我记得有些人之前说过,这辈子就算饿死,累死,从煤堆山上跳下去都不可能入朝为官写八股的。怎么?如今倒披了个做官的皮翻脸不认了?”

      严珩知晓她话里所指,只是暗自吃瘪,听见外头下人们走的甬道上突然热闹起来,加上这几日禁足心里苦闷,便走到一旁推开窗户。

      “好了好了,见面就要吵几句。今日是来给他送礼的,你又难得出来一回,有什么还不赶紧说了,咱们也好替你拿个主意。不然回去你母亲只怕没什么好脸色给你瞧。”

      黎珠一面拉着邓鸢的手坐下,一面轻声问着严珩:

      “严珩,我们也倒想问问你,你当真没了从前的少年心气,甘愿在国子监里安稳度日了么?”

      严珩望着窗外纷纷扬扬落下的雪片,摇了摇头。

      他虽然是个世家公子,但文严两府延续至今,早没了先前时的繁华,故他与别的世家公子又多有不同,别人兴许天天花天酒地,酣睡红楼;而他却被这深宅大院、八股礼教束缚出来了一颗不一样的心。

      世家大族多喜儿孙在八股文章、四书五经里苦下功夫,而对于填词做赋、编撰故事文章这一类则视为旁门左道,偶然兴起做得几笔,那是附庸风雅;若是一门心思都在这上头,那便是不堪大用,邪门歪道。

      严珩偏偏就喜欢这些邪门歪道。

      他,更渴望着有一日能够凭借着这些世人眼中所谓的‘邪门歪道’去闯出一番新的天地,去撼动世人眼中这亘古不变的成见。

      “我自然不愿。谁愿意去过那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从这窗户望出去,是一道道青墙,墙外立着一株老梅,零星半点地开了几朵,衬得那四四方方地小巧天空越发湛蓝。不知为何,有一簇积雪从那枝头滑落,却不曾听见雪落地的声音。

      “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我真的是一个一事无成的人,只配在这世上匆匆忙忙、走马观花地活个数十年便要草草了结此生的话,那上天何苦赋予我能够将笔杆子拿起来的能力?我不信这世上所有的路都是留给那些名垂青史的人走的,总有一条路专门为我们而设的,而我要做的就是把这条路踏出来!”

      严珩说这话时,眼里泛光,空中有几只飞鸟低低掠过,发出清脆的鸣叫,他准备回首时,瞥见外头墙上的万福纹样的景窗里露出一个男子的模样。

      那男子颈上围着一圈黑漆漆的狐毛围领,头上戴着一只苗银发冠,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冲他一笑;恍惚间,这光影交织,落雪寒梅,文人眼中最觉得有意境的数九严冬都失了颜色。

      严珩有些慌了神,急急转过身来。

      他脑子里一时间俱是刚刚那一抹浅笑,就连身旁两位千金小姐在说什么他都有片刻的恍惚;再侧目往外头瞧时,那男子早已不见。

      没由来的,他只想起来一句话。

      公子春衫桂水香,
      远冲飞雪过书堂。

      少年人此刻面上一红,轻笑两声,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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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年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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