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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自然对当地天气了如指掌,王老汉说今日雪停,夜里雪就不下了。
已是辰时,姜缓推开木门就见院子里薛有理正将马往车上套,高大的骏马不耐烦地踏着蹄子。
“姜姑娘,我家公子已等候多时,咱们还是趁着雪停赶紧出发吧。”
姜缓皱了皱眉头,“我何时答应同行?”
“姑娘这马,腿短蹄滑怕是翻不过雪山,若执意前行,你和马都会有危险的。”
糖球儿的背脊还不到车辕高,此刻正埋头啃食石缝里枯黄的草根,薛有理拽了拽它的鬃毛,马儿受惊扬起前蹄,马鞍“啪”地摔在地上。
薛有理说的没错,她和糖球儿挣扎着走到这里已是极限,再往前,那座雪山是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的。
她原想着路上能有人作伴总是好的,可昨日被谢砚试探的场景历历在目,现在光是想象和谢砚在马车独处就让她背后沁出薄汗。
但一想到昨夜的梦......
“……好。”
这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生生碾出来的。
她抬头正对上谢砚似笑非笑的眼神,立刻别过脸去,手忙脚乱地去整理早已收拾妥当的行囊。
姜缓顺了顺小马的鬃毛,“糖球儿,这一路辛苦你了。”
糖球儿像是听懂般仰头嘶鸣。
这匹小马驹是阿兄送她的礼物,小马腿短如擀面杖,跑起来却是极快的。
姜缓本想给它取名“小旋风”,没想到小家伙一听就打了个响鼻,满脸嫌弃。
后来,它叼走姜缓手里的糖球儿,给自己挑了个甜滋滋的名字。
这一路多亏有糖球儿相伴,姜缓有些不舍,“还要劳烦老伯帮忙好生照看。”
王老汉接过缰绳,“丫头放心,我定给它养得又高又壮。”
小家伙一反常态,不肯安静下来。
它不停用湿热的鼻头拱姜缓掌心,见主人没有像往常般抚慰,焦躁地踏着蹄子。
“乖,以后要听老伯的话。”姜缓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耳朵,声音有些发哽。
临行前,王老汉将姜缓拉到一边小声叮嘱,“丫头,日后有三件事你须记得。”
说罢,瞟了眼马车方向,“在外面莫说真名姓,莫露钱财,莫信漂亮小郎君。”
“这些带着路上吃。”
几个油纸包落在姜缓手中,这是王老汉早起准备的干粮。
姜缓喉咙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走罢,趁着雪停。”
“快走罢。”
车帘被风卷成翻飞的蝶翼,姜缓挥着手几乎要探出半个身子,她冲着王老汉方向大喊:“老伯,你要记得涂药,一日三次,不许偷懒……”
“房间的枕头下,我放了些钱,你买些吃的,别总啃硬馍馍……”
王老汉粗声粗气地吼回来,只是声音哑得厉害,“谁要你的臭钱……”
他牵着马目送马车在远方缩成一个黢黑的小点。
这些年迎来送往,与许多人告别但鲜少重逢,第一个告别的人是香兰。
王老汉本名王剩,外号“狗阎王”。
三十年前,为了混口饭吃,上山当了土匪,才吃上两天饱饭就遇到山寨被围剿,弟兄们被斩首示众的画面挥之不去,他受了重伤可还不想死,一路爬下山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山下一片荒凉,就当王剩以为要死在这里时,耳边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屏住呼吸,手中短刀已经握得发烫。
裹着粗布斗篷的身影逆光而立,挎着竹篮的手腕细得能折断。
“要杀便杀。”
王剩哑着嗓子冷笑,却见女子蹲下身,从篮中捧出一个热腾腾的野菜包,她比划的手势让王剩愣住,她是个哑巴。
哑女叫香兰,住在山下茅草屋,那天她把王剩拖了回去,香兰拿出所有积蓄给他请郎中。
“你图什么?”伤好些时王剩问她。
香兰正在碾茶叶,闻言沾着茶水在桌上写,“见不得你死。”
可惜王剩不认字。
后来王剩才知道,香兰父母死在荒年,狠心的兄嫂为换半袋黍米,将她卖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屠户。那老畜生动辄打骂,香兰受尽折磨,逃出来时在雪地里生生冻坏了嗓子。
那天王剩第一次不敢看香兰的眼睛,只觉得身上伤口疼得钻心。
后来,二人在山下开了间茶铺。
开茶铺的第二年,香兰蹲在檐下收雨水煮茶,王剩望着她的背影,“等攒够钱,我娶你。”
香兰没等到王剩攒够钱。
几个月后,香兰突然开始咳血,王剩背着她狂奔在山路,却听见她气若游丝地说:“要……好好活……”
三十年来,王剩守着茶铺也守着香兰。
这荒山野岭常有伤者迷途,他施救行善只为积攒阴德,盼黄泉路上与香兰重逢,问一句:“我攒够钱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昨日大雪,王剩好像又见到了香兰,这次她没有比划手势,而是轻轻牵起他的手,三十年的风雪好像突然有了温度。
……
谢砚的马车嵌着玄铁,内里空间极大却未留出铺软垫的余地,像是拿囚车改造的牢笼。
马车才行了一会儿功夫,姜缓屁股就硌得生疼。
谢砚捧着书端坐在一旁,车窗上映出两人身影,一个火燎腚般坐立不安,另一个稳如磐石宛如佛龛里的神明。
上车后,二人就没说过话。
姜缓身边连个翻看的都没有,只得默默数羊,忘记数到第几只时终于崩溃。
她猛地掀开车帘,寒风卷着雪渣灌了她满嘴,“薛大哥,你不仅车赶得稳,名字也取得妙。”
“薛有理,想必是读书人给起的,可是取自言之有理?”
薛有理头嘿嘿一笑,“这名字是我娘起的。”
“我爹脾气暴,遇事点火就着,我娘不想我学他,就取名有理,让我日后有理讲理。”
他得意地甩了甩鞭子,“我还有个双生弟弟,我弟的名字是我爹起的,他说有理讲理,没理上大锤,所以我弟弟叫大锤,薛大锤。”
“得亏我生的早,不然赶不上这么有文化的名字。”
薛有理突然压低嗓,“其实我家公子的名字更有趣,当初老爷和夫人差点因为公子取名打起来……”
“咳咳!”
书页翻动的声响陡然加重,像是要掀开谁的天灵盖。
姜缓瞄向纹丝不动的谢砚,咽下追问的念头,缩缩脖子,老老实实坐回马车。
“我刚出生时……”
谢砚清冷的嗓音响起,“我刚出生时,我爹希望我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所以取名谢顶。”
姜缓嘴角微微抽动,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声,她低头假装整理裙摆,可肩膀却止不住颤抖,“后……后来呢?”
“我娘听后,提着刀就杀了出去,后来我爹妥协才改了现在的名字。”
姜缓偷偷瞥了眼谢砚,见他正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捂住嘴装作咳嗽的样子。
谢砚见状无奈摇了摇头,“想笑就笑,别憋坏了。”
姜缓终于放开,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沁出泪花,她捂着肚子话都说不连贯,“谢……谢顶……”
“哈哈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真的太……太好笑了!”
谢砚看她笑得毫无形象,嘴角微微上扬,轻声嘀咕,“早知就不告诉你了……”
笑声渐渐止住,车厢里突然陷入一片寂静,气氛比刚才还要尴尬。
谢砚盯着两人交错的影子,喉结动了动,“昨日......是我莽撞了。”
姜缓故意歪着头假装没听清,“嗯?谢公子说什么?”
“我说!”
谢砚猛地拔高音量,又立刻意识到失态,别过脸去咬牙切齿道:“对不住......”
说完从袖中甩出个东西,姜缓手忙脚乱接住,发现是个凉透的红薯。
“早上无事顺手烤的。”
谢砚盯着被风吹得鼓鼓作响的车帘,仿佛突然对车帘产生了极大兴趣,“不想吃就扔了。”
包红薯的油纸被攥得皱皱巴巴,分明在袖子里藏了许久。
姜缓拆开油纸,拈起一块放进嘴里,顿时幸福地眯起眼睛,那模样看得谢砚心头一软,方才那股别扭劲儿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
夕阳西沉,马车在山路上缓缓前行。
姜缓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谢砚闻声抬头,嘴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困了就睡。”
姜缓强撑着眼皮摇头,“我不困……”
话音未落,又忍不住打了个大的,这回连鼻尖都皱了起来。
“别逞强,路还长。”
姜缓终是抵不住困意,倚着车厢沉沉睡去。
随着马车颠簸,她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几缕青丝垂在唇边,伴着呼吸轻轻拂动。
偶尔车轮碾过碎石子,她便在梦中轻蹙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
突然车厢剧烈晃动,姜缓瞬间失了平衡,身子猛地向前倾,整个人险些栽倒下去。
谢砚刚要伸手去扶,却见她已本能地用双手撑住车厢。
衣袖划落,指尖齿痕赫然显露,伤口边缘清晰可见,足见当时咬得有多狠。
谢砚目光落在那道伤疤上,耳边想起昨夜王老汉对他说的话。
“那丫头心思单纯,一点也不娇气。”
“喂药时被你咬伤了手,硬是没让我帮忙,事后更是一声不吭,我见那血把布条都浸透了。”
“我见公子气度非凡,应当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老头子我人微言轻,但恳请公子不要把防人如防狼的毛病用在救你命的小丫头身上。”
谢砚看着姜缓熟睡的侧颜,抬手将暖炉从膝前半尺挪到姜缓脚边,将更多的暖意送到她的方向。
姜缓睡醒时,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仿佛整个人都被晒透的棉被包裹,就连骨头缝儿里都透着暖意。
她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却见暖炉正对着她的脚踝喷热气,她慌忙用鞋尖将炉子顶回原位。
谢砚端起茶盏,水面映出紧抿的唇线,“马上就到峪县了,姜姑娘可有什么安排?”
姜缓脸上露出欣喜,“太好了!”
“我要直接去找阿兄。”
“此处人生地不熟,姑娘可知你阿兄在哪?”
“峪县姜家。”
“我阿兄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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