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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旧账两鬼闹茶肆
这鬼竟是端明?
众鬼议论纷纷,并不相信。端明托住下巴道:“不信?我八岁拜入书院,师从掌门钟远,其后从未下山,所以你们不大认得我。但若论首席弟子,不可能有谁越得过我去——池烟,既然你曾拜入巽崖书院,又被那个‘端明’暗算,总该见过我的样貌吧?”
池烟盯着他瞧了瞧,点头:“不错,就是你这个模样。”
果然是端明,可他的脖子怎会好好的?他又是怎么死的?
有鬼照实问过,端明道:“这就要从后山禁地逆幽泉说起了。”
巽崖书院后山有一方禁地,泉流发源于此。水有盈枯,月晦则盈,月望则枯,逆月相变化,因而得名。传言以泉水入药,可助提升修为,延年益寿,故而掌门对此极为看重,常于晦夜在此,为泉水祓禊附灵。
端明道:“诸般传闻无从查证,但有一件却是我亲历——泉水于情事有所感应。”
池烟静静听着,闻言微微抬眸。
问话的鬼笑道:“既然这般肯定,敢问兄台,可是有过情事?”
巽崖书院虽不禁弟子嫁娶,但端明与封姑娘议亲,自然不可与其他女子有牵涉。倘若端明多年前与他人有染,无论如何也是丑闻一桩。
端明却道:“不是,只是我曾撞见过,也因此而死。”
众鬼来了兴致:“讲讲讲!一来证明你是端明,二来讲好了还能换银钱,何乐不为?”
端明便道:“那年正逢掌门生辰,各派贺寿者众多,当夜留宿的也不少,我便带领众多师兄弟巡查值夜,以防万一。就在巡到后山时,发现逆幽泉水流丰沛——那日原不是晦日。我只猜是哪派弟子有意玩闹,施了法术故弄玄虚,所以沿水流上溯。没想到,走到禁地附近的山洞,听到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
众鬼哂笑:“必然是你撞见人家男欢女爱,人家恼了,才斩你的舌头!”
端明托着下巴,连忙摇头:“没有!那洞口设了结界,还有火阵为屏,我进不去!”
“结界!?”
“火阵?”
生辰宴上觥筹交错,有年轻弟子贪杯,再加上血气方刚禁不住诱惑,寻个幽静处偷欢云雨,并非不可能。但能够设立结界火阵,连端明这等入门多年的弟子也不可破除,说明对方绝不是寻常小辈,很可能是资历较深的弟子,甚至长老、掌门。
前来贺寿却把持不住,闹出这等事来,不管是哪一派,传出去都够颜面扫地了。
众鬼叽叽喳喳猜测不休,端明又道:“我破不开结界,就让同行师弟回去禀报,自己守在附近。一直闹到三更时分,水流波动才逐渐恢复,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结界撤下,我——”
池烟始终默不作声,此时忽然走过去,挡在他面前,端明被他那张脸吓了一跳:“干什么你?突然冒嗷——”
舌头又掉了。
池烟道:“这五枚铜板给你,不要讲了。”
众鬼:“嗛,好端端打什么岔?难道洞里的人是你?”
池烟:“是不是我又怎样?背后道人清白,非君子所为,更何况——”
话未说完引来一阵嘘声:“死都死了,还论什么君子?”
“奈何桥一过孟婆汤一喝,前尘往事尽成空,多少丑事都带不到下辈子,谁在乎这些?”
“就是就是,生不带去死才带来的,图个乐子罢了。”
端明接好舌头,呛声道:“你君子,师徒反目闹到人家婚礼上,最后还欺师灭祖,怎么不论君子?”
质疑声嘈杂,池烟并未反驳,只在听到最后那句“欺师灭祖”,血肉模糊的眉角有青筋跳动。
“欺师灭祖,对,我欺师灭祖。”池烟盯着端明,血染的眼角露出凶相,“连阮夕辞都死于我手,可想而知,我比我那位师父,更加不讲道理。”
说着就要拔身后的刀。
端明却是个不怕死的,死都死了,还能再死一次不成?叉腰站定,反而说道:“我就要讲怎样?敢做不敢当,在羡阁撒野,你不只比阮夕辞狂妄,比他更自不量力!”
说话间池烟拔刀砍出!
桌案应声而碎,端明托着下巴跳到另一张桌子边,挑衅道:“好好好,师徒两个,都是一样的疯子,果然绝配!”
旁边有鬼小声道:“我听说他们俩最后……”
立即有鬼捂他的嘴:“别胡说!不是早有定论了么?”
那鬼挣开,反驳道:“定论什么?阮夕辞死在濯秽崖还是琢玉峰,我到死都没听说个准话。传言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他根本没死,被徒弟给藏起来的呢——你们谁看到过他?”
此话一出,不止捂他嘴的鬼语塞,周围也沉默——这些鬼死得有先有后,但的确没有谁见过阮夕辞。
换句话说,阮夕辞可能没有死!
有鬼质疑:“不对啊,没死那结界怎么开的?”
“甭管结界,那池烟还不是说死却投了巽崖书院?眼前这个就可疑,脸都划花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端明也很可疑啊!”
“对啊,这谁说得清楚?”
有鬼还不忘未完的事,嚷嚷着问:“端明,那洞中究竟何人?”
目光望去,那边已经斗倒了一大片桌椅板凳,黑痣忙着收地上散落的铜板,捂住后颈的白羽箭缩在角落哀嚎:“怎么又遇上你们两个!”
茶肆乱成一团,忽然柜后甩出两枚物事,去势迅疾,直冲池烟与端明。两人下意识闪避,那物事竟不偏不倚,套在腕上,原来是两枚权环。
那权环诡异得很,看似小巧,实则沉重,甫一戴上,便有如千斤镣铐,再动不得手。
柜后女声清脆:“来者何人?”
端明应道:“巽崖书院弟子,端明!”
池烟亦道:“万径云崖弃徒池烟!”
瞧见两人安然,众鬼松了口气——羡阁主人性情不定,最恨愚弄欺瞒,倘若两人冒名顶替,权环沉坠收紧,便能将手腕直接绞断!
女声又道:“我羡阁讲究钱物两讫,概不赊欠。抢亲之事未及结算,何必急作些无谓吵嚷?二位少坐,待把银两结清,自当为二位解下束缚。”
有鬼生怕没热闹看,提醒道:“洞里的事呢?”
池烟没好气:“他是旁观,没听见吗?旁观值几个钱?”
端明单手托着下巴,奚落道:“难不成里面的人是你?不如说出来,还能多换几个铜板。”
池烟气鼓鼓把脸别过去,端明舒了口气。
对着这副尊容,任谁都不舒服。
女声静了片刻,再开口,便收敛威压,恢复先前春风拂面之感:“池烟公子顶替成婚、斗败恩师,此一节甚好结算,只是端明公子这边……”
话锋一转,道:“你究竟是死于他处还是弓弦绞杀,生死两论,作价便不同了。”
还是那个规矩,倘若活着的时候参与,才算“切身经历”,若早已死了,便是尸首一具——哪有躺着也能把钱挣的道理?
端明道:“我不记得巡查后山之后的任何事情……应当死在那时。”
池烟讥讽道:“哦,这么说,你打我师尊那一掌,就不作数了?”
端明忍不住瞪他:“欺师灭祖的人,也好意思替他讨账?怎么不算算他断我脖子的账?”
池烟:“这件事请你找他,不要找我。”
端明怒道:“说得轻巧!谁知道阮夕辞——”
他忽然一顿,面色惊诧。众鬼望去,赫然见端明的脖颈上,缓缓显出一道血印,那颗头慢慢歪斜,眼看就要掉下来!
池烟眼明手快,当即将那颗头推回原位。两人都只有一只手可活动,端明一只手还要托着下巴,池烟索性凑过去,一手按住端明侧脸,额头与他相抵,帮助他将头固定在脖子上。
如此一来,避免端明满地找头的窘境,只是对众鬼来说,观感可不怎么美好。
一个鲜血淋淋,一个断头断舌,还凑得那么近,那么暧昧……
众鬼纷纷避开目光——辣眼睛!
端明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干什么!别,别……”
池烟:“别多话,大不了你闭眼。”
端明:“……”
终于安静了。
柜后女声笑道:“原来如此,阴阳两跨,生死不分,公子这笔账,的确要好好算算。”
池烟疑惑道:“什么叫‘阴阳两跨,生死不分’?”
死了就是死了,难不成还有不生不死?端明既说自己死在巽崖后山,又何来婚礼上的端明?弓弦绞杀留下的伤为何会出现在他脖子上?
巽崖寿宴至两派结亲,当中横跨数年,这期间端明的状态,就是“不生不死”吗?
听声音,掌柜摸出一把算盘,拨了拨算珠,道:“端明公子,你虽身死,魂魄却被人以拘留之法强留人间,故而意识混沌,创痕晚至。若以你自诉身死之日为准,身后事一概不论,抢亲一事于你无半个铜板。但是——”
随着她的声音,算盘上发出淡淡银光,算珠噼啪作响。
“因你跨越阴阳,又涉因果。喜堂上一弦一掌,了结前缘,因此不能说全然无关——池烟公子所得共计铜板一百七十七枚,当中须分得四十一枚与你。”
不仅池烟不解,端明也是,睁开眼睛:“为什么?”
“偿你断舌之苦。”
众鬼大惊:“原来洞里的人真是池烟!”
池烟也惊了:“那时我根本没有见过他!”
掌柜道:“稍安勿躁,并非说是你所为,但事情因你而起。”
端明呆了呆,可能眼前血淋淋的脸冲击力太大,他反而冷静下来,须臾摇头道:“的确不是他,与我交手那人,身手快又灵巧,招招透着狠,根本不是他这种横冲直撞的莽撞路数。”
池烟:“你这人,好好说话能死吗?”
端明冷笑:“我已经死了。”
池烟:“……”
四十一枚铜板落于桌面,端明愁眉不展,池烟知道他在愁什么:来到羡阁茶肆的人,无一不是囊中羞涩却有未了心愿,所以来碰碰运气。端明的心愿并不难解,断舌勒颈,不只生前痛苦,倘若带着这样的伤转世投胎,来生也是如此凄惨模样,谁又愿意呢?
可是要修补这样的伤痕,只凭四十一枚铜板,远远不够。
“还缺多少?”额头相抵,池烟轻声问道。
端明一愣。
池烟忍不住撞他的额角:“哎,问你话呢,银钱还差多少?”
并非他滥好人,而是端明作为大弟子,素日待师兄弟们亲厚。池烟自叛出阮夕辞门下,拜入巽崖书院,平日里没少受冷嘲热讽,只有端明一碗水端平,从不厚此薄彼。
纵然不生不死,到底也是端明。
喜堂上那一掌确实让池烟惊心,但自从知晓中有内情,他便想帮帮这位昔日的师兄。更别说断舌之事还与他有关,于情于理,这个忙,他都该帮。
端明被他问懵了:“你,帮我?”
池烟道:“当报答你三年照拂的情分。”
难为端明对着这张脸还能笑出来:“死人的情分,不还也罢。”
池烟也笑:“可断舌因我而起,这总该还吧。”
端明点头:“行。不过人们总说‘父债子还’,师父欠下的债,你也得给我还了。”
池烟咬牙:“师兄,且不论他的岁数能否当我爹,你觉得我像是会为他揽账的人吗?我们关系有那么好吗?”
端明反问:“都甘冒骂名来抢亲了,你说呢?”
这话问到了心坎上,池烟默然,转而问掌柜:“补他的舌头和脖子,需要多少银钱?”
掌柜拨弄几下算盘:“二百四十五枚铜板。”
池烟问:“只补舌头呢?”
端明抢道:“不不不,先补脖子!脖子!!”这副窘样他可受不了了。
掌柜道:“那就要一百五十枚——这边请。”
池烟叹道:“阮夕辞的债,到底还是我还。”说得像埋怨,语气却并不懊恼。
权环卸下,端明托着脖子上前,只见算盘一晃,几枚算珠哗啦啦飞到半空,绕着端明脖子转个不停。修补筋骨皮肉非瞬息功夫,池烟挑了张桌子坐下,自行斟了杯茶,指尖搓出缕鬼火按在杯中,才端起瓷杯——鬼魂饮食,都是这个吃法。
众鬼瞧着热闹,有的和池烟攀谈:“哎,为什么你和阮夕辞闹翻了?听说当年你可是千里求师,就为他一人啊?”
还有胆大的,仗着池烟权环在手,不敢动武,问道:“山洞里的人就是你吧?另一个是谁?”
“阮夕辞吗?”
黑痣收好五枚铜板,想到一节,提醒道:“忘了阮夕辞抢亲时怎么说的?‘与你春风一度的是我’,这不明摆着的事吗?”
联系起阮夕辞当众指出池烟腕上守宫砂已落,众鬼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答案。
难怪要抢亲,难怪要断颈,凭阮夕辞的性情,怎能容忍池烟另嫁别人?
“他们师徒不早已反目了么?”忽然有一鬼质疑。
“所以池烟杀了他师父啊。”
“不是他杀的,阮夕辞不是受刑死在了濯秽崖嘛。”
却有鬼摇头:“不对,我还听过师徒成婚的传言,倘若阮夕辞死在那里,这段传闻从何而来?”
“这师徒两个,还是不清不楚的。”
“我就说阮夕辞道貌岸然,果然说中了吧。”
七嘴八舌,吵吵嚷嚷,池烟忽地一掌拍在桌上,发出咔一声爆响。
茶肆静得可怕,一众目光又投向池烟,不知谁小声惊道:“他的手!”
手腕套着权环,骨节分明,蓄着力,但是,仅有四根手指。
池烟抬头,血肉模糊的脸,环顾众人。
“阮夕辞行事暴虐残害弟子,我与他恩断义绝。”
“他早已死在濯秽崖,师徒成婚纯属子虚乌有。”
“山洞中与我有肌肤之亲的,也绝不是阮夕辞。”
三句话入耳,掷地有声。
池烟腕上权环忽然亮起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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