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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流
兰格玉和阿斯楞又坐了一会儿,便骑马回安珂砂部落了。
小姑娘冲进帷帐,额吉海日则点着莲花油灯,绣壁毯。兰格玉坐到海日旁边,仔细地端详着花纹。
“额吉,这些蓝色的弧线是什么?”兰格玉摸着壁毯上凸起的花纹,满脸好奇,她也见过许多壁毯,多是珍禽猛兽或是金红交错的花纹。眼前的壁毯,那花纹却十分质朴,可蓝色的弧线弯弯绕绕,潜藏着无尽的生命力。
海日停下手头的功夫,摸摸兰格玉的头,向远方望去。目光穿透帷帐,抵达未知的领域。
“玉儿,这些弧线是大海,你看其中白色的,那是海浪。大海比安珂砂的神泽都要大上无数倍。我的额吉嫁到安珂砂前,就曾看过大海。”
海日的额吉从中原和亲而来,据说是位奇女子。她出嫁前偷偷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海日也想不明白,母亲照理如此叛逆,怎会答应和亲呢?
海日的额吉生了她后,想教她中原话。奈何语言环境的问题,海日只是听得明白,却说不出口。
她喜欢听母亲讲大海的故事。
海鸥在海面翱翔,海里有七彩的珊瑚,鲛人在夜晚歌唱,渔夫们在远处等着收集鲛珠。
大海无边无际,是世上最自由的地方。
幻想如温柔的绸缎,一直抚摸着她,直到五岁那年,额吉的离世,一切变得冰冷黯淡。
海日绣到一半,针停在上方,烛火映着她一半脸,另一半陷入过去的黑暗。
“额吉,我也想去看大海!”兰格玉的喊声打断了沉思的海日,只见女儿两眼放光,恍若自己当年那般。
“会的会的。”海日慈爱地看着女孩的大眼,摩挲着兰格玉油亮的黑辫,将她搂入怀中。
兰格玉像只小猫,磨蹭着海日的下巴,海日拍着她的背,看着绣毯上的大海,那是额吉许诺过的地方。
“玉儿,今晚跟额吉睡吗?额吉给你讲大海的故事。”
兰格玉听罢,眼角绽开花,两个辫子在空中上下狂甩。多年未曾与额吉腻在一起,好怀念当初的日子。
海日铺好床,娘俩个躺着,一旁的炉火闪着温暖的黄光。炭火滋滋的,不时有灰烬落下。
她们有说有笑,三十多年前,海日就这般躺在额吉的怀中,听着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额吉永远都是温柔地拍着她,就如同此时她拍着兰格玉的背。
她懂了那时额吉的眼神,原来身为母亲,即便怀中之子无血缘关系,一旦绑定了这层关系,便有了那神圣的爱。
懂了爱,便是分离的时刻。
夜深,草原上一片片篝火熄灭,只剩天上的星耀在眨眼睛。风划过寂静的草原,蹭了下熟睡的虫子,它们慵懒地翻了身。
无人在意,那远方星空某片分野,一颗颗流星,拖着长尾,划过辰月的天际。
它们笼罩着安珂砂的穹野,那火流光若珠帘金石,好似神明降福。
人们进入梦乡,无人祭祀迎神,一颗流星便分了道,直奔着草原而来。
刹那间,巨石飞溅,轰然的震响恍如战神用斧子将大地撕裂。精确,不偏不倚地坠落在了安珂砂部落不远处的草场。
草原立刻变成一片火海,很快蚕食到安珂砂部落。
海日和兰格玉也被巨响震醒。
一时间,充斥着众人绝望的惊叫。
海日拉着兰格玉冲出了帷帐,肆虐的火光,全部倒映在女孩浅灰色的瞳孔中。
很快,众人聚在一起,准备逃离,可人群中唯独少了一人。
阿斯楞。
“阿斯楞呢?”兰格玉瞪大眼睛,左顾右盼,那小子迟迟没在人群之中。她慌了神,骑上马,奔向阿斯楞的帷帐。
帷帐早已燃烧起来,兰格玉在外大喊,里面无人回应。
她又叫了几声,只听得隐隐约约的咳喘声,那是阿斯楞的声音。
兰格玉捂住口鼻,冲了进去。
阿斯楞双手被捆在中央的柱子上,有人故意绑了他。
是谁?
可此般凶险之时,救人要紧,兰格玉反复摇着阿斯楞,不见他半分反应。
人被浓烟熏得失去意识,昏死过去。
兰格玉用匕首割开绳子,一肩拖着阿斯楞,准备出去。
火越烧越旺,此时一根横梁被烧断,径直朝两人砸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冲了进来,推开两人,兰格玉只觉得这手不似壮汉,温柔又带着熟悉的感觉。
那人影没来得及躲避,一把被横梁砸中,死死被压在下面。
兰格玉和阿斯楞倒在地上,缓过神来,去寻人影被压的地方,她跑到跟前,却活生生愣住。
那是额吉海日。
她被压在横梁下,身上开始着火。
“额吉!”兰格玉嘶吼着冲过去,想把海日身上的火熄灭。一会她又慌忙的去搬折断的横梁,却难以撼动。
“玉儿,带着阿斯楞快走!”海日忍着锥心的剧痛,推开兰格玉。下半身被横梁压着,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失去知觉。
兰格玉拼命地摇头,发了疯地去搬横木,小小的双手如蚍蜉撼大树。
“额吉,我要救你,我要救你!你死了我就没有额吉了。”兰格玉看着海日身上重新着了火,她又赶到面前用袍子盖火,火苗似毒蛇,每一次扑灭又从不知名的角落燃起。兰格玉泪水不断地从脸颊滑落,掉在地上,迅速蒸发成水汽。
“孩子,你没了额吉,还有阿布,还有阿斯楞。”海日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擦掉兰格玉脸上的泪。她还是一脸和蔼地笑着,但心里绝望地抽泣。
她知晓今晚长生天不会眷顾她。
海日咬紧牙关,一巴掌打在兰格玉脸上。
“快走,你不走,我就死你面前!”
兰格玉被打地发懵,女人突然的怒吼让她不知所措,慈爱的海日向来不会发火。
海日曾把生母的手帕给她,血迹已经嵌入丝线的经纬里,洗不掉了。
兰格玉从未见过生父生母,她知晓,生母是为护她而死。望着那风干的血迹,她落泪了。不是思念的泪水,是内心不可名状的恐惧。
之后无数的夜晚,只有噩梦缠身。
如今亲眼见到养母为护她死在眼前,多年前的恐惧有了答案。
她怕自己是一个给别人带来灾难的人,克死了自己的父母,把火流带给整个部落。
“孩子,不要有负担,无论是我还是你生母,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你是上天给额吉最珍贵的礼物。”
海日见自己打疼了兰格玉,心疼地看着她,摩挲着她的脸。
“孩子,拿着它,额吉一直在你身边呢。好好活下去。”女人强忍着噬心的痛苦,从怀里掏出一把木梳,温柔地放在兰格玉手心。
兰格玉点点头,用袖子抹去眼泪,她知晓,自己再如此,三个人都得死。她在海日面前磕了三个头,随即跑到阿斯楞旁边,背着他头也不回地冲出帷帐。
女人看着他们出去,随即泪水冲破眼眶,顺着笑脸流下,堵住呜咽的喉咙。
轰,所有房梁顷刻倒塌,熊熊大火吞噬了一切。
兰格玉没有找到大部队,她只好先冲出火海,逃到安全的地方。
起风了,无数的青烟从天上来,地下冒出,最后黑烟从四面八方包围,火舌子蚕食着大片的牧草,最后魔爪伸向奔跑的枣红马。
“叱拔瑙,快跑。”兰格玉呼唤着红马的名字,马儿发出尖锐的鸣叫,加快速度。
她带着阿斯楞,一路狂奔,马蹄踏过泥泞的水洼,溅起涟漪,惊动无数鸟兽。
兰格玉的泪水落了一地,恍惚之间,脑海中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也是这般骑着马,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绝望地奔跑着。
如今,她别无选择。
他们终于冲出了火圈,大约狂奔了三个时辰,兰格玉便下马休整。
周围都是平地。
她取出怀中的水囊,自己喝了几口,给阿斯楞灌了几口。
阿斯楞闭着眼,大火的烟熏黑了他的脸,胸膛微弱地起伏着。兰格玉坐在他身旁,握着阿斯楞的手,小狮子嘴里含糊地念着,兰格玉侧身听到:
“阿布,额吉,玉儿,不要离开我...我不想死。”女孩摸了下男孩的额头,滚烫地像烧好的铁。
兰格玉赶忙解开阿斯楞的衣服,热气从他的胸膛上冒出。兰格玉撕下一块布,到旁边的水洼处,把布打湿,拧干,贴在阿斯楞的额头上降温。
她要坚强,身边只有阿斯楞了,他不能再有事了。
她坐着把阿斯楞揽入怀中,学着额吉海日哄兄妹俩睡觉那样,轻声唱道:
“西边的神明落下,
东边的帕塔尔花开。
那草请长得茂盛些,
莫让雄鹰发现刚睡下的人...”
唱着唱着,兰格玉也睡着了。
天刚蒙蒙亮,阿斯楞还没醒来。兰格玉把他驾到马上,腰部用绳子固定好。
不一会儿,地面传来隆隆的响声,兰格玉以为发生了地震。
可过了一会儿,一行人露出了头。
兰格玉十分欣喜,他们怕是有救了。
可是那帮人吹着戏谑的口哨,将他们包围。
兰格玉仔细端详打扮,所有人蒙头盖脸,拿着弯刀,像是一帮马贼。
“呦呦,哪里落单的小孩子。”他们说着中原话,兰格玉听不懂,但是推测出来者不善。
兰格玉死死盯着他们,摸着侧腰的匕首。
叱拔瑙若想冲出去不被追上,顶多再驮一人。
两人都上马,一定会被抓住。
兰格玉看着马背上昏迷的阿斯楞,握死拳头,鼻头发酸。
磨难接踵而至,她根本招架不住。
额吉刚死,他们好不容易逃出,又遇上这帮贼寇。
难道天要亡她?
兰格玉知晓自己是弃婴,是特木齐和海日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他们对自己和阿斯楞一视同仁,有小狮子的一份,就有她的一份。所以从小到大,只要阿斯楞被欺负,她总是冲在前面,保护他。
额吉死了,阿布打仗生死未卜,她不能再失去阿斯楞了。
兰格玉也只是十三岁的小丫头,她比谁都渴望活着。
可那一刻,她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冲到叱拔瑙旁边,使劲拍了下它,马受了惊,直接从马贼中冲了出去。
“阿斯楞,要活下去啊。”
话音刚落,为首的几个马贼冲上前,压着兰格玉,上来就算几耳光,打得兰格玉口吐鲜血。
“小贱人,人不大,主意不小,你不是爱逞英雄吗?让你逞个够。”接着一行人对她拳打脚踢。
其中一人,揪住兰格玉的头发,把她的左臂举起。咔的一下,兰格玉先是毫无感觉,接着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她发出凄厉的惨叫,惊恐地睁大眼,自己的左臂轻飘飘地瘫软下来。
“差不多得了,别真断了,打坏了咋卖好价钱,给她随便接接。”这时马贼头领发话了,两人停下手,兰格玉早已伤痕累累,浑身发抖。
她此时已无力反抗,他们抓着自己的头发,拖上了笼子,给她拿树枝做了简单复位。
“走,咱们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回中原大郢,卖了她快活快活。”
兰格玉坐在笼子里,双眼失去了光,她揪着自己膝盖上的布,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群人要带自己去哪?是不是永远也见不到阿布和小狮子了。她想到这,低着头将自己埋进膝盖里,无声地抽泣着。
特木齐,海日,阿斯楞,他们是她没有血缘的亲人,命运之神将他们生生剥离那一刻,兰格玉的心在滴血。
她不能再想了,心里一片乱麻。兰格玉闭着眼,很快昏睡过去。
约莫十五天,他们进了大郢的都城盛京。
十三年前,这里还叫大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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