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拒还迎

　　苏清接受了宋桥的安排，打车去了机场，素戒和这些年零零碎碎收到的礼物放在茶几上，有的连包装都没拆。

　　之所以如此乖顺地接受了宋桥的安排，是因为宋桥如果不想放他走，不会多此一举订票。宋桥把机票和证件放在苏清面前的那一个动作，就沉默无声地宣告了他愿赌服输，心服口服。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苏清对宋桥的了解，宋桥也不是干不出出尔反尔的事情。

　　苏清推着行李，轮子与光洁如洗的瓷砖摩擦出‘噜噜’声，灿烂阳光与洁白云朵像永不褪色的美好回忆。

　　今天是个好日子，但在登机人群中看到宋桥的身影时，苏清的心情顿时跌入谷底。

　　宋桥走在人群前端，白色衬衫，黑色西裤，相较于宋振喜欢把头发往后梳露出光洁额头，他这次是宋桥一贯的造型：没有造型，碎发遮住眉毛，饶是这样随意，也俊朗帅气，岁月对他一向慷慨。

　　宋桥一直在发消息，旁边的小姑娘偷看了他好几眼也没发觉。他敛着眉，沉稳而冷肃，身高腿长，外形优越，但左手无名指的那枚素戒挡住了跃跃欲试的桃花。

　　苏清尽量离他远一点，慢腾腾地在人群后方挪步子，又开始担心宋桥会不会干出买下他邻座位的不要脸事。

　　事实证明宋桥是要脸的。

　　宋桥并未打算阻拦，只是想送他一程。他坐在苏清后三排的座位。他甚至害怕勾起苏清与他的回忆，连机票买的都是普通舱。

　　空姐走过来轻声细语地说要起飞了，请关掉手机，宋桥才摁黑屏幕，转头看向窗外的白云，万里晴空。

　　宋桥请了三天的假，准备用最后三天帮苏清安顿好新的生活，虽然苏清可能并不想要他的帮助。从墓园回来后他一直在处理工作上的交接问题，忙的要命，正好可以趁现在睡一会。

　　可是不舍得，他的目光再一次划过苏清，白皙的侧颜，秀气而挺拔的鼻梁，总是无意识抿起的嘴唇，因为他爱抿唇，嘴唇是有些轻微充血的水红色。

　　扪心自问，把这样一个人放走，宋桥真舍不得，可是事已至此，再闹下去苏清真的会和他拼命，这一点，宋桥比谁都清楚。

　　起飞，颠簸，平稳，系着安全带，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

　　直到遇上了那股气流。

　　管家在新闻上看到坠机消息的时候愣了一下，好像不识字一样，脑袋快钻进屏幕里，读了好几遍，才拼凑出那个可怕的信息。

　　从没有这么倒霉的家族。大儿子死于车祸，二儿子和伴侣死于飞机事故，尸骸无存。宋氏二老在媒体面前哭的涕泗横流，至此，所有肮脏的隐秘，绝望的爱恋都被埋入地底，走向尽头。

　　如果问宋桥死前有什么遗憾，他的答案是：没有。

　　生同欢，死同穴，求仁得仁，这样好的结局，他做梦都会笑醒。

　　如果问苏清死前回忆起了什么，他想起的是某一天，与‘宋振’痴缠时，嘴唇触碰到他后颈小小的红痣时，全身如过电一般，先是不可置信，再是绝望与悲伤。

　　小而扎眼，鲜红的，就像宋桥本人。

　　宋振身上没有这颗痣，宋桥才有，那一刻他明白了很多事，例如‘宋桥’出车祸后‘宋振’失踪的三个月，例如他莫名其妙的精神类疾病，例如‘宋振’提起早逝的‘宋桥’时不达眼底的悲伤与冷漠的喜悦。

　　滚烫的泪珠落到那颗红痣上，那一刻他想问宋桥为什么遗漏了这个瑕疵，如果，如果宋桥能一直伪装下去，或许他愿意陪他演完这场戏。

　　这一点宋桥能给出答案，他无比珍爱这颗小痣，因为曾经的苏清，也无比珍爱这颗小痣，鲜红而渺小。

　　大梦方醒，又入轮回。

　　阳光灿烂，万里晴空，这是一个好日子，苏清重生了。

　　他举着一摞高高的书下楼，艰难歪着脖子从书页的间隙看路，重生那一刻的眩晕感让他一个踩空，辅导书哗啦啦散一地，膝盖也摔得淤红。

　　他跪坐在楼梯口，痛得起不来，身边人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愿意扶他一把。

　　眼前映入一双白色球鞋，一中强制规定统一校服，就是防学生在穿着上攀比，哪防的住呢？这双球鞋一看就价值不菲。球鞋的主人顿了顿，并没有绕开他。

　　苏清第一反应是爬到一边给他让路。他低着头，着急忙慌去捡书，课间只有十分钟，他要跑三栋楼去送这些书，慢一步下节课都要迟到。

　　球鞋的主人蹲下来，一本本帮他捡书，苏清还是没有看他，直到那人手中摞了一大叠书，却没还给他时，苏清才抬起头看清他的容貌。

　　狐狸眼，高鼻梁，薄唇，不笑也似笑，笑时更动人。

　　苏清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人产生本能的厌恶，在看清他的脸之后这种感觉更甚，他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干呕，宋桥愣了下，抓住他的手腕，“你没事吧？”

　　苏清的回应是一拳挥了上去，打上宋桥如玉的脸蛋。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气声，上楼的换了个楼梯，下楼的顿住脚步，在他们身边的默默加速步伐，逃离现场。

　　总有人笑苏清，说你的名字怎么这么娘们啊？苏清红着脸小声解释，别人见他这样笑得更欢，也懒得管名字的来源。久而久之苏清变得更沉默寡言。别人再笑，他就任由他们笑，反正没人在意他的解释。

　　苏清打小就身体不好，算命的建议取个类男类女的名字‘迷惑’小鬼，让小鬼勾魂时也好奇一下，说唉你一个男孩取什么女孩名？这点好奇说不定就能饶苏清一命。

　　所以苏清一直是身体差，脾气小的代名词，这样一个人，居然迎面揍了宋桥一拳，壮哉勇哉，可喜可贺，马上就能开席了。

　　初次见面，宋桥自认和这个人无冤无仇，还帮他捡书，谁料稀里糊涂挨了一拳。他摸了摸自己红肿的脸，不怒反笑，笑得眼睛亮晶晶的，心里只有一个邪恶想法：你死定了。

　　宋桥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苏清，个头不高，甚至可以说是瘦小，五官没有什么稀奇的，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那双眼，水汪汪的。

　　苏清愣了很久，也水汪汪地看了宋桥很久，看的宋桥都快没脾气了，才爬起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宋桥斜睨了他一眼，他比苏清高半个头，一举一动对苏清来讲都是极大的压迫，苏清缩着脖子等他给自己一拳。

　　“不是故意的？难道是你胳膊抽筋抽我脸上了？”宋桥摸了摸脸，意味深长地说，“嘶......力气还不小。”

　　苏清也很懵，那股反胃感过了后，连他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有这么大敌意。

　　苏清低着头道歉，“对不起。”

　　宋桥抱着书训斥，“光对不起有什么用？我是艺术生，这张脸是用来吃饭的。”

　　“我给你赔钱。”

　　“赔什么赔，你看我缺钱吗？”宋桥目光上下一动，又忽地一笑，“再说了，就你这样的，能拿出多少钱？”

　　周围围了一圈人，宋桥撩起眼皮，一个个看过去，把他们看跑了，楼梯拐角只剩他们两个。

　　“说话啊，哑巴了？”宋桥抬抬下巴。

　　苏清彻底说不出话了。

　　宋桥说的没错，他拿不出钱，他家破产了，而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宋桥更是有钱人中的有钱人。

　　在苏清沉默的时段，宋桥慢悠悠的目光饶有趣味地在他身上划来划去，就像拿着小刀对解刨动物比划，脑子里过了很多乖戾离奇的想法。

　　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人，心情出奇的好，就像跑进万亩花海里，每一朵花的颤动，都叫人新奇不已，既想折花，又想爱花。

　　明明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了自己一拳。

　　苏清低着头说：“能不能先把书还我，我要去抱给老师。”

　　宋桥本来没想好怎么收拾苏清，苏清这一句话让他醍醐灌顶。宋桥点一点苏清的膝盖，“你的腿跑得动吗？”

　　“跑得动的。”苏清乞求地看向宋桥。

　　“给我老实呆着”宋桥把苏清手里的书也抢过来，问清楚送到哪，长腿一迈，两三分钟就跑了个来回。

　　回来时看到苏清真的老老实实呆在原地，他忍不住笑了。

　　在这两三分钟里，苏清一直揣揣不安，不知道这人要想出什么法子折磨他，他不是不想跑，但除非退学，才能真的跑掉。惹了这样的人，只有等收拾的份。

　　到底为什么手贱给他一拳？

　　这个人会怎么对付他？

　　“我被你打了一拳，又帮你跑腿，你欠我两件事，怎么办？”

　　苏清抬起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宋桥现在有点不正常的亢奋，居然像欺负小女孩的初中生一样，学着苏清的语气，“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苏清皱了皱眉头，宋桥沉下脸，“快想。”

　　这时上课铃响了，苏清条件反射要往教室里跑，宋桥偏不让他如意，一把攥住苏清的手腕，“陪我去医务室。”

　　苏清说：“同学，可是我要上课了，能不能下课再说？”

　　“不能，就是现在，赶紧走。”

　　苏清只好瘸着个腿陪宋桥去医务室，宋桥并不急着看脸，反倒是买了些外伤药，再半蹲在苏清面前，帮他涂碘伏。

　　苏清坐在椅子上，很感动也很自责，暗道自己的手怎么就抽风了呢，居然揍了这么好心的一个同学，看到宋桥翻出来的校卡上写着宋振的名字，忍不住郑重道：“谢谢你，宋振同学。”

　　宋桥拿着棉签的手顿住了，好半晌，才抬起头，苏清无知无觉，与他对视。

　　漂亮又危险的狐狸眼再次眯起来，宋桥冷笑一声，抬手把一整瓶碘伏泼苏清衣服上，站起来就走。

　　走之前，还撂下一句话，“记住，这是你宋振同学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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