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灭一方(下)

　　天界立于云端，白玉为墙，无数银柱支撑穹顶，雕工精致的宝石镶嵌在银柱中段，似一条华丽腰带。天宫是属于天界掌管一族的居所，不知何时起，掌权者将“本族便是生来的天界之主”之理刻入世间万物的思想，所以无论人仙鬼妖或是恶名昭著的魔界，都认为天界为那一族所掌是如同日升月落般亘古不变之理。而今的掌权者天帝却缠绵病榻许久，由唯一的太子长欢代理朝政，天后辅佐。
　　天后手中端着一个白色水晶制的琉璃小碗，碗内还剩些残存在底部深褐色的药渣，她坐在榻旁的椅子上，将最后一勺药喂进榻上之人后便将手中的碗交给身旁的女子：
　　“若是还有什么缺的，只管拿着本宫给你的令牌去调。”
　　女子发髻简单，只戴着简单的深蓝珠花，垂下一颗表面刻画着白色蝎子花纹的珍珠。她眼神低垂，麻木答道：“是。”
　　一位宫娥敲响房门，轻声禀报“殿下来了”，天后挥手解开门上禁制，见到了门后的少年。
　　少年穿着合身的金线绣制的明黄色袍子，护腕和发冠上都分别镶嵌着几颗朱红如血的宝石，抹额之上更是嵌立着一排同样的菱形红宝石，中间那颗硕大得犹如黑夜里疯狂嘶吼的野兽的赤眼。他嘴唇有一丝苍白，似乎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对着天后行礼时险些踉跄，旁边的宫娥略微紧张地将其扶稳。
　　“长欢，”天后的口吻轻柔又凉薄，似乎只是在对一只墙角努力织网的蜘蛛说话：“你今日的事忙完了？怎有空来看你父皇？”
　　微微颤抖的少年努力站稳，移开被宫娥扶着的手，卑微地看向天后。宫娥收到天后的眼神，随即关上了门。长欢支撑不住跌倒在地上，天后身旁的女子急忙上前搀扶，天后只是转过头看着床上的天帝冷冷笑着。
　　“母后，三月有余，长欢……长欢该服药了。”长欢胸膛传来钻心痛楚，仿佛无数蛇虫鼠蚁啃食，他额头冒出细碎浓密的汗珠。
　　天后终于站起身走向长欢，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年轻的太子，伸手抚过他的眉眼：“你长大了，孩子，你跟你父皇真像啊！”天后身旁的女子皱着眉担忧地看着怀中即将昏厥的少年，不顾天后冰刀般的眼神，从袖中拿出一枚丹药喂进了少年嘴里。天后道句无趣，便离开了天帝寝殿。
　　逐渐醒来的长欢件天后已经离开，对着身旁的女子苦笑：
　　“你我这般活着，算什么？”
　　女子有些生气：“你才是正统太子，你才是储君，被她这般挟持，天界要你何用？”
　　“擒欢姐姐，”长欢绝望地轻抚身上锦衣，“我从记事起便在她的抚育之下，乖乖说着她让我说的话，做着她吩咐的事。她让我穿上象征储君的袍子，让我吞下魂蛊，让我学习一些说能造福人间的事务。父皇这样躺了十多年了，我母妃也早就在销魂窟灰飞烟灭。“他空洞的眼睛流出的液体浸入他的唇间，咸涩又苦痛。”擒欢姐姐“他望着女子：“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
　　擒欢心疼地看着哭得委屈的少年，他也不过是个被困在天宫没有真正长大过的孩子，细数来，他也才二十一，像极了当年的一位故人。思及此处，擒欢从长欢眉宇间似乎看见了一位笑盈盈的少女，她呆呆地，喝了一口酒被呛出了眼泪。“长欢，”她正想说什么，却感到心口绞痛，意识到什么，她慌忙拿出刚才的丹药吞了一颗下去。长欢震惊地看着她，片刻后自嘲般“呵”了一声。擒欢接着说：
　　“长欢啊，你要好好学着处理这些不喜欢的事情，至少要再坚持久一点，我一定会想到办法解救你我甚至更多被她控制的人！勇敢一点！”
　　“你自身难保，你连那条龙都救不了，你拿什么解救我们。”他像是在对自己说，声音微弱又无望，像是沙漠中看着最后一滴水被太阳烤干的旅者。
　　“还有救的，一定还有办法能让我们都能摆脱，让我们都能活下去！”擒欢目光闪烁，并不坚定地看着虚空。
　　擒欢在二十岁生辰时失去双亲，鬼界主母是她父亲的姐姐，她在姑母身边住了很久，两百多年前被姑母送到开设学堂的天宫学习。天帝非常照拂这个故友的孩子，从没苛责过。擒欢也继承了父亲用毒养蛊的天赋，喜欢自己研究各种新奇的蛊虫，不过从未任性伤害谁，偶有不懂也会前往鬼界虚心求教鬼界大公子，也就是她姑母的孩子，她的表哥。至于为何而今依然住在天宫，事实上，约莫二十年前她就回去了一趟，但过了些日子又被天后请回来医治天帝。天后以她心爱之人及其身后臣民为要挟，将擒欢化作她的利刃。这些年，擒欢为天后制作的各种毒蛊数不胜数，连同她自己也已经成为魂蛊的载体。
　　“这魂蛊是我花了一百六十年才终于成功养成，”擒欢想起当日，天溪大殿，重兵防守，天后高高在上，将遍体鳞伤的银白之龙扔在她面前，要她拿出愿永远追随天后的证据。擒欢举起一只手刚好能握住的葫芦：“只要你将此母系之蛊的力量吸收至体内，便可掌控所有子系蛊虫寄生之人的生死，凡自愿吞下子系蛊虫者，会被蛊虫寄生灵魂，生死皆在您的手中。”
　　“那，本宫如何能吸收母系之蛊的力量呢，本宫如何确定你只有一只，或你又别的法子摆我一道呢？”天后冷笑了一下，缓缓走下白玉阶梯，提起早已没有力气反抗的白龙角，龙血沾到她的衣袖，触目惊心的红色渲染成一朵小小的花，开在天后娘娘高贵的手边。
　　擒欢心痛欲绝，泪如雨下，从身上拿出一本破旧的书：”古籍有记此蛊存在过，只是失传，娘娘可自行查看，擒欢不过复刻了出来，所有利弊上边都有！”
　　“那你吞下一枚，本宫看看真伪。”天后收起所有表情。
　　擒欢闭上眼睛没敢再看白龙，拿起葫芦中的一只小虫子决绝吞下。天后照着古籍吸收了母蛊之力，挥手之间光芒闪烁，擒欢顿时痛不欲生，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皮肤下似乎有万千银线穿梭，又化作尖锐金针刺破皮肤，滴滴汇聚在地上成为一个个小血洼。
　　天后勾起嘴角，满意地将剩下的蛊虫收起，下令将白龙收押，允许擒欢为他治疗。
　　擒欢在天牢为白龙施针敷药，将自己的法力渡给白龙护住心脉，他终于睁开了眼，化作人形。
　　“怎么……怎么哭得这么狼狈？”他努力咬清楚每一个字，可身体实在虚弱，他甚至不能抬起手为她擦拭泪水。
　　擒欢努力平复着情绪：“没事，待到天后娘娘查清楚，就能放你出去，龙族自是清白的！我知道的！”
　　“那你别哭了。”
　　“合君！”
　　“怎么了？”
　　“你若能回西海去，便不要再回来！”擒欢死死看着合的脸，想把他的样子刻入脑子里，唯恐再也见不到。
　　合微微虚了一下眼睛：“为什么？是发生了什么吗？你告诉我！”
　　“你要活下来，才能保你西海子民啊！”擒欢没能忍住眼泪，颗颗砸在合的手臂上。
　　“欢儿，你告诉我，是发生了什么？是龙族真的有人造反吗？”合一时激动，咳出一口鲜血，吓得擒欢再次施法渡了些灵气给他。
　　“没有，龙族安稳，我只是不想你再经历一遭莫须有的罪名。欲加之罪，能避开就避开吧！”
　　“天帝病重，天后娘娘大公无私，定能还我清白的！”
　　擒欢不想再说什么，只是收拾起东西便红着眼睛离开了天牢。
　　过往种种，擒欢再想起时只感到疲惫。她住在枫瑶阁附近的药仙宫，一方面好随时拿药材，一方面能随时看看那座带锁的枫瑶阁。她随意散步，就走到了枫瑶阁门口，那矮墙上似乎还有二十年前她爬过的痕迹，墙内的少女歪着头惊恐地看着自己。想到这儿，擒欢嘴角咧开浅笑着。她踩了踩墙角的荒草，坐在墙边，背对着回忆，看着空荡荡的天。
　　“你这一去，似乎带走了好多人。”擒欢怔怔自语，她拔了一根野草在手中打结又拆开：“会想起我吗？会忘记我吗？”
　　一抹灰色身影出现在擒欢眼前，她眯着眼睛看了片刻，认出是司命仙君，羽。
　　“大忙人怎还来这荒芜之地？”擒欢淡漠道。
　　“看药仙宫的门关着，便想着你或许会四处走走呢，四处转转就能找到你了。”
　　“找我干嘛？”
　　“听说今天你送殿下回去的？”
　　“不行吗？你不是忙着准备人间的修仙观的事吗？哪来的闲心管我的事情？”擒欢一想到羽的父亲因为反对天后在太子长大以后还在参政被天后提前卸任，然后由白痴一般的羽接任，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今日去了一趟人间，那些凡人真是热情！”羽滔滔不绝。
　　“哦。”擒欢翻着白眼看着天宫仅剩的一个朋友傻乎乎地吹嘘被凡人敬仰的经历。
　　“一听说我们要新开设三个修仙观，他们眼睛都亮了！”
　　“成仙有那么好吗？”
　　“你不懂，凡人才多少寿命，六七十岁顶天了一百岁，才十几二十岁就恨不得把他们当大人了。成仙了寿命都用百来算，想当长寿仙都得活到八九百岁一千岁才配叫长寿！人间谁能不想成仙啊，有这般寿命，还能有个光鲜亮丽的职责。你要是当过凡人就能懂了。”
　　“是吗”擒欢阴阳怪气，“我的仙君大人，您一看就是当过凡人的咯！这般能体会凡人之心！”
　　“好好地聊呢，干嘛啊你！”羽突然想起什么：“不过我倒是看见了一个好熟悉的面孔，你猜那个凡人像谁！”
　　擒欢无意管他，站起身就准备走：“知道了。”
　　“哎！”他拉住擒欢的袖子，指了指枫瑶阁内，
　　擒欢猛然睁大眼睛：“你说……”
　　羽做了一个嘘声手势：“我也不确定，只是长得像！人界那么大，相似的凡人多了去了，你激动什么！”
　　擒欢眼睛转了一下：“算算年龄……”她将口中的数字化作沉默，又继续说道：“你到时候去看看呗，万一是她呢。”擒欢眼神黯淡，“虽然不能怎么样。”
　　“就是咯，就算是她也不能怎样啊，都被销了仙籍，既回不来，也没有记忆，没有法力。”羽轻轻拍了拍擒欢的肩膀，“已经算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了，不再是她了。”看着实在失落的擒欢，羽承诺道：“这样，过几日修仙观开始建的时候你和我一块去监工，我们去看看她还会不会来，就看一眼而已。“
　　告别羽，擒欢独自回到药仙宫自己的房间里。
　　“今日为何，总被往事烦扰？”她独自喃喃。“是否是因为她的离开，天后娘娘才突然性情大变？也是啊，孩子总是母亲最惦念的！被母亲惦念着……”
　　意识涣散，擒欢看见自己身在一个广阔无垠的地域，而那片虚幻白烟中站着一个人影。擒欢莫名悲伤，仿若千万年间被冲刷的巨石回到远古大山母亲身边，又似一粒浮尘终于有了归宿。
　　“你是？”擒欢走近，伸手却总也拨不开眼前的白烟。
　　“欢儿啊，你如今多少岁了？我忘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我三百二十三岁了，你是谁，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苦了你了，留你独自长大，你很好了，以后再勇敢一些，不要害怕！”
　　“你谁啊！”擒欢的喊声带了哭腔，她似乎觉察到了那声音来自谁，可是她想得到她的回答，确切的、肯定的回答。
　　终于——“是娘亲啊，是娘亲！”
　　白烟散去 ，擒欢看到一个女人对着自己张开双手：“欢儿！”
　　擒欢心中的委屈似是找到出口，猛然间倾泻而出，随即抱住那个身影。她笨拙又努力擦干眼中的泪水，却还是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并不妨碍她的欢喜。
　　远去的人们，是否忘记了我，却将我留在原地。
　　心中的人们啊，你们去哪了，何时归来呢？
　　你们若是回来，还能认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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