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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栖亭
【旧稿三】
一片片梅花飘落在他身上,他垂眸看了看,想起那日在盘桓的寥落小道上,他们分别的时候,有一瓣梅也是如此,坠落在她的发间。
她肯定不知道,他将她拥入怀中的时候,也偷偷地将那瓣梅握在了自己的掌心中,就像握住一场幻梦。
是他此生最不愿醒来的梦,无数云气袅袅弥漫在他心口,随即是一种莫名的酸楚。不知她有没有看到他的信,是否会赴约前来,如果她身边有了别的人……
思及此,他默默抿紧唇线,内心的患得患失让他惶惑无依没有一点安全感。
身后雪地有人踩上去的声音,段栖亭垂下的眼眸蓦然抬起,似有所感,他惊喜地回身望去,还未来得及唤出她的名字,雪风中破空而来的冰棱箭霎时穿透他的身体。
段栖亭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望着出现在前方执弓射箭的身影,弓成满月,幽蓝色的箭矢对准着他,破空之声再次响起,余音不绝,整整二十四枚冰棱尽数朝他而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不知是碎雪般的梅花还是梅花般的碎雪,纷纷扬扬飘进他的发里,空气里逐渐弥漫了血气,映入眼帘的是那道岿然不动的身影,如隔云端,让他看不清神情。
遥遥对望的瞬间,那些掩埋在人心深处的阴霾如凛冬乍裂的冰面,破碎地呈现出他们的这些年。
是少年听雨歌楼上,他拢了满袖的青杏,走过来笑望着他,喝下一盏茶,说赶明儿酿坛青杏酒,就埋在青崖庭那株阿弥树下。
是一年乱花迷眼的时候,二人面朝青天,席地而坐,时而缄默赏景时而碰杯笑谈,霞明玉映,好不自在。
是昔年江上客舟,两人将天地局势归于棋局中,世间规则分久必合,万法归宗,他们相视一笑,看着越来越近的渡口,立志生死扶持,永不相负。
是嵩都雪夜,乱臣谋逆,他们共同进退,杀出重围,染血的刀刃挥出阵阵血雨,宫灯熠熠照亮迫在眉睫的危局,是他奋不顾身,为他挡下那本该致命的一击。
曾经多少次的秉烛夜谈,同舟共济,多少次危难的时候,他们都能并肩作战,为那份手足之情扶持至今。
“咻——”
淬雪冰棱,弓弦震音,将这一切推向残忍的结局,过往种种,倾塌消弭。
段栖亭双唇翕动,却什么也没说,腥膻的血气上涌,他隐忍着咽下了一口。坚持了许久,久到终于支撑不住,倒下去砸出一片飞扬的血沫。
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血不停地往外涌,他手指颤颤的,怎么握也握不住,目光弱弱地望着虚空,眼中血丝遍布。
他费力地呕出一口血,感受着生命的流逝,和憾到深渊的隐痛,在这一刻他脑海中走马观花般闪过很多,最后停在那张刻骨铭心的面容上。
“送给你的,讨个吉利。”除夕夜,家家庭燎,火光映照,她将一个红封递给他说道。
是年节讨彩头用的,他接过,轻轻摸了摸,含笑说:“多谢。”
她打趣道:“托段公子的福,让我来年生意兴隆。”
“你的家底那么丰厚,山海阁也会更上一层楼。”他温柔地看着她,灯光映亮她的瞳眸,让他的心也不受控制地砰砰跳动,“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你的愿望是什么?”
她倚靠在栏杆上,手撑着腮,思考了半晌,最后摇摇头,“我没有愿望,世人奢求的东西我都有,没什么不满足。”
“哦。”他悻悻地低下头,失落了一会儿,又抬头道:“我们去放烟花吧。”
“看不出来,你喜欢凑热闹啊。”她歪头笑看他。
除夕之夜到处都是载歌载舞,他本是喜静的性子,这种热闹他很少去参与,只有跟她待在一起时才会融入到那些氛围里。
他不想让自己在她眼里显得古板无趣,因此他可以去做一切能跟上她步伐的事情,只要她喜欢的,他都可以去学习。
烟花在夜空升起,璀璨得不似人间,整个长空的星辰在一瞬间如同倾泻而下的明灿图画,哗啦啦地扑下来。
那一刻她嘴型张合,无声地对他说了句什么。
他痴痴地望着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除夕快乐。”她说。
烟花燃尽,满地寥落。
落下的烟灰,纷纷飘到了段栖亭头顶,穿透他的身体,迸出一丝一丝的血气,他躺在鲜红的血泊中,四周落雪簌簌,意识却还停留在她的笑容里,不愿走出。
沙沙的脚步声踩过雪沫,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人的面容,段栖亭一寸一寸偏过头,对上嵇央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眸。
他手持法弓,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无悲无喜,没有毁灭性的阴鸷疯狂,只剩麻木不仁的冷静,正如他亲手射出那二十四枚冰棱置他于死地,毫不留情。
段栖亭缓缓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忽然有了释怀的心情。
昔年情同手足的两人,不知何时走到了这步田地,这本不在他的意料之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快到始料未及,一眨眼便是生死残局。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意识越来越模糊时,那双俯视着他的眼睛才逐渐有了情绪。
并启唇对他说了一句。
这一次,段栖亭却再听不见任何声音,弥留之际只剩过往幻影,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嵇央,此生我最亏欠的人就是你,犹记当年桃花潭水禾园结义,多年来风雨同行惺惺相惜,曾闲听停云落雨,亦共挽大厦之将倾,时至今日,却走成背道相驰的结局。
亭自知不忠不义,愧对圣祖的扶植,家族的期望,友人的信重,已无颜面求得原谅,与其镜花水月,不如直面黄粱梦醒,若能以我之死解你心中愤恨,亭毫无怨言,只盼你能不负初心抵挡住风雨侵袭,朝野洪流。以我微躯敬奉,愿君天地悠悠永垂不朽。
妙戈,对不起,我可能辜负了我们的约定,但我没有违背我的誓言,原以为我这一生水波不兴,可人生在世,波澜万千,因果循环,在所难免,纵殚精竭虑,亦如履薄冰,终有覆水难收之时。
你是我此生大错,亦是大幸,当年与你骤然相逢,一步步走来竟至忘我,唯愿与你长相厮守,声名利禄乃至性命也全都抛诸脑后,即便粉身碎骨亦永不退缩。
原谅我不能再伴你身侧,今生缘分已尽,若有来世……
不要为我伤心,我只是换了种方式守护你,若重来一次,在手足之情和爱你之间我还是会选择爱你。
“段栖亭!”风雪中传来的熟悉声音,一道浅色身影奔赴而来。
嵇央松开握法弓的手,他伫立在原地,感受着身体的寒冷,却并未移动脚步,只缓慢闭了下目,掩去那一闪而过的晶莹水色。
吕妙戈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段栖亭躺在血泊中,周围落满了雪,他再也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对她温柔地说话,安安静静地没有了声息。
曾经许诺永远陪在她身边的人,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已经同她阴阳两隔。
她仓惶地倒退两步,咚一下,撞上一个人的胸膛,那个人握着她的肩将她紧紧按在怀中。
吕妙戈浑身僵硬,竭力遏制住自己发颤的声音,她却没有听清自己说了什么,嵇央拥着她,在她耳畔落下一句。
“他已经死了。”
大雪纷纷压在他们的肩上,发上,她却毫无知觉,迷茫的脑子只余一片空白,呆呆地任他抱着。
过了许久,她才颤声问:“为什么?”
嵇央的气息沉重地挤出,他缓缓松开双臂,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吕妙戈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他眼疾手快地再次握住她的双肩。
她望着他,一时心中大恸,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而嵇央也直直地盯着她看,许久,许久,才用嘶哑的声音重复说,“为什么?”
他脸上那种悲痛而自嘲的神情在苍白的面容上异常惊心,他没有为自己辩解,抬起手,温柔而怜惜地帮她捋了捋鬓边的乱发。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一路走过那条开满凌霄花的走廊,我在尽头处看着你,心想,这就是我的未婚妻。”
“你看了我一眼,只轻轻点了下头,连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就从另一条路走了。当时我忽略了心中的忐忑和茫然,回味了你那一眼,适才明白你连虚假的表象都不愿意维持,一定对这桩婚约很不满。”
他为她轻轻拂去身上的雪花,“后来,我们之间相敬如宾,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的敷衍,原以为我们一辈子都将这样走下去……”
他突然笑了声,隐藏在颤抖的音调中,低头凝望着她的目光流淌着汹涌的情感,几乎要将她灼伤。
“可是我爱上了你,在被你那样对待羞辱之后,我却着魔一样动了情,何其荒谬,但却真实地发生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可笑,哪怕你只是出于玩弄,更是对我忽冷忽热,我还是无法对你放手,又为什么?在我越陷越深的时候你却能毫不留情地扔了我,背着我和段栖亭纠缠不休。”
他说到这里时不由自主颤了一下,吕妙戈没有在意他的变化,红着眼睨他,“那又如何?是你自作自受,如果你愿意解除婚约,什么事都没有。”
她从不会将错归咎到自己身上,更不会被任何规则所束缚,她的人是自由的,心也是自由的,那些条条框框,道德廉耻于她而言都是虚妄。
嵇央的动作缓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她,那双眼中终于涌起雾气,肩头上的雪也冻成了冰晶,半晌才发出很低很低,低得几乎模糊不清的声音。
“我没办法,我看到你们亲密无间,每一次你扔下我的时候就是和他在一起,我也自欺欺人地劝自己,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视而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渐渐有了偏执的情绪,抓着她肩膀的手顺着手臂向下,牢牢握住了她的手,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岸上抛来的绳索。
“但是我忽然发现大错特错,只要他还活着,你就永远都不会属于我。”
吕妙戈喘不过气,无法遏制的悲哀吞没了她整个人,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下来,“你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我。”
嵇央再次将她拥进怀中,禁锢着她的身体,不让她挣脱。
“不是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对你下手,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不能没有你。”
吕妙戈身体颤栗,□□的怀抱锁着她脆弱单薄的身躯,毫无挣扎的余地。
埋在她脖颈间的人停留了很久,久到仿佛被冰雪冻僵了,才一字一句缓慢地在她耳边吐出。
“ 当年,溯玉教会你什么是爱,后来,段栖亭帮你找回爱人的能力,从此你的眼里除了他们两个,谁也走不进去,以至于你看不到站在你身后的我,但凡你回头看一眼,你就会知道我一直都在等着你,可是你没有,一次都没有。”
“你们一个是我心爱的人,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你们却联合起来背叛我,每当你们欢爱缠绵的时候,可曾有片刻,哪怕一瞬间,考虑过我的感受?”
吕妙戈闭紧双目,全身骨髓寒彻,心上渗出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痛和愤怒,她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想要将他从身上甩开,但她怎么会抵得过他的力气,刚挣扎两下就被他轻易地禁锢住身体。
微凉的唇瓣落在她的颊上,他尝到眼泪的咸苦,嵇央闭上眼睛。
“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做,为什么我非得杀了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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