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之言

　　周五的最后一节是化学实验课。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氨水味和若有若无的硫磺气息，混合着各种试剂难以名状的味道。像一张无形而粘腻的网，笼罩着整个空间。
　　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轻响，苍白的光线均匀撒下，照亮了排列整齐的实验台和上面琳琅满目的玻璃器皿，折射出冰冷冷光泽。
　　夏叙言看着眼前一堆烧杯、试管、酒精灯和写着复杂公式的实验步骤说明，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需要动手操作的实验向来是夏叙言的弱项，每次都觉得手不是自己的，笨拙得要命。
　　而这次的“酸碱中和滴定”实验，步骤繁琐，要求精准，光是看着就让他心生畏惧。
　　老付抱着胳膊在实验室里踱步，皮鞋底敲击着水磨石地面，发出规律的声响。
　　老付声音洪亮地强调着注意事项：“……都看清楚步骤！尤其是终点判断，酚酞变粉红色，半分钟内不褪色！记录好数据！两人一组，别给我瞎搞。”
　　夏叙言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许逸钦。他们是同桌，自然被分到了一组。
　　他只希望不要再在许逸钦面前出什么洋相。
　　许逸钦已经戴上了乳胶手套，正垂着眼，一丝不苟地检查着分发给他们的仪器——修长的手指旋转着滴定管，检查是否洁净、有没有气泡，胶头滴管是否通畅。
　　他的动作熟练而从容，仿佛眼前不是令人头疼的化学实验，而是一件早已谙熟于心的寻常事。
　　那副冷静专注的神态，衬得夏叙言像个还没上战场就想临阵脱逃的小兵，莫名让他更紧张了。
　　他手忙脚乱地也戴上手套，橡胶摩擦皮肤的感觉有些怪异。拿起说明书，试图在开始前再临时抱佛脚。
　　“那个……许逸钦，”夏叙言声音有点干，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求助意味，“我们……怎么分工？我来看步骤，你来操作？”
　　他小心翼翼地提出方案，把最困难的部分交给了对方。
　　许逸钦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略显慌乱的眼神上停留了一瞬，没说什么，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同意了。
　　然后，他拿起一支洁净的滴定管，开始用蒸馏水润洗。
　　实验正式开始。
　　狭小的实验台前，空间似乎变得逼仄起来。
　　夏叙言负责念步骤和记录数据，许逸钦负责主操作。夏叙言念得磕磕巴巴，时不时还要回头确认一下自己有没有看错。
　　他能感觉到周围其他组已经渐入佳境，而他们还处在“语言指导”阶段。
　　反观许逸钦，动作行云流水：称量、溶解、转移、装液……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到位，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那双平时握着笔显得修长白皙的手，操作起玻璃器皿来竟也异常稳定灵活。
　　夏叙言看着看着，心里的紧张渐渐被一种纯粹的惊叹所取代。
　　酒精灯跳跃的火焰映在他深色的瞳孔里，他微微抿着唇，全神贯注地控制着滴定管的流速，一滴，两滴……锥形瓶里的溶液呈现出极淡的粉色，他立刻停止滴定，动作干脆利落。
　　“好了。”许逸钦出声提醒还在发愣的夏叙言。
　　“啊？哦！好了好了！”夏叙言猛地回神，慌忙低头去看刻度，记录数据，“哇……好准啊。”他忍不住小声嘀咕，语气里带着由衷的佩服。
　　许逸钦没接话，只是沉默地清洗仪器，准备下一组实验。
　　然而，意外发生在第二次滴定的时候。
　　夏叙言想帮忙清洗锥形瓶，或许天生手笨，他拿起内壁还沾着碱性溶液的锥形瓶时，手突然一滑——“哐当！”
　　瓶子虽然没有完全摔碎，但重重地磕在实验台边缘，发出一声脆响。里面残留的液体溅出来几滴，正好溅在猝不及防的许逸钦的手背和白色实验服袖口上。
　　周围几个同学被响声惊动，看了过来。
　　夏叙言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慌了神，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对、对不起！对不起！”他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扔下瓶子，慌忙抓起一旁的抹布就想往许逸钦手上擦，声音都变了调，“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这就帮你擦掉！”
　　碱性溶液！虽然浓度不高，但万一……
　　他的手因为惊慌而颤抖，动作毫无章法。
　　“别动。”
　　许逸钦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格开了夏叙言胡乱伸过来的手。
　　夏叙言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满脑子都是“完了”两个字。
　　他不仅笨手笨脚搞砸实验，还差点伤了同桌！刚刚才建立起来的一点微弱好感，肯定瞬间荡然无存了！他甚至不敢看许逸钦的表情，绝望地等待着预料中的冷言冷语或更糟的、彻底的漠视。
　　然而，许逸钦并没有看他。他快速走到实验室角落的水槽边，打开水龙头，用大量流动的清水冲洗着手背上被溅到的地方，动作依旧稳得不带一丝慌乱。冲洗了足够长的时间后，他关掉水，从旁边抽了几张纸巾擦干手，然后才走回实验台。
　　整个过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没有指责，没有不耐烦，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小意外。
　　夏叙言还像个罪人一样僵在原地，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许逸钦擦干手，目光扫过实验台上狼藉的水渍和那个滚到一边的锥形瓶，最后才落到夏叙言的脸上。
　　他沉默了两秒。
　　就在夏叙言以为暴风雨即将来临，或者至少是一句冰冷的“小心点”时，却听到许逸钦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没事。浓度很低，冲洗过就好了。”
　　他甚至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那里洇湿了一小片，“实验服防腐蚀。”
　　然后，他抬起眼，看着依旧呆若木鸡的夏叙言，极其自然地接了一句：“下次注意。继续吧，时间不多了。”
　　没有责备，没有抱怨，甚至连一丝情绪起伏都没有。只是陈述事实，并提出解决方案。
　　夏叙言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预想中的最坏情况没有发生。许逸钦的平静像一种奇异的镇定剂，缓缓注入他惊慌失措的神经。
　　“……哦，好，好……继续，继续……”夏叙言讷讷地应着，感觉自己像是个被赦免的囚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软感蔓延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重新拿起说明书和笔。
　　这次，他看得格外认真，每一个字都恨不得嚼碎了咽下去。
　　许逸钦已经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拿起一个新的锥形瓶，开始清洗、装液。
　　接下来的实验，夏叙言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念步骤时声音不再发抖，记录数据时反复核对，递送仪器时双手稳当。
　　许逸钦依旧沉默地操作，但偶尔会在关键步骤，用简洁的语言提前提醒一句：“慢点滴”、“注意颜色”。
　　一种奇异的默契在无声中流淌。夏叙言负责紧张地盯着颜色变化和读数，许逸钦负责精准控制。当最后一组数据成功记录，酚酞恰好变成完美的粉红色并在半分钟内没有褪色时，夏叙言几乎要欢呼出声。
　　“成功了！”他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看向许逸钦。
　　许逸钦正在整理仪器，闻言动作顿了顿，抬眼对上夏叙言亮晶晶的目光。实验室明亮的灯光下，他左眼下那颗淡褐色的痣显得格外清晰。
　　他看了夏叙言大约一秒，然后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鼻腔里发出一个极轻的单音：“嗯。”
　　几乎听不见。
　　但夏叙言捕捉到了。而且，他确信自己看到，许逸钦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极快速地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完成了一件还不错的事”的松弛感。
　　或许那只是灯光造成的错觉。
　　但夏叙言宁愿相信那不是。
　　两人一起清洗仪器，整理实验台。沉默依旧，却不再是最初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清洁剂味道，混合着未散尽的化学试剂气味，却似乎不再那么难闻。
　　离开实验室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给教学楼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
　　夏叙言走在许逸钦旁边半步远的位置，心情是实验成功和“危机”平安度过后的轻快。
　　他偷偷瞟了一眼许逸钦平静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开口，这次语气真诚了许多：“刚才……真的对不起啊，还有……谢谢。”
　　谢谢你没怪我。谢谢你的平静。谢谢你的“继续吧”。
　　许逸钦脚步未停，目光看着前方被拉长的影子，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回应：“说了没事。”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侧过头，看向夏叙言，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调侃：“比起道歉，下次实验前，可以先把手套戴稳。”
　　夏叙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指自己手滑的事，脸颊瞬间爆红，但这次不是因为尴尬，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接纳了的羞赧。
　　“我……我一定！”他用力点头，像个接到重要任务的小兵。
　　许逸钦收回目光，嘴角似乎又极其微小地动了一下，然后恢复原状。
　　两人并肩走下台阶，融入放学的稀疏人流中。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
　　在这场小小的实验意外和后续平静的处理中，终于被凿开了一道实实在在的裂缝。清冽的空气流淌而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