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

作者:今天吃薄荷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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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 章


      我还是留下来了。
      许如澜说她只有我,我又何尝不是只有她。
      之前说着要走,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在宫里没有牵挂。
      可现在,许如澜看起来真的很糟糕。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难,我撤了申请。
      天成十三年三月,许如澜把我调去她宫里,做掌事宫女。
      慕贵妃晋位份后就没有再和她一起住,岚藻轩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住着,做什么都自在。
      皇帝也并非每天都流连后宫,一个月能来五次就算不错了,这五次里面,皇后那里必须去,嘉皇贵妃和慕贵妃那里也要去,剩下十几个妃子平分两次,来许如澜这里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许如澜对此好像也是淡淡的,但每次皇帝来的时候,她眼里的灵动和开心是骗不了人的。
      冷宫的事情并没有让她完全死了对皇帝的期待。
      这很正常,深宫女人唯一的希望都系于一人,和他过不去又能讨到什么好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我觉得后宫的女人们都快斯德哥尔摩了。
      我不管这些,我是来陪许如澜的,我来了快一年,皇帝都没来过三次。
      每次皇帝一来我就躲懒,我不想面对喜怒无常的帝王,更不想去看许如澜婉转承欢的样子,这很怪。
      刚来的时候我并不习惯,有时候还和许如澜打趣说想回去绣花,她则抱着我的胳膊,撒娇卖乖说不许我走。
      到后面习惯了,我也不说这种话了。
      岚藻轩的杂活不用我干,我只要好好照顾许如澜就好。
      我跟着尚食局的人学了很多小甜品,一道一道做给许如澜吃。
      她做妃子了,不像之前一样,吃一道炙羊肉都得等皇帝赏赐,每天牛羊肉都是有份例的,吃不完的,还会分给宫女们。
      许如澜终于被我养得稍微有点肉了。
      “我都胖了。”她说。
      “胖点好看,你之前那样,把我吓坏了。”
      这样幸福的日子,连我这个逃避主义者都快沉沦了。
      直到天成十四年六月二十,那一天,我永远不会忘记。
      ————
      岚藻轩虽然种满了竹子松柏,稍微能遮点太阳,但温度还是很吓人。
      嫔位的冰块份例并不多,许如澜说要留着等之后更热的时候再去取。
      但阖宫的人都有些受不了了,跟半个主子似的我直接拍板,叫人取了几大块冰来,又熬了芋圆和红豆,搓了珍珠,浇上红糖,直接凿碎了冰块给大家都做了酥山吃。
      当然,最大最多的一碗是许如澜的。
      许如澜嗔怪着我太过奢侈,我说,这东西就是给人用的,没那么多冰块份例纳凉,吃点还不让人吃了?
      许如澜笑着说:“好好好,魏月姑姑,都听您的。”
      我招呼着宫中的宫女们,大家坐在屋子里吃着酥山,一点规矩也没有。
      许如澜也不说我们,任由我们玩了。
      “如澜啊,看来是朕热着你了,没给够冰块啊。”
      听到这话,宫女太监全部跪了一地,许如澜也赶忙放下碗行礼。
      我把头贴在地上,万万没想到,这皇帝怎么白天也来后宫了。
      “都跪地上作什么,好了,是朕打扰你们了,把东西端出去吃吧。”
      宫女太监们把自己的碗筷迅速收拾了,我也端着东西准备出去,却被皇帝叫住:
      “这个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婢魏月。”
      “好,这些是你做的?给朕也弄一碗来尝。”
      我应声退下,去小厨房迅速做了一碗端进房中,皇帝和许如澜在聊天,我放下东西就退了出去在门口候着。
      半个时辰后,皇帝牵着许如澜的手出来了,看到门口低着头的我,他上下打量了一会:
      “你做的东西很好吃,澜嫔啊,你宫里的人还都是跟你一样,漂亮又能干。”
      说完,便让许如澜不必送了。
      许如澜目送着皇帝离开,回头看了我一眼,让我跟她进去。
      ————
      许如澜没说话,她坐在上首,旁边小桌上的酥山已经融化,和芋圆红豆红糖混在一起,丑陋极了。
      她一口一口喝着茶,我本来站着,但她一直不说话,我想了想,还是跪了下去。
      “魏月,”她终于说话了,“你之前不是说要回去吗?”
      “针工局太辛苦了,我让人安排你去尚服局吧。”
      我对她磕了一个头:“全听娘娘吩咐。”
      ————
      从岚藻轩走的那一天,许如澜来我房中看我。
      其实也不能算我的房间,只是一个小小的耳房,单纯拿来存东西的,除了皇帝来,我都是睡在她房间的小榻上,她总是梦魇,得要我陪。
      但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她摆了摆手,跟着她的、替代了我的位置的、那个叫听风的小姑娘识趣地走了出去。
      我一点一点收拾自己的东西。
      “月月,”她放软了语气,“你服个软,认个错,我就让你留下来。”
      我想骂她,我想说,到底是谁要谁陪,你怎么好意思让我道歉?
      我不愿意道歉,道什么歉,又不是我的错,反倒是她,主子做久了,还真是把我当仆人了。
      我从来没觉得我们不平等。
      也许我们不一样优秀,但是人格上,我认为,我原先以为她也认为,我们一直都是一样的。
      但是我没说话,我也没骂她,只是一点点检查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我从枕头下拿出来那个平安扣络子,我感觉到她呼吸一滞。
      十年前的络子,颜色还是那么鲜艳。
      我把络子收进包袱里,对着她就要跪下磕头告别,这是敬事房教的。
      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别这样,月月,是我错了。”
      她开始有些慌乱:“是我错了,月月,你留下来吧,是我昏了头,我不该想那些有的没的,你留下来,留下来,怎样都好。”
      被她扶了一下,我也懒得折腾自己,我也不喜欢磕头。
      于是,我转过头,就要离开。
      她反倒像是才觉得我要走的样子,一把抱住我的腰:“别走,别走,我错了,月月,我错了。”
      “你别走好吗,只要你不走,我……你想做妃子吗?”
      “我可以帮你,到时候我们就是真的姐妹了,我们……我可以帮你,从答应做起……”
      我只觉得可笑,破裂的信任,又有什么勉强维系的必要呢?
      许如澜怎么会觉得,我会想做皇帝的女人?
      “常在!我也可以去求慕贵妃,让你也从常在做起,好不好?”
      她好像觉得自己在加筹码,好像这样我就会回头,继续跟她做好朋友,好姐妹。
      我的手碰到门:“澜嫔娘娘,谨言慎行,您的好品德,别忘了。”
      天成十四年,二十七岁,我和许如澜,彻底决裂。
      ————
      尚服局很好,不必日日绣花,大多数服装都是有规矩样式的,不可随意更改。
      皇帝崇尚节俭,大部分衣服也不常换,除了重大节庆不要弄错衣服装饰,其他都没什么压力。
      正是如此,在尚服局的宫女都不愿意出宫,没压力又有钱,谁愿意出去?
      因此,我去的时候,只能降了一级,成了仅仅比女史好一些的掌服,偶尔还要做一些衣服修补的工作,还好之前在针工局做习惯了,也没觉得压力大。
      许如澜又来找了我几次,我避而不见,她也明白了我的意思,没再来找我。
      天成十六年,许如澜晋了妃位。
      她这样的出身,有这个位份已经算是很高了。
      她大概也明白,整个人又变得柔和佛系了许多。
      我替典服送许如澜晋封要用的衣服过去,她拉着我聊天。
      聊的很多,天南海北的。
      最后,她说,月月,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还在生气吗?我想没有了,生气是一种来的快去的也快的情绪。
      对她,我已经没有这种情绪了,但是,我们之间的友情就像被修复的漂亮花瓶,外面看可能没什么,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其实还是有裂痕的。
      我从岚藻轩回去后,没几个月,一个典服就被调走了,我顺理成章升了上去。
      我知道这里面有许如澜的推动,也知道这是她释放的信号。
      但破裂的情感又如何恢复如初,表面的和谐可以保持,内心深处的裂痕再也不能抹平,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天成十八年,许如澜有了孩子。
      站队的结果就是,这个孩子成功在嘉皇贵妃的眼皮底下生了出来。
      是个小公主。
      即使是个小公主,嘉皇贵妃还是气得摔了一屋子的东西。
      许如澜松了口气,她算是有了一个盼头,再加上不是皇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是好事。
      我绣了虎头鞋和帽子送过去,又把之前许如澜零零散散给我的珠宝金银都融了,添了一点自己攒的钱,做成一个金坠子、一对银手镯和一副璎珞送了过去。
      许如澜刚刚生完孩子,忙着应对各宫送来的贺礼。
      我只是跟她打了个招呼,放下东西就走了。
      天成十九年,宫里又添了两个皇子,皇帝决定给许如澜的孩子也一并封号。
      我去送大典上要穿的衣服,许如澜刚好不在,听风带着我去了岚藻轩的库房。
      听风在整理东西,我百无聊赖地到处看。
      有点像回家一样,我想。
      突然,我看到旁边的一个箱子上堆着一层层的盒子。
      “那是去年各宫送来的贺礼,”听风说,“娘娘说不习惯用别人的,就都收进库房了,小公主的东西都是娘娘亲手做的呢!”
      许如澜的手艺很好,我知道,但是,当我瞥到最上面的一层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呼吸不上来。
      是我送来的礼物。
      鞋子、帽子、坠子、镯子、璎珞。
      拆都没拆,已经落了一层灰。
      我一时间有一股气提不上来,勉强压着,才没有咳嗽出来。
      “魏月姑姑,魏月姑姑!”
      听风叫我,我反应过来,确认东西都放好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我告诉自己不要哭,但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往下掉。
      我把许如澜当成最好的朋友,即使是上次决裂后,她也是我在宫中最重要的人。
      可是,她似乎从未把我当作最重要的人。
      或许我是她的朋友,但在她心里永远排不上第一位。
      她对我好,并不意味着我最重要。
      但是我在意,我希望我也是她最重要的人。
      我没有那么大方,我没办法和别人去平分我的好朋友。
      皇帝、孩子、权力、地位,每一个都比我重要。
      甚至,甚至我成了她也要提防的人吗?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要她了。
      ————
      许如澜似乎又察觉到我的冷淡,她找过我一次,但看我像锯嘴的葫芦,也不再找我了。
      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讨好皇帝,对付嘉皇贵妃,警惕皇后和慕贵妃,把小公主养大,给她谋划一个好亲事。
      她很忙,忙得已经没空哄我了。
      还好,我也不必要她哄了。
      尚服局的日子过得很好,也可能是这十几年的日子让我有些麻木了,我没有出宫。
      之后我也几乎没有再和许如澜有什么交集了,只是零零散散从宫女闲谈中听说,她赢了,她输了。
      但总归活着,小公主也健康长大。
      我和她的交集,也只剩下每年偶尔几次的送衣服了,有时她不在,就是听风收下衣服。
      ————
      天成二十四年,我三十七岁,许如澜的生命,永远停在了三十七岁。
      我躺在椅子上,摸了摸鬓角的头发,湿漉漉的。
      我以为我不会再为她流泪了。
      我去枕头底下把她二十年前送我的平安扣络子一起拿出来,和如意结一起,换了一身淡色的衣服,去了岚藻轩。
      傍晚,只剩下听风和几个小宫女在守灵。
      我过去和她们打了招呼,然后就把两个络子一起放在了许如澜身侧。
      我以为我会去问许如澜的死因,但是没有,看着她,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知道了又怎样呢?是真的吗?还是成了别人的刀。
      报了仇又怎样呢?她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小公主呢?”我问听风。
      “在皇后娘娘手下养着。”听风抹了抹眼泪。
      “好,总归是个好去处。”
      我陪着听风守了一夜。
      第二天,内务府来人,将许如澜的尸体封进棺椁里,运了出去。
      岚藻轩的人也再次回了敬事房,等着分配给新入宫的嫔妃。
      许如澜好像一阵风,吹过宫廷,又默默消失了,在这个宫里,除了我,不知道还有谁会想起她。
      送走了内务府的人,我昏昏沉沉地回了尚服局,熬了一夜,勉强撑着和尚服姑姑请了假,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意识模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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