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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翌日,历山。
清晨第一缕霞光尚未铺展开,山脚下已然陆陆续续聚拢起不少人,马蹄声、犬吠声不时打破周遭宁静。
见元祁下马,几个早到的朝臣围了过去:“殿下。”
元祁颔首,与几人一一打招呼,转身吩咐随侍将襄王府的旌旗插在林地边上。
“太子还没有到么?”他举目四顾。
“还没有。”陈濂皱眉。他是太常寺的属官,专司执掌仪礼。
皇上如今人在临苑行宫,此次秋狩自然由太子元珩主持。可即便贵为储君,也不该迟迟不露面,把一帮宗室子弟与朝中重臣大清早晾在这里。
“太子年纪尚轻,偶尔贪睡误事也属寻常。”觉察到众人言谈间隐约流露出的不满,元祁岔开话题:“倒是燕都护先到了。”
这句话成功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边。
日头此时已经升到了半山腰,碎亮的金辉淬在燕铮身上,扯出道颀长朗阔的身影。
其实众人早已暗中将这位平北都护打量了几番,只是由于朝廷和北府军的关系微妙,是以没什么人贸然凑上前去搭话。
“吉时一到,围猎便会开始。”魏铭指着山脚下一棵高大的杉木,耐心讲给燕翎听。
只见那株合抱之木高逾百尺,遒劲横生的粗枝上用绢绳系着一面铜磬。晨阳透过薄雾,在上面投下一圈小小的、浅淡的光晕。
燕翎仰起脑袋,想象着太子于吉时登上云台,敲响那面铜磬,众人踏着鼓声纵马逐鹿的情形。
“有什么好看的。”付然不以为意:“尽是些花里胡哨的假把式。要说骑马打猎,还得是在咱西北的草场,那跑起来才才带劲儿。”
魏铭不理他,接着给燕翎讲这秋狩之地的渊源:“当年皇上便是在此处大败邺军,一举攻入上京城。”
付然心中不屑:说的这么好听,那不就是个反贼么。
魏铭讲的活灵活现,生动极了,燕翎听得津津有味,听着听着,他突然想起件事。
“阿兄,”他扭头问燕铮:“这林子里有白狐狸吗?”
燕铮不禁好笑。
别说在北地,就是在上京城也很少能见到白狐。历山下的这片林地虽大,但里面不过也就是有些獐子,野猪之类。
他见燕翎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哄他道:“可能会有。”
燕翎闻言来了精神:“那待会儿阿兄帮我捉一只。”
燕铮:……
人群中议论声渐起。
“快要到卯时三刻了。”礼官提醒陈濂。
朝阳早已驱散薄雾,在高悬于杉树枝头的铜磬上投下炽亮的光点。吉时将至,太子还没到,守在树下的几个护卫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顾。
似乎连拴在林旁的马匹和猎犬也开始烦躁起来,不时闹出几声刺耳的动静。
陈濂绷起脸,望向博山炉里将要燃尽的长香。
“不可误了吉时。”他低声吩咐礼官:“太子不来,就让睿王殿下……”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话。
“那是……”礼官惊愕。
陈濂回头,只见一匹青骢马直直朝这厢飞冲过来。马儿扬起四蹄,颈上鬃毛散乱如飞,似踏着流云一般。
马背上的少年身穿石青色劲装,背上斜挎拓木雕弓,一张欺霜赛雪的面庞被秋风吹得微微泛红。
除了太子还能是谁。
山脚下突然变得静悄悄的,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那道迅如疾风似的人影。
元晴玉看一眼博山炉里气若游丝只剩下半点火星的长香,单手解下背上长弓,从身侧箭囊里抽出支翎羽箭。
陈濂:“他要干什么?”
礼官:……
他哪里知道啊。
箭矢划破长空,直直射中铜磬上耀目的光点,清越绵长的声响回荡在林间久久不散。
事情发生的太快,以至于直到四周鼓声昂扬响起,众人才彻底反应过来。
秋狩卡着卯时三刻,如期开始了。
青骢马冲到博山炉跟前,元晴玉看向炉里仅存的半缕残烟,长舒一口气。
昨晚折腾了大半宿,她揣着满肚子火啃完烧鸡,躺到榻上时已是后半夜。早上醒转才想起来今日还有秋狩这么回事。
她骑上青骢马一路拼命往历山跑,紧赶慢赶还是落了一步。眼见要误了吉时,她这才挽弓搭箭,总算在卯时三刻把铜磬敲响了。
元晴玉勒住马,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
陈濂冷脸往旁边站站,避开马儿鼻翕间喷出的热气。
“太子箭法不错。”
“全仗父皇教的好。”元晴玉知道太常寺这帮人又想阴阳她任性妄为,有意装糊涂。她见元祁站在不远处,走过去打招呼:
“皇兄。”
堂兄弟二人关系亲近,元晴玉平日不叫他的封号,只称皇兄。
元祁朝她手中看去:“是澄云弓?”
前朝勇将夏梁用过的澄云弓,传说可箭出穿杨、弦惊百步。若非此等出类拔萃的硬弓,哪能在几百米开外一箭敲响铜磬。
“皇兄好眼力。”元晴玉笑嘻嘻点头,顺手把弓重新背好:“走,一起去林子里转转,看这回能不能抓头林麝。”
说话间,林中隐约已然有人吆喝着招呼同伴一道合围猎物。
“别看了。”燕铮对付然道。
付然扔掉手里的草梗,又朝远去的石青色身影看了眼:“都护的小舅子可以啊。”
他在洗尘宴上和元珩打过照面,以为那就是个细皮嫩肉的绣花枕头,没想到这人还真的有些本事。方才那一箭若是放在战场上,可是穿透利甲,直取咽喉的好手段。
燕铮没理他,转头解下拴在树上的缰绳。
乌骊马早已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甩甩鬃毛,前蹄在地上刨出一个浅坑。
“阿兄,”燕翎冲他使劲挥手:“别忘了我的白狐狸!”
燕铮:……
进入树林,众人分散开来。
历山下多是杉木和松树,林中属豺和野兔最常见,西头与历山交界处亦有熊,野猪,獐子之类体型稍大的兽类,但那里石多路窄,并不好走,是以有些马上功夫欠佳的,基本上就在林浅处晃悠,并不往深处去。
青骢马在林中灵活地奔突,不多时,元晴玉便收获了几只野兔。
她停下马,刚把猎物交给青霜,就听见一阵清亮悠长的鸣音。
“那是什么声音?”燕翎踮起脚,伸长脖颈往林子里看,只可惜密密层层的枝叶挡住他的视线,什么也看不清。
“是鹿哨。”魏铭耐心给他解释:“那桦树皮做成的小玩意儿,发出的声响能能引来獐子、林麝之类。”
栗褐色皮毛在绿丛中时隐时现,慢慢露出一对珊瑚样的硬角。
元晴玉摘下澄云弓攥在手里。
她没想到哨声引来的居然是头梅花鹿,这可是极稀罕的猎物。可惜那头鹿离她站的位置有点远,如果不能一箭射中,野鹿受惊肯定要往山上跑,到那时就更不好追了。
梅花鹿警惕地四处嗅探,一步三停往草丛外走。
元晴玉抽出支翎羽箭。
侧后方有搭弓拉弦的动静。
她诧异回头,见燕铮站在不远处,手里的箭矢正对准那头雄鹿。
鹿是我的。
元晴玉冲他无声做了个口型。梅花鹿是她先发现的。
燕铮看她一眼。
想什么呢。谁先得手就是谁的,他可不会因为这人是太子就惯着他。
利箭自元晴玉侧后方掠过,直直朝雄鹿飞去。
元晴玉心底噌地蹿起一股火。
听到动静,众人渐渐围拢过来。
元祁弯腰从地上拾起两支箭。
其中一支他认得是元珩的翎羽箭,另一只箭从中间断开,带着尾羽的半截在他手里,另外半截深深扎在不远处的杉树上。
“太子的马往山上去了。”
“另一人……好像是燕都护?”
元祁顺着众人的话音,遥遥望见青骢马追着一匹骊驹,一前一后几乎首尾相接在山间跑的飞快。
元晴玉攒着劲儿,非要争到这头鹿不可。
她射断了燕铮的箭,燕铮又抢先一步追在她前头。两人骑的都是顶好的快马,无奈上山后鹿要比马灵活的多,虽然没有跟丢,但一时半会也追不上。
马蹄下碎石遍地,草蔓横生,不知不觉间,山路愈来愈窄。
“其实历山还有段故事……”魏铭讲的口干舌燥,只想让燕翎别再提那只白狐狸了。
“当年两军鏖战于此,多日僵持不下。”他娓娓道来:“后来邺军主将在半山腰意外落马坠崖,故此坊间也把这山叫作堕马山。”
“马骑的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掉下来?”燕翎不解。
魏铭被问住了。历山不算险峻,对于骑惯了战马的人而言,的确不太可能出这种意外。
错神之际,燕翎又问他:“阿兄什么时候能带白狐狸回来?”
魏铭:“……我跟你讲讲坊间的传说吧。”
青骢马不知不觉慢下来,被前面的骊驹甩开一大截。
那头雄鹿冲着扶青崖上的竹林去了。
元晴玉勒住马缰绳。
远远望去,竹枝摇曳,像是条细细的玉带蜿蜒在岩壁之间。
当年邺军主将在历山马失前蹄,坊间皆言前朝昏君暴虐,天命殛之,然而实情并非如此。
父皇跟她说过,崖边那片狭长而茂密的竹林里埋了不少铁蒺藜,马踩上后疼痛难忍,骑手根本驾驭不住。
元晴玉心中微动。
扶青崖下有一大片裸露的岩壁,鹿类最喜攀爬舔舐上面的盐晶。
若是燕铮在秋狩逐猎时出了什么意外,只能说运气不好,这笔账怎么也算不到她的头上。
阳光泻落在崖壁上,把浓绿稠亮的翠色揉的渐渐模糊。
这种感觉似乎有点熟悉……
“嘤!”
元晴玉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她打了个滚,飞快地站起来抖掉毛上的草屑。
“……”
怎么会……又变成这样了?!
鹿角在绿丛中忽隐忽现,眼看快要跑进竹林,却又突然掉头一转,钻进了山间岔路。
燕铮循迹追过去,意外瞥见草丛里卧着毛绒绒一团雪白。
绒毛蓬松柔软,通体无暇不染一丝杂色,仿若披着层银光。正是上次那只白狐。
的确好看的很,难怪燕翎如此喜欢。
他勒住马。
元晴玉仰起头,一双毛茸茸的耳朵颤了颤。
燕翎生的挺拔,本就比她高不少,这会儿她缩成一团看向马上的少年,感觉更有压迫感了。
眼见燕铮的手驾轻就熟地抓向她的脖颈,元晴玉飞快跳起来,在那只手上狠狠蹬了一爪子,转头扎进茂密的草丛。
毕竟狐狸身体小巧灵活,有绿障做遮掩,燕铮哪里捉的到她。
清风呼啸着从耳旁掠过,元晴玉不要命地猛跑,直到确信安全了,才终于放松下来,靠在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跑的实在狼狈,不光出了层透汗,连衣裳都弄脏了。
衣裳。
元晴玉低头打量自己:……
她扑干净身上的灰土,坐在石头旁默然无语。
已经是第二次了。
每回变成狐狸之前,除了头脑昏沉,浑身乏力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征兆。
元晴玉踢开脚旁的石子。
凡事得往好处想。虽然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次,但至少她还能变回来不是么。
石子顺着岩壁滚下山,敲出一路清脆的声响,很快消失在茫茫草色中。
上次在玉璋宫,这回是在历山……元晴玉反反复复想了几遍,一个念头倏然在脑海里闪过。
好像……每回都是碰到燕铮后她才变回来的。
元晴玉僵了片刻。
那倘若燕铮死了,她又……不就永远只能做一只狐狸了么?!
轿子停在林边,还没等落稳,徐延便匆匆掀起轿帘。
“徐大人真是姗姗来迟啊。”陈濂噫道。
要他说,太子如此贪耍任性,跟詹事府这帮人的纵容脱不开关系。
“是我来晚了,陈大人莫怪。”徐延顶着两个黑眼圈,面上惭愧。
昨晚在玉璋宫耗了大半宿,等回到府邸时天都快亮了,他和衣在床上眯了会儿,哪成想竟误了时辰。
“太子殿下呢?”见青霜从林子里出来,徐延上前问道。
清风一吹,元晴玉的脑子顿觉清醒。
在没把事情搞清楚之前,燕铮还不能死。
想到这儿,她腾地一下站起身。
梅花鹿就在不远处,乌骊马却渐渐慢了下来。
燕铮打量陡峭的石壁。若是不想雄鹿中箭后滚下山,只能把它往竹林里赶。
元晴玉抄近路跑上扶青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低头正看见乌骊马已经到了林子边上。
她心里一惊:“燕铮!”
燕铮低头看向突然扑进怀里将自己紧紧抱住的少年,下意识勒紧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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