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二十多个故事

作者:闻春生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二枚月亮》



      从某天开始,人类发现天空中出现了两个月亮。

      刚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那另一个月亮的颜色很明显与正常的月亮不同。也许那是一团光斑,根本不是什么月亮?
      各个眼科医院的号都被挂得爆掉,前来就诊的人络绎不绝。医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的眼睛都没有检查出任何问题,况且......况且医生自己也清楚地看到,天空中悬挂着两个月亮。
      一个就是普通的月亮,而另一个月亮确很古怪地有了颜色。医生询问了前来就诊的人,有人说是红色,有人说是绿色,还有人说是蓝色。总之什么样的都有。

      人们觉得惊奇,地球上掀起了一阵讨论有关第二个月亮的热潮,一时间猜疑声遍地,但直到最后也没有人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久而久之人类也习惯了,不过就是多了一个月亮而已,反正它在天上挂着,也不会影响到地面上的事情。而且这另一个月亮的颜色只有自己能看到,科学家们发现用什么样的技术都无法得知另一个人眼里的“月亮”是什么颜色的。

      慢慢地,地球上多了一个传说。

      据传说,人类能看见第二个月亮的颜色代表了人类的某些天赋。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能看见红色的月亮代表运动的天赋,而橙色的月亮代表数理逻辑上的天赋,绿色的月亮代表舞蹈天赋,蓝色的月亮代表着文学天赋......当然,月亮的颜色不止这么多,代表着的天赋也不止这么多。
      传着传着,这个传说又变味了。也不知是谁笼统地将颜色按暖色系和冷色系划分,然后公之于众,告诉所有人女性拥有的应是冷色系的月亮,而男性拥有的都是暖色系的月亮。
      这个传说演变到这里已经和原版相去甚远了,而且这两个版本的传说都没有任何事实依据。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人类却将它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直到我们这代人,这几乎已经快变成一个确凿的定论了。

      我便出生在这个时代。
      从小到大我有两个最好的玩伴。我们住在一条街上,街巷邻居串门很方便,我们的家长也很熟识,给我们起的小名也很随意,就像随便用数字编个号把我们串起来似的。
      邻居姐姐叫十七,我叫十三,最小的邻居弟弟叫十一。老一辈人说这样喊起来方便。我们三个从小玩到大,几乎这条街上的每一处角落都有我们拉着手疯跑过的记忆。

      据大人们说,在十二岁那年,家人们都会为孩子举办一个简单的仪式,在仪式上,孩子将会告诉大人自己看见第二个月亮的颜色,然后家长再决定今后对孩子的培养方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某种意义也算一种新式的成年礼。
      十二岁前孩子在学校所接受的教育都是一模一样的,所有孩子按年龄随即分班。但十二岁之后读的学校便不一样了,要按照看到第二个月亮的颜色把孩子送进特定的学校。

      我们三人不是一个年纪,十七比我大一岁,十一又比我小一岁。不过这也不妨碍我们的关系很好,几乎是亲密无间,我们知道彼此的每一个秘密,然后再默契地一起瞒过大人。我本来以为一切都会这么继续下去,直到永远。
      但是明天十七就要满十二岁了。家里的大人会按照惯例为她举办成年礼。这意味着我们不能继续在一所学校读书了,我们见面的次数也一定会大大减少。
      十七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嘴里还叼着十一刚刚买回来的冰棒。

      我们坐在老巷子尽头的台子上,六条腿一晃一晃,肩并肩看太阳下山。落日渐渐染红了天空,又染红了目光尽头的杉树林。浓绿的树叶上又抹了一层红,几乎要变成暗淡的一片灰。阳光又从青石砖上扫过,留下一片金。
      我几乎要被晃得睁不开眼睛。于是我顺从地把眼皮落下,挡掉所有刺眼的光线。阳光穿过薄薄的眼皮,我眼前的世界几乎都变成红色。我把脑袋靠在十七肩膀上。她比我高一点,枕着很舒服,我闻到她的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很好闻。

      我感觉眼前逐渐暗淡下来。我又一次把眼睛睁开,看见之前红得吓人的火烧云已经褪去了。十一是个男孩,但是他的动作却很秀气。他睁着眼看天空,手里的冰棍因为他长久的静默慢慢融化,然后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月亮慢慢出现了。
      我抬头望着这两个从我出生便开始陪伴我的月亮,忽然觉得陌生。一轮黄色的月亮,弯弯的,散发着很柔和的光。而另一轮,确实刺眼的红色。
      我以前觉得这抹红很漂亮,就像透明的红宝石。但是今天看着却分外诡异,我不知是不是即将到来的离别让我变得神神叨叨的。

      我们三个一起玩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讨论过有关月亮颜色的话题。因为我们的见面不是在学校就是在放学以后,大人们又要求我们早点回家,所以聚在一起的时间都在疯玩,根本没有时间像现在这样坐着聊聊天。

      我抬头看看十七,又看看十一,鬼使神差地发问道:“你们的月亮......是什么颜色的?”
      十七若有所失地抬头看天空。片刻,她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我的是橙色的。”十一也紧跟着道:“我的是蓝色的。”
      我不由自主开始紧张起来,声音都有些艰涩:“我是红色。”我的话说完,沉默便像阴影一样笼罩上来。

      我们都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当然知道月亮的颜色意味着什么。也许之前的缄口不提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自己和传说的规则不一样,没有人敢主动提起。
      而现在我终于打破了我们默默维持这么久的平衡,而且我们三个人一时间没人说得出话来。虽然那仅仅是一个传说。
      可是我们知道越来越多的人将它奉为圭臬。拥有和自己性别不符的月亮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开放点的家庭笑一笑也便过了,可是学校里的老师总是说,出了社会以后会发生更多我们无法改变的事情。

      老师的话浮现上来,我不禁有些害怕。十七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很轻地叹了口气。我拉拉她的袖子,问她要实话实说吗,毕竟明天就是她的成年礼了。
      十七笑了笑,然后点了点头:“要。”

      我摇摇脑袋,总感觉这个夜晚有一些诡异的气氛缠着我们,阴魂不散。

      十一也笑了笑,我们没再说话了。

      我妈喊我回家的声音被风捎过来,全都扑到了我身上。
      我打了个哆嗦,跟他俩告别之后便匆匆跑回了家。

      第二天很快就到了。

      我和十一请了假悄悄跑回家,为了能参加十七的成年礼。
      这种仪式并不正规,而且很短暂。只是找些亲戚朋友围着房间站着,中间放张椅子,十七就坐在上面。我们的父母都在。我和十一很快溜到各自的父母身边。

      十七说出“橙色”的时候,我敏锐地感觉空气凝滞了一下,大人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但都没说什么话。十七的爸爸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是笑眯眯的。他先为十七鼓起了掌,那种凝固的空气一下子也流动起来。
      十七的某个亲戚笑着开口,像在开玩笑:“小女娃学男生学的东西,少见哦!但是一般这种学科,还是男娃儿厉害点,以后小十七怕是要吃亏哦。”
      这里没有漂亮的装饰,十七也没穿上新衣服,一个个大人像鬼魂一样飘在墙边。我觉得这里真没意思,而且那个亲戚说话的声音拖长,好像夏末将死的蝉。我转身拉着十一挤出了人群。

      此后的日子就照常进行。
      虽然十七和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了,但在我们的软磨硬泡下,回家的门禁也推迟了。我们每晚可以一起待到九点半,以前我们七点半就要回家。所以我们还是有很多见面的时机和机会的。

      虽然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变,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街头搬着板凳聚在一起闲聊的大妈们以前看见我们一起玩耍,会笑着给我们扔几粒花生瓜子给我们当零嘴。
      现在她们也会,但她们总是在十七伸手接过那些食物的时候叹叹气,然后说上那么一两句:“女娃儿学物理学不好的哦。”我有点生气,但十七拦下我,牵着我的手离开。

      我们背着夕阳走,阳光在我们面前拉出长长的三个影子。
      我很快忘了刚才的不愉快,我们又打闹在一起,那三个影子便缠绕绕在一起,然后不分彼此。

      十七有时候会告诉我们她在新学校经历的事情。比如班上只有她一个女生,有些男孩喜欢捉弄人,但是都是和她开开玩笑,没有真的想伤害她,好像一切都无伤大雅。

      老师也是这样。没有老师故意针对她,可是十七总感觉不开心。比如老师上化学课要做实验,在同学里找助手。十七的手是最快举起来的,老师扫视了一圈,最后还是选择了她,他说因为女孩子细心,不容易出错误。
      十七觉得很奇怪,那男孩子呢,男孩子就不能细心吗。
      但十七没问,她只是很听话地走上去,配合老师完成了这个实验。

      虽然一切都是小事,一切都无伤大雅,但学校似乎就是用隐形的规则把男生女生划分开来。老师们明里暗里提醒十七努力,最后总是要加一句女孩子学这个确实不容易。

      十七好像去了新学校之后便不太高兴,而且她出现的时间越来越晚了。她的作业好像总是很多,而且还很难。十七的妈妈依旧喜欢来我家串门,每次到我家来总是怨声载道:“大家都说了,女娃娃不要学这些费脑经的东西,还是没有男娃儿聪明。说她她也不听,非要说她就是喜欢这个,天天自己买回一大堆题目做,我看着她就累。”

      我坐在一边听大人们聊天,我没忍住接了一句嘴:“她喜欢不就行了嘛,非要什么男生女生的,听着都头痛。”
      我妈狠狠瞪了我一眼,一个巴掌就拍到了我的背上。我接下来的话全被噎在喉咙里,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我不再说话了,扭头看窗外。

      十七的家就在我家对门,我看见她的窗户里透出一团暖黄的光,我知道她一定在努力学习。上次她告诉我们她实在听腻了“学理科女生不如男生这样的话”,从那以后她回家写作业的时间便大大延长,她说她一定要考得好点让大家看看。

      于是从那以后她便很少来找我和十一了。街巷的青石板上少了十七的影子,我和十一的显得空落落的。

      不过寒假很快就到了。
      十七很快乐地捧着她的卷子给我们看,写着“物理”的考卷上方画了一个很漂亮的100。
      我们都很替十七高兴。十七的爸爸是一个很和善的男人。他除夕夜拜年的时候乐呵呵地带上那张卷子来街坊转了一圈。

      从那以后,在后面说十七闲话的人变少了。但这样的声音还是没法堵住。我听见之后无数次为十七说话,但是我妈每一次都要数落我。落在我身上的不是巴掌就是我妈的骂声。
      后来我不敢说了,再听到只是攥紧书包带子然后走过去。这样的声音我每一次听到都会觉得害怕,生怕有一天它们会同样出现在我的背后。
      我真羡慕十七有这样好的爸爸,我也真希望十七能在她选的这条路上一直平安无事地走下去。

      我的成年礼马上也要到了。

      日子越近,我便越害怕。我不敢再抬头看天空中那轮红色的月亮。四五岁时那种单纯只是觉得它美丽的想法已经完全消失。在十七升入新学校的这一年,我实在被改变得太多。
      十七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勇敢,她从不理会那些家长里短得闲话,她只是把自己投进知识的海洋,日复一日地做着那些在我看来枯燥乏味的题目。

      但我逐渐开始害怕见到十七,因为她在哪里,那些议论声就跟到哪里。她的描述与我在生活里的所见所闻,让我对我头顶红色的月亮越来越恐惧。
      我知道在老一辈人眼里红色意味着什么。运动天赋。运动应该是适合男孩子们的,而不是我。虽然我看着十一瘦弱的样子,觉得他们说得也不完全对。但我根本不敢去反驳,因为这个没依据的传说,人们心里的成见早就和大山一样高了。

      成年礼在我的战战兢兢中如期而至。
      几乎和一年前十七经历的场景一模一样,只是换了些人。
      这次坐在椅子上的,是我。

      我也不想把场景描述得太过恐怖,但实际场景就是这样。
      白炽灯明晃晃地打下来,照得我睁不开眼睛。眼前的亲戚朋友全都变成了披着白皮的鬼。十七和十一也在,他俩站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我几乎要被他们黑洞洞的眼珠子吓一跳。我恍惚地想,我家原来有这么恐怖吗。

      接下来我看见我爸的嘴一张一合,他的声音好像不是他发出来的,但是还是进入了我的耳朵。
      他问我,你看见的第二个月亮,是什么颜色的?
      我愣了片刻,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
      红艳艳的月亮还是在那里挂着,好像要滴血。

      我又把目光转回来,视线对上紧盯着我的家人们。
      红色的月亮撒下来淡淡的一点红光,我感觉窗户纸要被染成不安的红色。我的脑子晕得不行。
      然后我又看向红色的月亮,转过头来告诉我爸说:“绿色。”

      我看见我爸几乎肉眼不可察觉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挂上了一个满意的笑容,然后他开始带头鼓掌。

      周围的人全都鼓起掌来,我恍惚间感觉他们好像要鼓着掌把我往火坑里面赶。

      “小十三,你明天去学校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去舞蹈学院上学吧。”我妈笑眯眯地看着我。但在我眼中,第二个月亮红色的光从她身后打过来,把她照得如鬼魅一般,笑容也好像变成了恶鬼伪装的假笑,慈眉善目的面孔后面,不知道藏着什么样的东西。
      我打了个寒颤,僵硬着扯出一个笑容:“好。”

      在场的大人都渐渐散去了,房间里变得越来越空,刚才那种如影随形的压迫感终于消失了。

      就在我的神经终于要放松下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叹息。我下意识地抬头找,却看见十七沉默地看着我,下一秒,便悄悄地离开了。

      我犹豫片刻,本来想立刻追上去,但最终还是没有迈开脚步。我们都心照不宣。我们知道彼此的所有秘密,她对于我今天的隐瞒,再清楚不过。不可置否的一点是,十七此刻对我肯定很失望。
      我不知道最终牵住我追逐她的脚步的东西是什么,但是我知道的是,我永远也不会有她那样的勇气,去如此勇敢地面对一条充满质疑和挖苦的道路。

      只是不擅长而已,又不是学不了。又不是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很高的分数,我也曾见过拥有某种月亮的人在特定方面上却毫无建树。我在心理默默想,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想要为自己懦弱的行径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十一还站在原地等我。父母已经离开房间去联系舞蹈学校了。

      我们对视片刻,十一出了声:“要出去走走吗?”

      我点了点头,跟上了他转身离开的背影。

      十一心思细腻敏感,也更加早熟,时常考虑一些于我而言有些深奥的问题。

      肩并肩走在铺满月光的小路上,空气中飘来一丝若隐若现的花香。一切都有些过于安静了,以前我们三人玩在一块的时候从没出现过这么长时间的沉默。
      我想,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体会到“长大”的感觉。

      十一突兀地开了口,打碎了这一刻的静谧:“十三,你有想过以后吗?”十一问我。我低头沉思了片刻,思考了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其实很少思考这些不是基于“当下”发问的问题。对我而言,与其消耗精力去思考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不如去和朋友疯玩,把时间都消磨在欢声笑语当中。

      “我不知道以后我想干什么。”见得不到我的回答,十一便将投向我的视线收回来,漫无目的地看着路边的树和树底下纠缠的光影。
      “那就想现在就好了。”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已经生出了一种对于未来的隐隐害怕。我意识到,我好像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那些曾经落在十七身上的,我避之不及的东西,原来也会真真切切地降临在我身上,只要我今晚实话实说。

      我有些后怕,又有些庆幸。今天说的谎让我不会掉入深渊,但我却莫名地替自己感到可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兴许是十七走之前留下的最后一个眼神实在太悲伤,尖锐地刺痛了我。

      虽然十七从头至尾一句话也没说,我意识到,原来沉默也可以伤人。

      那天我和十一是怎么分开的,我已经记不得了。他后来是否还说了什么话,我也记不得了。我甚至忘记问他一句,你也要实话实说吗?
      我们都清楚实话实说意味着面临压力,闲言碎语和无止尽的讨论。但不说呢?我们也许就要走上一条自己完全不适合的道路,只能拥有不适合自己的人生。

      不过我再也不想管了。日子向前推进,我强迫自己将那点对十七的不安丢到九霄云外去。

      我很快便被送进了舞蹈学校学习。

      我的韧带很硬,腰肢很硬。我好像一点也不柔软,全身上下像被钢铁打出来似的。我压腿压得涕泪横流,就差哎哟一声当场魂归西天了。
      我回家给父母抱怨,不过他们总是乐呵呵劝我说没事的,多学一段时间就适应了。我嗫嚅着,说可能我不适合学这个。

      他们的脸变得比喜怒无常的天气还快,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便乌云密布,将倾的暴雨将劈头盖脸砸我一身。我立马转了个话头说,可能只是还没有掌握技巧,多学两节课就好了。

      他们的表情舒展开来,好像刚才他们阴沉的脸只不过是我的一瞬恍惚罢了。

      “好好学。”这是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我忽然觉得好累,把头靠在车窗上闭上了眼睛。

      窗外阴云密布,好像真的要下雨了。

      学舞蹈的日子很苦,更何况每当我们训练的时候,我总能看到人儿如水做的一般,腰肢轻盈,软若无骨。水袖甩起来的时候,像半空里铺开了一片五彩祥云。
      我看得痴了,可能这才是适合学舞蹈的人吧。她们的月亮,是不是真的都是绿色的呢?

      我在舞蹈学校里交了几个新朋友。她们都是很漂亮的女孩儿,纤瘦苗条,好像说一句大声一点的话便会惊跑她们。闲时我们便聚在一起聊天,话题同我和十七十一他们呆在一起时不同。
      这些女孩们聊的话题大都是些新衣服新裙子之类的事情,有些时候还会讨论最近新出的偶像剧和小说,笑闹着说自己又喜欢上了哪个明星。

      我时常感觉插不上话,有一次趁着她们沉默的间隙,我轻轻地问了一句,你们的月亮都是绿色的吗?

      被簇拥在人群中心的女孩奇怪地转头看我:"当然呀,难道你不是吗?"

      我心虚地打了个哈哈,说我肯定也是呀,就随便问一问而已。她们不解地看向我,好像不知道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有什么好问的。

      我察觉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便不再开口说话了,希望自己能和身后的墙壁融为一体。

      我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空虚感。这样走在看似所有人都认为正确的路上,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下课之后,我和十一仍会约着一起回家。十七太忙了,除了节假日,我们几乎都要见不到她的身影了。
      十一和我一前一后走在路上,我郁闷地踢着地上的石子,闷头走着不说话。
      十一突兀地开了口:“你好像不开心。”
      我回:“我觉得我已经很久没有开心过了。”
      十一:“你很讨厌学舞蹈吗?”

      我思考片刻:“其实也不是,我也没有很讨厌它,只是感觉自己不太适合。”

      “那你以后要告诉父母,你看见的其实是蓝色的月亮吗?”我看着十一的脸,问道。太阳光迎着十一的脸打下来,已经有些暗淡了,照得十一的五官很柔和。
      不过十一的鼻子其实很挺,也许他的内心其实是一个很坚毅的人吧。

      “要说。”
      “那他们生气怎么办。”
      “生气就生气呗,未来要走的路,只能自己选。”
      “那刘婶她们老在背后说你怎么办?”
      “说就说呗。她们在我背后说,可我人却是往前走的,当听不见不就行了?”

      这下我反而无话可说了。原来这些被我视作天大的事情,在十一心理却没有那么重的分量。十一是一个坚定的人,他只是想做他自己。

      后来也正如十一自己说的那样,他还是选择对所有人实话实说。我听说他爸爸当场暴怒,甚至骂出了“真是不男不女”这样的话。的确,不是每个人都有十七那样好的父亲。不过这些都是我听十七说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甚至不敢去参加十一的成年礼。这样的仪式我已经见过两次了。每当我回忆起,那些大人冰冷的眼神便如影随形缠上我,令人窒息。

      成年礼结束之后的某个深夜,十一悄悄溜出来,来我窗台下敲暗号。

      我轻手轻脚地翻出去,发现十七也在。

      “陪我去转转吧。”十一对着我们长叹一口气,眉宇间流露出不属于我们这个年纪的愁容。

      我们漫无目的地逛啊逛,最后去到了小镇边缘的一条河边,再往外边走,就是荒山了,这块地方偏僻,不常有人来。

      我们在河上的小桥坐了下来。说是小桥,其实简陋得很,毕竟这河水又缓又浅,淹不死人。只是为了过河时不弄湿鞋袜,随便搭的几块板子而已。

      我们就坐在这样一座桥上,看见月光照在河面上,有些粼粼的微光在闪。
      红色的,月亮。

      我细细观察眼前的月亮,兴许是今天的夜空格外纯净,没了那些云雾的遮挡,那红色的月亮又变得晶莹透亮起来,好像我以前认为的那样,是一块红宝石。

      十一说,他今晚差点要挨父亲的打了。因为不管他们怎么说,十一就是不肯听他们的,去读体育学校,他的父母宁肯认为是他分不清颜色,也不肯相信他适合那个什么劳什子的文学。
      那样安静的天赋,应该是适合女生的才对嘛。

      听了这话,我们都沉默了。我不知道十一应该怎么办,十七亦是。十一有个暴脾气的爹,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他爹时不时就动火发怒,八头牛来了都拉不过他,吓人得很。

      大家都不说话了,便一起沉默着看月亮。

      我不经意间往旁边一扫,惊异地发现来了之后便一言不发的十七不知何时脸上已经挂了两道晶莹的泪痕。

      这是十七第一次当着我们的面哭。不过我们都默契地没有问她为什么,毕竟坐在这里的三个人,都各怀心事。夜晚有点冷,我们三个靠在一起却挺暖和的。

      其实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这是我们三个最后一次正式聚在一起,只是分别之后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从那天起开始变化了。
      十七一向忙碌,每天傍晚约着一起回家的只剩了我和十一,但现在十一也说他放学之后有事要早点走,他不能再等我了。

      我不解地问他:什么事?
      他模模糊糊扔下一句话:我要回去跟我爹吵架。
      我耸耸肩膀,也不再管他。

      上下学的路上只剩了我一个,傍晚放学回家,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好像能长到小路的尽头。
      他们果真都忙起来,约着我出去玩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去找他们,相聚的时间也很短暂,不是十七要回去写作业,就是十一莫名其妙地不来赴约。

      我一个人踩过夏季,转瞬又到了冬季。湿漉漉的青苔在墙角越爬越高,不小心碰到,便沾了一手臂的水痕。

      十一在家里抗争了半年时间,使尽浑身解数,却还是被送去了很远的体育学校,半年回不了一次家那种。
      十一匆匆忙忙赶过来告知我这个消息,然后递给我一个巴掌大的玻璃盒子,不过透明的玻璃好像被他处理过,只能反着光像镜子一样,里面却什么都看不见。

      我问他这是什么,他咧开嘴笑了,说是他随便买的礼物。

      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拿在手里还挺有份量的。全都摸了个遍也没有什么开关,看似就是一个小小的装饰品,还做成彩虹的模样,还挺精致的。

      十一跟我道了个别便准备离开。

      我不解地问他,不多玩一会吗,有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十一回头看了我一眼,笑笑不说话。

      我觉得他莫名其妙,整天神神叨叨地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东西。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下定了怎样的决心,也不知道最后他看向我那个眼神里其实饱含着太多东西。我仅仅只是看着他走出我家,没想到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第二天,街上便传来了十一失踪的消息。

      我如遭雷劈,鞋也没换就冲了出去。冲到街上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眼前的街道变得如此陌生,我感到一阵眩晕,甚至对这条我从小走到大的小路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眼前的世界好像变成了一场荒谬的电影,所有的房子、树木,拼接成诡异的场景,不知什么剪辑手法让一切变得混乱。我意识到了一些很莫名其妙的东西,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笼罩了我。

      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天穹上静静悬着一轮血红色的月亮。今天这月亮的光变得如此刺眼,让我头晕目眩,几近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我晕了过去。

      从十一消失那天起,我的生活便被按住了加速键。

      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是如此,但是有一部分的我确实已经被十一的离开剥离,剩下的可能只是一个无知无觉的躯干。

      我听说十七后面过得很好,继续在物理领域深造,变成令人敬仰的科学家。我一直有关注她的动态,只是她做的那些研究我都看不懂。
      但她的名字在我的生活中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手机的新闻里,电视传来的播报中。
      十一消失之后我们抱头痛哭一场,自那以后便没怎么再见过她。
      曾经三个人坚不可摧的小团体就这么莫名其妙散了,甚至没能给我一点缓冲的机会。

      往后的人生我活得莫名其妙,我当了一名很普通的舞蹈老师,拿着微薄的薪水刚好能养活自己。我现在已经能很轻盈地舞动,就像十二岁那年看见的那些女孩一样。
      后面我和其他朋友聊的话题也变成了明星、综艺,还有一些买不起但是非常吸引我的化妆品和包包。
      我已经忘记了小时候的自己是多么享受奔跑的感觉,我曾经觉得那很自由,风挟着雨后青草的气味扑到我的脸上,我们三个人无忧无虑地嬉闹,完完全全属于自然,属于檐下的透明雨滴,属于毛茸茸的小狗,属于那些被放飞在晴朗天空中的风筝。

      这些事情回忆起来,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十一送给我的那个玻璃彩虹一直放在我的书架上,上面已经积了一层灰。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微风吹进家的时候,我闻到了雨后潮湿的泥土味,就像小时候闻到的一样。
      我洗了毛巾久违地准备打扫一下书柜。不曾想却将玻璃彩虹从书柜上打翻了下来,玻璃和瓷砖碰撞的声音很响亮,吓得我一哆嗦。
      我蹲下来打扫,却诧异地发现那堆玻璃渣子中有一团白色的东西。

      我骤然一惊,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那些关于十一的过往像触了电一般全都出现在我脑海里,这些记忆上浮着的灰尘骤然间被扫得一尘不染。
      我哆嗦着手,蹲下来捡起那个米白色的纸团。上面写了字,时间过了太久,那些字迹都变得发灰模糊,纸张也变得无比脆弱。

      我轻轻将纸团展开,屏住呼吸。

      我实在不知道该以怎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十一写下的这些话,实在是荒谬且莫名其妙,这些话和他的失踪一样令人摸不着头脑。

      他写道:
      十三,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看到这里你肯定觉得莫名其妙。这段时间我们都没怎么见面,我其实过得很不好,闭上眼睛都是父母在我面前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不可以,我们不会支持你的。”
      我已经做了很长一段时间噩梦了,每晚上都是看不清的人影追着我跑。

      不过昨天晚上做的梦不是噩梦。
      我梦见我飘在一片虚空里,两个很高大很高大的人发着光,他们的周围环绕着无数的星球,就像宇航员去到太空时看见的那样。
      他们边聊天边下棋。能够在太空中下棋的人应该不是人了吧,我总觉得他们应该是神。
      我听见他们说话。左边的神对右边的神说,愿赌服输,要我做什么?

      右边的神笑起来,声音很洪亮。

      他说,那你就给你创造的小玩意们多添一个月亮吧,他们就是这么叫的,对吗?

      于是我看见左边的神抬起手来,对着一颗水蓝色的星球随便挥了几下。

      于是在一个很普通的夜晚,地球上的每一个人眼中都多出了一枚月亮。

      很随机的,很普通的,没有任何含义的月亮。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520670/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