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难买

　　陈今回没有公司，独立摄影师。

　　个体的优点是自由，对工作有一定的自主选择空间，接活主要靠缘分和熟人介绍。

　　缺点就是没底薪。

　　上一周陈今回试着投了几个影视、文化传媒公司，主要业务是短视频、微短剧拍摄。

　　这两年大家集体投入短剧大潮，三个月喝死两个副导演、片场哪个组有人猝死的风声不绝于耳。初时惋惜，时间过去，也就都忘了。

　　影视行业不景气，准确来说，是所有行业都不景气。日夜连轴，人做机器，想赚钱就要这样。

　　老板们多精明的眼光，短平快才是硬道理。

　　有人在某书问艺术生如何赚钱，答曰：先撕了你的艺术本科学位证。

　　投的公司暂时还没有回声。

　　他最近常常通宵，熬夜做接来的剪辑后期散活，熬得行尸走肉，走路像飘。

　　被手机催命一样的闹铃惊醒，陈今回看着时间日期反应了一会儿，惊觉今天就是跟钱宁约定好的见面日。

　　过得昼夜混乱，对时间的感知都有点迟钝。

　　陈今回打包把文件发出去，检查了一轮微信消息，才慢吞吞从电脑前起身，向浴室挪动。

　　根据金丝雀这种工作性质，外表光鲜美丽应该是基本的职业素养。

　　他打量着镜子里的青年。
　　称得上缱绻的眼形，可惜双目无神；
　　风吹日晒，已经算是白得天赋异禀，但架不住气色够差；
　　唇形饱满，不过笑不出来。

　　哇，好一具硬邦邦的尸体。

　　一定是加了很多班，一天工都没有旷过才有这种被工作狠狠磋磨过的面相。

　　这说明什么？说明敬业。

　　希望那位贺总慧眼识珠，透过现象看本质。

　　陈今回有点想笑。

　　人在紧张的时候就会不受控制地乱想一些有的没的，这大概是一种逃避行为，假装忘了即将到来的未知难题，以此来减少忐忑。

　　他们约在傍晚，陈今回估摸着时间，提前两个半小时出了门。

　　本来想过要不要穿正式一些，他站在镜子前来回试了几次，也可能是心虚，怎么看怎么像马上要对人家喊“哥再开瓶酒吧”。总之更不正经。

　　最后还是套了很素的短袖牛仔裤，套了件晃晃荡荡的衬衫，站在地铁里面，好像跟上学时没什么分别。

　　本以为毕业之后，欠款归零，会逐渐松一口气，从旧日纠缠的那些泥沼里脱身。

　　现在看来，想得太顺了。

　　*
　　钱宁实在是很贴心，陈今回到约定的酒店时他已经在等。

　　陈今回有些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吗？......钱助理你好。”

　　“没有，我恰好帮贺总送衣服。陈先生，你好。”钱宁面色自若，提高了下手里的衣物袋，又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应该是在发消息。

　　“那么这个就拜托你帮忙拿上去了。4418，这是房卡。”钱宁自然的将手里的袋子递给陈今回，给他示意电梯的方向，“电梯在那边。”

　　“啊？”陈今回还没反应过来，脸上是无措导致的平静，心里已经惊涛骇浪。

　　流程是不是有点太快了？连换洗衣服都准备好了。

　　钱宁：“他换个衣服，待会儿有约，不会耽误太久。”

　　好高超的聊天技巧。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这样......”陈今回对这种精准的察言观色读心术肃然起敬。

　　这种敬意随着与4418的距离的缩短逐渐褪去，变成纯粹的紧张。

　　他预想了很多个开门后面对的场景。

　　比如对方衣冠楚楚坐在沙发上，等待他展现合格情人的特定技能；

　　又或者谈生意一样报价、提出要求和规则。

　　总之是比较戏剧化的场面，毕竟他们的相识本身就够莫名其妙。陈今回当然不会认为贺闻珩是什么“好人”，甚至感觉到此人的恶劣已经初现端倪。

　　但也还好，他搜过贺闻珩的公司，一些报道，甚至有一点关于贺本人的花边消息。他并不怎么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问题，对方的生活看上去太顺风顺水，大概是犯不着大费周章找到他，再跟他过不去的。

　　至于为何要花钱找情人。

　　陈今回想原因很好猜，他是个深柜的同性恋，不欲此点广为人知。也许人多少有一些炫耀的欲望，金丝雀属于其中一种老土又不失有效的方式。

　　*
　　房间内灯光很暗。绕过玄关隔断，客厅沙发上散了一些文件。

　　贺闻珩不见踪影。

　　陈今回开始后悔自己直接刷开了门，应该站门口多敲一会儿。现在不论是再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过去，还是发出“贺总你好”的声音，都诡异到有点惊悚。

　　狠了狠心，“贺总，你好，我是陈今回。”

　　声音不算大，但在这种安静的环境里果然突兀。

　　没有回复。

　　他提着衣服往里走了几步，“贺总......”

　　左侧一间半开的房门里，透出光来，将会客厅的昏暗切割开，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松了口气。

　　“进。”大概是刚刚睡醒，男人的声音有点哑。

　　陈今回欲敲门的手停在半路，定了定心，“......打扰了。”

　　贺闻珩很懒散地坐在床边，黑色短袖，灰色运动裤，足够随意不设防的姿态，任由他进门立在与床尾有点距离的位置，自顾自摆弄手机，并没抬眼看他。

　　“钱助理叫我拿上来的衣服。”

　　“哦，放下吧。”

　　又是可怕的沉默。

　　陈今回开始有点恨这位金主，一个意向莫测的甲方就是乙方的穿肠毒药，早晚折磨。

　　“贺总，我......”有求于人，他被迫开始试图推进流程。

　　贺闻珩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屋里还有这么一个人，手机被随手丢在旁边，抬头定定地看过去，“近一点啊，这么远说什么？”

　　没有太明显的情绪，说不清是什么样的眼神。

　　陈今回心跳开始变得乱，不曾应对、无法应对这样的场面，这显然在他的能力之外。

　　只能依言上前，装西装的袋子被他放在床尾，松手的时候简直像是失去了一个稳妥可靠的倚仗。

　　他站着，贺闻珩坐着。

　　陈今回垂下眼睛，却避开了目光接触，无意识地吞了下口水。
　　“那天是我不小心......”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要先解释一下那天的乌龙，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认错人了。”贺闻珩接住他的话，没有让他继续发挥，“所以，现在你来，是想好了。”

　　“是......不过我不确定贺总需求的具体内容，说实话我没有相关的经验......不过我会多学习。”陈今回开始跑火车，像是真的在对接一项工作。

　　贺闻珩笑了，却显得轻慢。

　　“哦，需求。”他重复了一遍陈今回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很克制的用词。
　　他预想再见陈今回会很有意思，不过没想到是这么一种有意思法。

　　贺闻珩示意陈今回低一点，本意是叫人坐下，因为从进来之后他的表现都太像人机，自己也不会在意没眼色让他仰着头说话的笨事。

　　陈今回直接蹲下了。

　　......

　　真不好说这是上道还是不上道。

　　贺闻珩问得轻描淡写，“我不知道，你原来是要找工作的么？”

　　陈今回耳根红得很轻易，像被揭穿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声音飘忽着找不到落点，他只能否认：“不是的，我是想。”
　　被包养。
　　做情人。
　　他一时说不出口，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一种有意为难。

　　进退两难，陈今回想骂自己矫情，可面对刚刚见过两次的男人，在他似乎隐含锋利审视的眼神里，确实说不出口。

　　贺闻珩将手靠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轻轻侧了头。

　　贺闻珩的指尖在他耳后侧颈一划而过，蜻蜓点水。

　　“脸皮这么薄，我以为你胆子很大呢。”这是一句玩笑。

　　可陈今回不太笑得出来。

　　平心而论他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尤其是他自己找来的，打工总该有打工的觉悟，哪怕是不擅长的兼职。

　　“我是想要留在你身边。”陈今回换了个轻巧的说法，在这样的距离里说出来莫名显得暧昧。

　　“善解人意。”
　　“保守秘密......”
　　“对，还有随叫随到。”贺闻珩刻意放慢了语速，像是边想边说。

　　陈今回顺着应他，“是，是这样。”

　　贺闻珩像是懒得再戏弄，终于揭过，“那就很好了。”
　　“希望你没骗人。”

　　贺闻珩错开他从床上起身，“那么再谈谈你想要什么吧。”

　　他自在地提起衣服，到里间冲澡，将陈今回自己留在那里。

　　贺闻珩没有做任何称得上“过分”的事，语气更称得上温和，陈今回却觉得好难应对。

　　比起更直白的举动或言语，这样含混不清的态度让他忍不住去猜测怎样回应是对的，怎样是不合时宜的。

　　至于“想要什么”，答案更是很简单。
　　无非一个钱字。
　　可是怎么答，答什么也依旧是没有头绪的一团乱麻。

　　他突然想起周时说他这样的性格，要更进一步，要独立拍片，怕是要再历练好几年。
　　那时候只觉得是这辈子不会有拍片的钱，这时候才知道是更复杂的人情往来。

　　贺闻珩再出来时，除了外套，已经穿得太正经，到只是随手调亮了灯光，看过来时陈今回已经莫名感到一种压力的地步。

　　贺总只是挑了下眉毛，“怎么坐地上。”

　　陈今回才回神自己顺势就坐在床边靠着发呆。

　　“忘了。”他答得诚实。

　　贺闻珩走到他身边，从他身后去拿手机和腕表。

　　他想要避开留出空间，可已经来不及，只能被贺闻珩笼罩在很狭小的空间里，是他曾经闻过又混了沐浴露的很淡的香气。

　　贺闻珩一边戴表，一边低头静静看他。

　　在陈今回闪避的时候，一只手在他眼下停留了几秒，眼周的皮肤很灵敏，手指的温度稍低，他本能地一凛，也不敢径直躲开。

　　似乎是轻轻摩挲了几下，总之贺闻珩看得很仔细，“没睡好么？”

　　口中说的是关怀的话，可并没有包含太多感情温度，也来得没什么铺垫，像是随口下的一个结论。

　　陈今回自然把这个举动理解为一种挑剔，答：“还好的。”想了想，又补充说，“不好意思，我以后会注意。”

　　贺闻珩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你可以在这儿睡一下，醒了就叫钱宁来接你吧。”

　　在陈今回一骨碌站起身来，跟上去时，贺闻珩已经半只脚跨出玄关。

　　“不用了贺总，如果你没有别的需要，我先回家了，可以吗？”

　　贺闻珩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越过陈今回看向沙发后的落地窗，说，“下雨了。”

　　陈今回猜测这是不好的意思。

　　所以他没再坚持，“贺总，再见。”

　　门在他眼前合上。

　　陈今回坐进沙发，回想贺闻珩的表情，也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只是今天的所有，都像是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
　　*
　　在等了两个小时，未收到任何来自陌生号码或者钱宁的消息之后，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困倦。

　　酒店隔音很好，可他还是能隐约听到窗外规律又激烈的雨声。

　　陈今回还是没有在贺闻珩睡过的那张床上补觉。

　　他找到另一间卧室，小一些，撩开被子窝了进去。

　　有时真的是讲不清楚，在陌生的酒店，明明心里还惦念着贺闻珩不咸不淡的态度，以及留下未完的一句“谈谈报酬”。

　　陈今回反而眼皮沉沉的，几乎很快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情状里。

　　他们有两次近在咫尺的接触，又在贺闻珩有意控制下显出一种疏远。

　　最后清明的想法是贺闻珩骨节漂亮的手停在眼前，认真地说你没有睡好。

　　到被急促的振动声惊醒，陈今回怔怔接起电话。

　　是顾乐知。

　　说：“不好意思啊今回，之前答应你的事，可能要再找其他机会了。”

　　倒是不用了，很巧。

　　陈今回刚要解释。

　　顾姐又道，“但有个项目，大概是能带上你的，没准儿能担个分组导演......当然，摄像肯定没问题啦。”

　　陈今回脑子一时宕机，用最积极的态度急速应下来，“当然好，那就谢谢顾姐。”

　　“成，回见。”

　　电话挂断，陈今回才迟钝地缓缓意识到身处何地，又猛地心里一慌。

　　完了，他好像已经不算完全的自由身，“随叫随到”又哪里来的时间当然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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