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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镯
夜露初凝时,杜奕命人在太液池畔设下琴案。清规抱着焦尾琴经过九曲回廊,见祁觉砚正临水而立,手中捻着片竹叶吹奏。月光在他玄色锦袍上流淌,衬得腰间青玉螭纹绦环愈发莹润。
"姑娘今夜要奏《阳春》?"他突然转身,竹叶在指尖转出碧色流光。池面倒影被涟漪搅碎,惊起几尾红鲤。
清规驻足廊下,怀中古琴的冰弦映着宫灯:"公子怎知?"
"闻到雪松香了。"他走近两步,目光落在琴尾烧焦的纹路上,"《阳春》需用松烟墨调弦,姑娘衣袂染了墨香。"
她这才察觉他眸色比常人浅些,像浸在琥珀里的茶汤。夜风掠过池面,带着他袖间沉水香拂过她腕间银镯,叮咚一声轻响。
"公子精通音律?"
"质子无所事事,总要找些消遣。"他抬手拂去她肩头落花,指尖在离颈脉半寸处顿了顿,"比如观察抚琴者指尖的老茧——练剑留下的茧,可比琴茧要靠后三寸。"
清规抱着琴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莞尔:"公子说笑了。"
忽然宫灯骤亮,杜奕的龙纹皂靴踏碎满地竹影。他披着件石青氅衣,发间犹带御书房的墨香:"朕来迟了,可错过了什么?"
清规退后行礼,裙裾扫过祁觉砚的袍角:"陛下圣驾亲临,便是最好的时辰。"
杜奕亲手扶她起身,指腹在她腕间停留片刻:"姑娘手这样凉,可是宫人伺候不周?"说着解下氅衣要为她披上。
"陛下不可。"清规不着痕迹地避开,指尖划过琴弦带出一串清音,"《阳春》当配明月清风,若裹着龙气,倒显得拘束了。"
杜奕朗笑,眼中郁色稍霁:"姑娘总是这般妙语。"他斜倚阑干,看她在月下焚香调弦。祁觉砚退至阴影处,手中竹叶不知何时已碾作齑粉。
琴声起时,池面泛起细密涟漪。清规垂眸信手轻拨,奏的却是《猗兰操》。杜奕渐渐坐直身子——这是当年黎国太后最爱之曲。
"结佩湘娥,沉吟至今..."她轻声吟唱,腕间银镯与冰弦相和。杜奕手中酒盏倾斜未觉,琥珀光泼湿了龙纹袖口。十年前母后薨逝那夜,也是这样溶溶月色浸着药香。
一曲终了,杜奕仍怔忡望着池心月影。清规悄然添酒,让袖中香囊的安神气息混入酒气:"陛下仔细着凉。"
他突然握住她添酒的手:"留在紫宸殿伺候笔墨可好?"
池畔竹丛沙沙作响,祁觉砚的玄色衣角隐入暗处。清规抽回手,将温好的酒注入琉璃盏:"民女更愿做陛下池中锦鲤——"她指尖轻点水面,惊散一池星月,"看得见,抓不着,才叫人念念不忘。"
杜奕大笑,眼底却泛起血丝:"好个念念不忘!赏南海明珠一斛,缂丝锦十匹!"
更鼓声中,清规抱着赏赐穿行宫巷。忽有竹笛声自角楼飘来,吹的正是《猗兰操》变调。她抬头望去,祁觉砚倚着朱栏,玉笛在指间转出月轮般的弧光。
"公子好雅兴。"
"不及姑娘手段高明。"他掷下一支白梅,正落在她怀中的锦缎上,"用前朝秘曲攻心,以安神香佐酒,最后以退为进——司月教得不错。"
清规接住坠落的花瓣:"公子说笑了,不过是些闺阁把戏。"
"三年前黎国冬狩..."他忽然跃下角楼,玄衣展开如夜枭的翼,"我在猎场见过同样的把戏。"温热呼吸拂过她耳畔时,掌心多了一枚带血箭镞,"当时那细作被万箭穿心前,也戴着这样的银镯。"
远处隐隐摇晃着宫灯的亮光,巡逻侍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角楼上的风铃被夜风拨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祁觉砚松开清规的手腕,后退半步,玄色衣袍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微微侧首,目光扫过廊下渐近的灯笼光影,低声道:"姑娘该回去了。"
清规没有多言,抱起琴谱,转身沿着角楼的暗处快步离去。她的脚步轻盈,裙裾拂过石阶,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祁觉砚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指尖还残留着她腕间的温度。
回到听雨轩时,弦月已经备好了热水。见清规神色凝重,弦月轻声问道:"姐姐可要沐浴?"
清规点头,褪下外衫,将琴谱放在案上。温热的水汽氤氲开来,她靠在浴桶边,闭目回想今夜种种。祁觉砚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她脑海中反复浮现。
"三年前黎国冬狩..."他提起这件事时,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清规知道,他并未完全信任自己,却又似乎有意无意地透露着什么。她抬手抚过腕间被他握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沐浴完毕,清规披上素白中衣,坐在窗前。案上的安神香已经燃尽,只余一缕青烟袅袅。她伸手接住一滴檐角滴落的雨水,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清醒了些。
弦月端来一盏热茶,轻声道:"姐姐今日可还顺利?"
清规接过茶盏,指尖摩挲着杯沿:"还算顺利。"她顿了顿,又道,"祁公子对昭国的曲子颇为熟稔,倒叫人意外。"
弦月压低声音:"听说黎国教坊司有位昭国老乐师,许是那位教的。"
清规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想起祁觉砚拨动琴弦时微屈的指节。五岁入质,本该连乡音都模糊了,却能把《幽兰》的变调吹得那般缠绵。这十四年,他究竟是怎样在异国宫廷里,把故国的音律刻进骨血?
夜深人静时,清规独坐灯下,提笔在琴谱边批注。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窗纱上,忽听得檐角传来极轻的叩击声。推开窗棂,一支白梅斜插在窗缝间,花蕊上凝着夜露。
"姑娘的琴谱落了一页。"梅枝上系着素笺,字迹瘦劲如竹。清规指尖抚过琴谱,想起那人执笛时腕骨嶙峋的弧度,竟与记忆中某个雨夜重叠——十二岁那年她在昭国边境遇险,蒙面人救她时袖口滑落的伤痕,似乎也是这般形状。
雨丝忽然细密起来,打湿了案上宣纸。
弦月已经睡下,听雨轩内只剩下雨声和烛火的轻微噼啪声。清规起身走到窗前,清规将梅枝插入青瓷瓶,望着远处宫墙的轮廓,心中思绪万千。她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不容有失,可今夜与祁觉砚的相遇,却让她心中生出一丝动摇。
雨势渐小,天边露出一线微光。清规吹熄烛火,躺上床榻。她闭目凝神,试图将心中的杂念压下,却始终无法入眠。祁觉砚的身影、他的话语、他的眼神,如同梦魇般萦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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