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邦信

　　皇帝从南海出巡回来时带回了一个少年。

　　天子对这位似乎分外喜欢，百官相迎的时候，那少年从皇帝身后探出头来，看着他们下拜，好像被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躲回去；又好像被逗的开心，隐约的笑声从君主身后传来。

　　有官员悄悄抬眼窥一眼，只瞥见少年罩在龙袍的阴影下，不慎露出的一点姝色上带着欣愉的笑意，慕恋地向着皇帝，一派少年动心的模样。

　　事后便听说，天子将少年安置在未央宫——众人心知肚明，这恐怕是皇帝新宠。曾经一瞥少年容色的人忍不住往深了问一句：他叫什么？

　　“韩信。”刘邦松开了握着韩信右手的手，果不其然地看到对方手中的毛笔一下子拿的歪歪扭扭，在竹简上拖曳出曲折的墨痕——不像是人拿笔写的，倒像是什么东西到墨里翻了一番爬出来的。刘邦不由得轻笑：“这是你的名字。”

　　韩信本有些心虚，闻听此言又迅速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嘴唇张合，艰涩地发出刘邦方才说出的音节：“韩……韩信！”

　　少年似乎有些哑症，说话时有几分困难，只能发些简单的音节。皇帝却把教导对方当一种乐趣，一点点引导着少年念出自己的名，手把手带领着少年写出姓名的字。

　　韩信也喜欢学这些，他的欢喜总是溢于言表。念出自己的名字后，便直起身子扭头亲了一下刘邦，眉眼弯弯地笑：“陛下！”

　　“对，是陛下。”刘邦将少年手中的笔拿下来，手指抚摸上韩信的手腕，探入广袖下，摩挲上被遮掩的皮肤——冰冷坚硬的鳞质抵着人类的指腹。刘邦无意停留，继续向上触到偏凉人类肌肤，抬起另一只手揽着韩信，与他交换了一个吻。

　　少有人知的是，韩信于天子有救命之恩。刘邦巡架南海，遇海啸，本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想于浪涛中昏迷前夕，似乎瞥见一条巨大绚丽的鱼尾。

　　再睁开眼时，皇帝与其余随行者竟然都在岸边滩涂，除却受了惊遭了凉，竟然无所伤亡。天子撑起身环顾周遭时，正看到一位少年站在岸边，起伏的潮水温顺地涌到他的脚边，少年盯着海水，忽然之间竟然徒手从浅水里捞出一条鱼——他看着鱼很纯然地笑起来，张开红艳的嘴唇，露出细密的白牙，尖尖的，一口咬在尚在挣扎的生鱼上。

　　刘邦看着对方踩在滩涂上的脚掌，视线上移，注视着少年裸露在外的白皙小腿，忽然笑了。他爬起来走到对方的面前，天子很温和地说：“按照我们的说法，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公子可愿同我回京？”

　　少年茫然的抬头，歪着头眨了眨眼。刘邦不以为意，接着问道，不知公子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对方似乎听懂了，他似乎很为这而高兴，立刻蹲下身在滩涂上以指为笔，写下两个奇怪的符号。刘邦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记下了这两个符号的样式，看着写下了这两个字后便一脸期待地注视着自己的少年，从善如流道：“好名字。”随后就蹲下来，把对方挽到膝盖上的裤脚向下拽了拽，挡住了脚踝上面的几点蓝色的鳞片。

　　那两个符号刘邦很快便在志怪的古籍里找到了对应——韩信。

　　韩信的学习能力很强，不过数日，就从哑儿到能简单地说几句话了。他好像是对说话这件事感到新奇，整日要拉着人说话——有时候是宫中的侍从，但常常是刘邦。

　　“陛、下。”韩信认真的念出来这两个字，趴伏在刘邦膝上，抬眸看着对方，“以、身、相、许，是什么？”

　　刘邦翻看简牍的手一顿，垂眸看他：“哪学的词？”

　　韩信很没心眼地笑起来：“陛下教的。”

　　刘邦垂下眼注视着他，温声蛊惑：“意思就是爱。以身相许，意思就是爱。”

　　少年似乎不太理解地重复了一遍：“爱？”

　　他想了想，还是不想了。又去看刘邦手上的竹简，密密麻麻的小篆让韩信有些眼晕。韩信现在也认识几个字了，于那长篇行列里找到一两个自己认出来的字读出来：“……鲛人？”

　　韩信还想再认几个，刘邦就将那竹简合于桌上，捏了捏韩信的脸叫他爬起来：“懒懒散散的，这般闲，不如陪我去京郊骑马？”

　　韩信不懂骑马，却懂“陪我”。立刻也不要认字了，快活地应下，把什么都抛到脑后了。刘邦看着他无忧无虑的样子，叫宫人将案上的竹简收了。

　　“不要留在未央宫。”天子说。

　　皇帝病了。

　　认真的说，这很正常，天子年迈，打天下时又遭了许多罪，其实早该病了。但，如今天下初定，太子年幼仁弱，面对尚且疮痍的江山显得多少有些难堪重任——皇帝尚不能死。

　　刘邦病的凶险，韩信对生死之事懵懂，坐在天子床边看着皇帝喝下许多苦涩的药汁。他不知人间事，看着刘邦病容仍觉得心中酸涩。韩信拉着刘邦的手，轻轻握了握，忽然有些欲落泪的悲伤。刘邦忽然抬手按向韩信的眼睑，让对方不得不闭上眼。天子问：“你愿意救朕吗？”

　　韩信看不到刘邦的表情，但他点点头，随即却困惑：怎么救？

　　怎么救？志怪书上有言：南海有鲛人，食之可治百病。

　　皇帝的面前很快送上一盘现切的鱼脍，刘邦起箸夹起一片，粉白的肉被切的极薄，微微透着光，送入口中时甘甜无比，叫人几乎欲罢不能。

　　“南海有鲛人，其肉苦，食之立毙。若陷于爱，其肉食之甘，可医百病。”刘邦感受着这一箸鱼脍入腹后身体重燃的生机，不由得感慨道，“果然如此。”

　　他的面前，韩信缚于台上，只是下半身从双腿变成了鱼尾，靠近腰腹的位置被切下了一大块肉，露出白惨惨的骨骼，淡粉的血液涌出，积起一小片血泊。韩信被割下一块肉时似乎痛得很了，眼泪挂在睫毛上，滚到地上凝结成圆润的鲛珠。他不曾喊痛，鲛珠滚了一地。

　　果然不似人，痛也痛的这样寡淡。

　　韩信忽然抬眼看向刘邦，轻声地断断续续地问：“这是、以身相许吗？”

　　天子点了点头，回答他：“是。”

　　“陛下。”韩信兀地笑出来，鲛珠却又掉到地面上，发出几声交错的轻响，“您、您说以身相许……”

　　“怎么，是、我痛呢。”

　　这些话说的不甚连贯，天子听了，第一反应却是他说话似乎又有进步了。

　　“陛下。”方才为天子切下鱼脍的人忽然开口，打断了皇帝与鲛人的交流。那人原是个方士，却不爱走些正经的修炼方法，倒于旁门左道上格外精通。他恭敬地伏拜下身：“陛下，只要剖开鲛人腹腔，取出鲛丹服下，不仅百病全消，还有机会登临仙途。”

　　天子的神色变了变，还没有说话，就听到韩信柔声开口：“陛下。”

　　那声音似乎带着魔力蛊惑人心，刘邦望着鲛人，竟然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对方。方士察觉有异，刚要开口阻止，却不想被他封缚住的鲛人忽而暴起扑向天子，尖利细密的牙咬上皇帝的脖颈，稍一用力便可咬断刘邦的喉管。

　　方士终于惊慌起来：“韩信，你走的是修行之路，沾染上人命即被反噬！”鲛人一族喜食人脑，以为是世间情感最为丰沛的食物，因此十有八九都沾了血气。方士自看到韩信起便没看出他身上的血腥，有听皇帝所言，他十有八九还救了天子那行落水者，推测十万鲛人里还真出了韩信这样走修行之路的奇葩。

　　韩信却充耳不闻，齿尖刺破一点血管，腥甜的血味在舌尖漫开。他想要咬下去，却松开了口，转而向肩上撕咬，利齿割开了皮肉，韩信先吞下流涌出的血，又咽下咬下来的肉。

　　鲛人抬起脸，姣丽的脸上沾上皇帝的血，显得妖冶。韩信感觉到道心一寸寸地碎裂，皮肤渗出淡色的血液，滴落到人类鲜艳的血里。韩信心想：人的心也和他们的血一样，一点红要做出十分艳吗？

　　韩信并起手指化出尖锐的爪，却是绞开了自己的胸膛。他强硬地拉起刘邦的手伸进胸腔，让对方摸到自己的心脏：“陛下，鲛丹在这里。搅碎它就能拿到了。”

　　他在天子耳边说：“我愿意救你。我们两清了。”

　　（也许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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