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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
月光在窗台流淌成银色的河,我打翻的玻璃杯正缓慢生长出蜿蜒的水渍。那些潮湿的纹路像某种古老的文字,沿着木纹的沟壑漫过相框边缘,将毕业合照里的笑容泡得发胀。
风突然掀开窗帘,带进十七岁那年的蝉鸣。我记得那个夏夜,爷爷把风铃挂在廊下,说爱是玻璃瓶里豢养的萤火虫。可当我偷偷旋开瓶盖,那些发光的碎片却沾了满手磷粉,在月光里飘散,而我再也拼不回记忆中爷爷的模样。此刻有蒲公英种子粘在纱窗上,绒毛颤抖如我未对爷爷说出口的告白。
第三次踩到自己影子时,我决定关掉所有的灯。黑暗里骨骼变得轻盈,皮肤开始透出青瓷般的光泽。冰箱的嗡鸣声突然清晰得像童年弄丢的那串玻璃珠,一粒粒滚过记忆的斜坡。奶奶说爱是要把珠子串成项链,可我的红线总在即将收尾时莫名断裂。
凌晨三点的街道漂浮着雾气,我的脚步在积水里碎成千万个月亮。便利店的自动门开合时,卷起的气流裹挟着二十四小时前的咖啡残香。收银员睫毛上的困意让我想起某个雨天,有人把伞倾斜成四十五度角,雨珠沿着伞骨滴进我的锁骨,在那里汇成小小的湖泊。
躺在床沿等待黎明时,天花板上的裂纹在视网膜残留成枝形闪电。那些未寄出的信在抽屉里长出霉斑,而写满电话号码的便签纸正在氧化成灰。我听见血管里流淌的已不是血液,是融化的雪水混着去年冬天的雨水,正在寻找新的河道。
晨光刺破云层时,我的身体开始变得稀薄。风穿过肋骨发出空竹般的嗡鸣,阳光在指缝间织就金色的蛛网。或许当候鸟再次掠过城市上空,我就能彻底蒸发成雾,渗入砖缝或附着在某个陌生人的睫毛上,成为他们清晨打哈欠时转瞬即逝的潮湿。
电梯下降的嗡鸣惊醒了楼道里沉睡的灰尘。我在不锈钢门框的倒影中看见自己正在褪色——虹膜泛起雨季河水的浑浊,指甲盖透出贝壳内壁的珠光。穿堂风掠过时,锁骨间的凹处盛着半勺液态阳光,晃动着将昨夜的雨水折射成彩虹。
十字路口的红灯亮得太久,久到足以让柏油马路裂开细小的缝隙。有绿芽从交通标线的虚线里钻出来,带着沥青灼烧过的焦痕。卖水果的老爷爷推着竹编推车压过我的影子,车筐里滚落的橘子沾着晨霜,在某个果蒂凹陷处,我用指甲划下的刻痕正被阳光称量果皮上的皱纹。秤杆末端的铁锈悄悄啃食着斤两,把二十年光阴蚀成几枚发黑的铜钱。
咖啡店落地窗映出无数个变形的黄昏。坐在对角线的女人往红茶里投入三块方糖,晶体溶解的涟漪让我想起奶奶梳妆台上碎裂的镜子。那些锋利的棱角曾割破我的指尖,现在却化作粼粼的波光,在拿铁拉花里沉浮成未完成的思念。
深夜的地铁隧道传来潮湿的轰鸣。我靠在玻璃隔门上,看见自己的轮廓与广告灯箱重叠。模特瞳孔里的霓虹穿透我的胸腔,在对面乘客的眼镜片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报站广播响起时,有人遗落的报纸在车厢连接处翻卷,头条新闻的铅字正一粒粒脱落,变成铁轨缝隙里闪烁的磷火。
梅雨季来临前,我终于学会把呼吸调成静音模式。晾衣绳上的白衬衫在风里摇晃,袖口滴落的水珠带着我的体温渗入砖墙。隔壁花店的晚香玉在午夜暴烈地绽放,香气如银针刺破纱窗,在墙纸上洇出淡青的淤痕。我蜷缩在床角,听见梧桐叶背面的脉络在生长,那些分岔的纹路正悄悄缠绕成奶奶毛衣下摆脱线的针脚,每一道凸起的叶脉都在复刻爷爷烟斗里明灭的星火。风穿过窗缝时带着晒霉的樟木箱气息,把二十年落满灰的记忆绣成铜绿色的月光。
当城市开始大规模停电,我在黑暗里触摸到自己透明的轮廓。指尖穿过肋骨时碰到冰凉的星屑,耳后有候鸟迁徙掀动的气流。暴雨骤降的瞬间,无数个我顺着雨线坠落,有的在伞面上绽成水花,有的钻进下水道与枯叶私奔,更多的则悬停在半空,成为某扇窗上久久不散的雾气。
钟表店的橱窗里,所有指针突然开始逆时针旋转。我隔着玻璃呵气,在霜花上画出的笑脸正在被自己的呼吸抹去。对面大厦的玻璃幕墙将夕阳切成菱形光块,其中一片恰好落进我空荡荡的胸腔,在那里烫出一枚新月形状的伤疤。
暴雨停歇时,积水的洼地漂浮着整个银河。我的倒影碎成银色鱼群,游向霓虹与月光交织的深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亮着永恒的荧光,冰柜的霜雾中,有人正把融化的雪糕称作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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