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率二

　　第三章

　　锦水学院在全国的大学里算是开学晚的，新生安排在十月后入学，即便新一届学生还没到校，但宿舍要提前清人，保证足够的交接时间。宿舍延期倒计时三天，即使游鱼再怎么不愿意，也要收拾行李开始办离校手续。
　　说来也奇怪，自从那天去报案后，他再也没见到那行阴魂不散的招工小字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属实让他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游鱼把这一切都归功于报案能破邪，这些邪门歪道已经被他破釜沉舟的决心和衙门的浩然正气震慑住了，况且他又没钱去看心理医生或者精神科医生，世风日下收费高升，现在拍个脑CT都要小一千，就是把他卖了也拿不出来，还能怎么解决呢。以他的经济状况，三天内再找不到像样的工作，说不定还真会到那家邪门的快递店试试......
　　打住，这思想滑坡的有些厉害。胡思乱想到这里，游鱼干脆拧了下自己的大腿，将自己拧的从床上跳起来强行开机。
　　反正还剩三天两晚能住，他没急着给行李装箱，而是去翻出自己的学生证和申请延期那会写的报告等材料，准备到宿管处先开张离校证明。
　　他给自己接下来几天的生活做了一个美好的计划，三天内通过自己的努力和老板的眼瞎找到合适的工作，昂首阔步带着大包小包顺利搬离学校住进敞亮的公司宿舍，新宿舍独门独户带独立卫生间，包吃包住省时省心，虽然一开始工资不高，但老板在一次路过他的工位时，竟然意外发现他有过人的天分，从此他走上打工巅峰......至于哪里过人暂时没想好。
　　他一边在脑内做着朴素的美好生活幻想，一边顺着楼梯下到一楼去找宿管王大爷。
　　锦水学院的宿舍楼标准是八层，宿管无论大爷大妈统一安排在一楼，正门值班室，侧门休息室。平时晚上十一点熄灯后宿舍大门上锁，游鱼所住的C栋宿舍楼宿管王大爷会摇半分钟熄灯铃，准时准点关上值班室的小电视，提着暖水壶和毛巾，从正门边上的值班室出来，对擦边回来的学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批评两句就放进去。再晃晃悠悠回到侧门的休息室，掏钥匙打开侧面的小门，迟到晚归的学生统统走侧门进，进来一个就在王大爷的记名本上签个字，挨个点名扣分，到了学期末算在综合评价上。
　　游鱼平时表现良好，有时会擦着熄灯点回来，但从没有过迟到记录，暑假留校这段时间每天也会准时回宿舍休息。因为他勤勤恳恳遵纪守法，所以他印象里，王大爷还算是个好说话的大爷。
　　游鱼弓着腰，推开值班室大门，探头探脑看向里面：“大爷？王大爷？大爷在休息呢？我想开个证明。”
　　暑假里除了要照看几个留校的学生，宿管几乎没有其他工作，成日成夜干坐着，有闲心的宿管会给自己安排写喝茶打牌睡觉的娱乐活动。游鱼找来时正是下午，王大爷躺在值班室的躺椅上，边给自己扇蒲扇，边拿着智能手机斗地主。听到人声，王大爷从吱呀响的躺椅上坐起来，还不忘在手机上点点，甜美的机械系统音随操作播报道：“一张2。”“你的牌打的也太好了~”
　　大爷出过牌，从老头背心领口取下老花镜，手指一抹起雾的镜片戴上，冲门口的游鱼说道：“啊......没见过你啊，新来的？新生报道还没开始呢，等下周。”
　　游鱼有些纳闷：“王大爷，是我啊，咱们楼住三楼留校那个，不是新来的。”
　　王大爷扶着眼镜，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住三楼留校的......有你吗？”
　　游鱼干脆推门进来，把手里的证明递到王大爷手边：“肯定有我，大爷你看看我证明，这不都是暑假前开的。我来就是请您再签个字，证明我马上就顺利离校了，住宿这段时间没给学校惹事抹黑呢。”
　　王大爷接过游鱼的证明，拇指在嘴边沾了点口水，一张一张翻过去。游鱼在边上陪着：“大爷你看，这是我学生证复印件，结业证书，上头都有我名字和照片呢，这几页是宿舍延期申请报告，还有领导批复函，允许我住宿的文件......”。
　　王大爷听着游鱼的解释，随便嗯了几声，游鱼陪着大爷一起看材料。随着大爷手指点钱似得张张翻动，游鱼脸色从疑惑，到惊讶，最后骤然逐渐变得煞白：王大爷手中的证明材料里，字迹竟然随着翻阅不断消失！当大爷翻看过整叠材料后，证明全部变成了空荡荡的白纸！
　　这怎么可能？！游鱼心口跳如擂鼓，大脑像有无数苍蝇飞蚊穿梭般响起混乱地嗡鸣。他不禁想，如果有人问他这辈子最紧张的时候是和谁在一起，他会神秘一笑，回答说是和我们大学C栋宿舍楼的宿管大爷......他都有些佩服自己到这种地步都能发散的强韧思维了。
　　游鱼吞咽了下口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王大爷，要不我重新准备......”
　　“这里啊，这里有问题，”王大爷的蒲扇狠狠拍在他背上，放下手机，手指点在一叠白纸中某张的正中央。
　　“这里......有问题？”
　　王大爷不耐烦地又拍他一下：“当我老头子眼花啊，这么大个错别字，拿回去改改！”
　　这不是白纸吗？游鱼只能通过这张纸在整叠材料靠后的位置判断大爷拿出来的应该是他自己写的申请报告中的一页，当时也许是一时不察打错字，但现在大爷手指的位置只剩一张明晃晃的白纸而已。
　　难道我又出现幻觉了？这玩意现在变着法折腾我，忽视它造的小广告遭报应了，现在让我连正常的字都看不到？游鱼已经分不清到底是纸张出问题还是自己出问题，但看着大爷的神情，纸上的内容在他眼中应该是存在的？
　　他还在思考甄别情况的功夫，王大爷自行起身去抽屉里摸了只笔出来，在空白纸上写划。随着大爷落笔，笔尖所到之处纸上的字迹竟然逐渐浮现除了，仿佛从没消失过一样自然——仅限于大爷涂画过的位置，周围仍旧是大片空白。游鱼顺着大爷落笔的位置看去，申请报告里末页的“延期”被他打成“延吉”，大爷已经手动帮他纠正了过来，又在其中一页的末尾写上“该生无违纪情况”，签上龙飞凤舞的“王大明”。
　　大爷签名还挺潇洒的，年轻时必然是村里的户部尚书......
　　游鱼心情复杂地从王大爷手中接过那叠资料，道过谢就往门外走。他临走前王大爷已经躺回吱呀作响的长椅上，姿势同他来前一样，一手捧着手机，一手晃悠悠的摇着蒲扇。
　　在他双脚即将跨出门的时候，王大爷突然慢悠悠“啊......”了一声，游鱼猛地转头，小心翼翼问道：“大爷，材料都看过了......还有问题？”
　　王大爷摘下老花镜挂回胸口：“小伙子，我知道你手上的材料是真的，那印章文件我都认得。但我在这栋楼看了二十几年的门，咱楼里学文的小伙子没几个，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张老面孔。你说你在这儿住了四年，还申请暑假延期，你的名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你的材料是真的，就去办吧，省得说我老头子为难人......走之前把门带上。”
　　游鱼僵硬的点点头，离开前听话地把门带上。他走出c栋宿舍，路过塑胶跑道和假草坪拼凑的操场，路过并排的几座科研楼，再穿过锦水学院颇有园林特色的校园建筑，大爷那声慢悠悠的“啊......”和最后几句交代，混杂着外放的斗地主音效，还在他脑袋里回荡，让他感觉脑子乱糟糟的。
　　怎么可能呢？他准备的材料在房间里还是正常的，怎么到了大爷手上就是一叠白纸呢？在他眼里是白纸的材料，王大爷又是怎么看到字的......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大爷不认识他呢？
　　游鱼再穿过几座教学楼，终于走到主任办公室所在的科研楼底。他脑中一团乱麻，全凭本能急匆匆往楼梯上跑，拐角处的视角覆盖令他完全没发现楼梯还上有个身影，正搂着一叠教科书冒冒失失的跑下来。游鱼双眼失焦，对方更是着急忙慌往下跑，两个心不在焉的人结结实实撞了个正着。
　　“对不起对不起”，他第一反应是先道歉，“我太着急了，真抱歉。”
　　与他对撞的人长相青涩但穿着老成，看着像个年轻助教，对方看了他一眼，模糊地应了一声“没事”，随后自行捡起散落的书本，用比刚刚稍微谨慎一些的态度继续一路小跑。
　　游鱼总觉得对方的视线有些奇怪，似乎看到了他，又好像没看到他一样，他这几天遇到的怪事已经多到有些杯弓蛇影的地步。他不再急着去找系主任签字，而是停在楼梯间审视自己，他模糊意识到自己的身上有些不对劲......他的视线逡巡一圈，停留在刚刚与那个冒失助教相撞的位置，赫然发现自己的左肩居然透明一片！
　　他左肩的□□和服装的轮廓完全隐去，本该存在于身体内部的空间中自然翻涌着一些灰白色的雾气，一直黏连到尚未消失的部分。他伸手试着触碰自己的左肩，身体的部分虽然透明却并未消失，还能摸到肩膀存在的实感，但在他眼中已经完全看不见。左手虽然看着正常，但也因肩膀消失，像悬浮在空气中一般，与身体仅有丝丝涌动的白雾连接。他甚至在想，会不会是他哪天吃饭时误食了毒蘑菇？
　　那蘑菇劲还挺大......
　　游鱼不再管身体的异状，毕竟他实在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要别人看着是正常的就行。日子就像他的身体一样，缝缝补补还能过下去。他拾级而上，一路走到七楼系主任的办公室门口轻声敲门，他不知道系主任是否能看到他手中的材料，也不知道他所看见的透明肩膀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他甚至有些担心主任听不到他的声音，只能谨慎在门外开口：“主任，你在吗？”
　　万幸还在工作日的工作时间内，系主任正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值班。听到门外的动静，主任放下茶杯转过头来，冲门口笑笑：“小鱼啊。”
　　听到这一声确切的称呼，游鱼都快要哭了出来，他快步走上前去：“主任......”
　　系主任抓抓自己光溜的大脑门，将掩饰地中海的几根毛发换了个方向，那欣慰的目光仿佛没有落在游鱼身上，而是聚焦在游鱼身后某处。他僵硬的扭过头，刚刚在楼梯拐角撞到的青年助教正站在门外，擦拭着因为快跑上下楼梯流出的汗水，面带歉意解释道：“不好意思主任，刚刚路上摔跤慢了点，您的新刊我拿上来了。”
　　主任笑眯眯地回答：“辛苦你了小于，今年新招的老师里面，就属你最有责任感。”
　　游鱼拎着那叠与白纸无异的材料，明明站在他们二人中间，却仿佛与他们存在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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