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不记年

作者:绮逾依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前传·卢谧山传


      窗外促织声此起彼伏,夜色如水,卢隐手持书卷,站在窗前望着那一轮月亮,望眼欲穿。

      身在范阳,他却心向洛阳——那是大齐的都城,王公贵族栖居之地。

      “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他背着这首诗,在心里暗暗发誓,攀龙客?他偏要当这攀龙客!族里读书的子弟,没一个能比过他的,他要比所有人的官阶都高!

      转眼到了洛阳。洛下人才济济,卢隐在叔父处寄住。

      但是他性子简傲,不喜屈居人下,再加上叔父颇多忌讳,所以便想着要尽快找到官做。

      卢隐自荐多次,遍览人间疾苦,半个月后无果,回来吃饭的时候,听见了叔父的声音——

      “我就说这小子,手高于眼,又不听劝。我说要帮他,他还不要,说什么要靠自己才学求官。哈哈哈,朝廷怎么可能只看一个人的才学?没有关系就想入朝,真是做美梦。依我看,他这官是求不了了,我也懒得睬他。”

      那一瞬间,卢隐的骄傲被碎为齑粉。他倚在柏树旁,默默退下了。没告诉叔父,便拿了行李回范阳。

      出了洛阳,天色将暮,他疲惫不堪,就随意找了一家驿馆。酒家小郎上了一壶酒,他准备掏腰间的干粮配着吃。

      摸着摸着,发现什么都没有,定睛一看,干粮袋子早就无翼而飞。

      卢隐慌了,翻着行李,发现里面的钱也没了。只剩下几本书,几件衣服。

      酒酣欲狂,卢隐拿了笔墨,就在墙壁上写下一首诗:

      落日照寒水,四顾何茫然。古来豪侠客,位卑难获安。

      恨我君子志,踌躇难施展。会当扶摇起,不复陷池潭。

      卢隐心中似有块垒,谁知世风浇薄如此!洛阳,本是记忆中繁华的都城,为何自己却没有立锥之地?

      不可能是他才学不够!他想着自己的干粮,饥肠辘辘,也没钱再买别的吃食。

      洛阳怎么会有刁民!怎么会有饥民!这可是全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啊。此时,他脑海里又回想起叔父说的那句话——

      “朝廷怎么可能只看一个人的才学?没有关系就想入朝,真是做美梦。”

      他起身,看向荒郊,所有人都疲于奔命,遍地饿殍,乌鸦飞来飞去,偶有几只秃鹫飞落,叼着人肠,飞向远方。有的没叼稳,径直落到了树上,触目惊心。

      他们为什么会饿死?天底下是没有粮食了么!为什么不开仓放粮?他能做什么,他布衣之身,连妄议朝廷的资格都没有,什么都改变不了。

      卢隐似乎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是什么,他想让自己所学,真正变成实用的东西。

      听闻太子仁慈柔和,又不事农桑,这样的储君,怎么会明白生民疾苦呢?太子周围,又都是外戚与宦官,这样的朝廷,又怎么可能会有明日?

      卢隐自认没有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本事,如此一个不留人的朝廷,二十年必亡,他就不做什么愚忠之人了。

      他要开创一个新的王朝,或者辅佐有志的藩王,行一方仁政,待到王室衰亡之际,去其顽疾。

      大逆不道也罢,那些自诩为忠臣的权贵,所作所为又有哪一个是为了天下的?他要做对得起天下的大儒,而不是某人的臣子。

      卢隐想了又想,把身上值钱的配饰解下,那是一块玉,仅剩的玉,因为在衣服夹层里面,才没有被偷走。

      他把玉推给了驿馆主人,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下,缓缓说道,“这块玉,就当是我请的。这是上好的蓝田玉,请外面的难民一人一碗粥绰绰有余。还请店主,不要吝啬仓中米粟,拿它救人吧。”

      说罢,拂衣而去,大笑三声。虽一事无成,好在他下定决心,终于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太子到!”

      卢隐走后不到一刻,太子銮驾至。这位温和的太子身着远游冠服,着急忙慌地问:“刚刚是不是有位白衣士子?他去哪里了!”

      店主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旁边擦墙壁的小郎君更是不敢出声。

      太子萧忱看见墙壁上的字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好!好诗啊。这等人才被埋没,是我大齐的不幸,但这首诗被我萧忱看见,说明还为时不晚!”

      说罢,他命身旁的武官把墙壁劈了下来,另付给店家一些钱财,旋即又问道:“那他可留下些什么没有?我只知道他是一位贤才,也不知他哪里去了。最近忙于宫里的事,这才没和他见到,真是可惜。”

      店家只好把那块玉掏出来,双手呈上。萧忱接过去,用腰间玉佩相换,“这块玉,由我代为保管,之后若再看见他,便完璧归赵吧。”

      传闻太子回到东宫后,把墙壁放在起居殿旁,并命人抄写下来,做成屏风,每时每刻警醒自己,同时还命人打探卢隐的消息。不过,卢隐究竟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颠簸月余,卢隐回到了家乡,加冠之后,有了字——谧山。

      但他很不喜欢安谧,不出一旬就又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封书信,大意是说,将来要么发迹,荣归故里,要么日渐沉沦,卢家就当没他这个子弟。

      气得卢家家主当即就把书信扔在地上,但是还能说什么呢?“自小隐郎就有鸿鹄之志,正逢天下不太平,也不知他会有如何造化,能否真如他所言呢。”

      卢隐一路向东,来到了济北郡。济北王本是皇帝庶孽,到了年纪便就藩,在任上开府设事,广征贤才。

      与其当个不轻不重的小官,不如辅佐藩王当僚佐,卢隐这么想着。

      万一藩王有乘龙之志,他自当奉陪,成一代霸王业。怀揣这样的想法,他毛遂自荐,将书信寄到了济北王府长史处。

      天公不作美,这封文字绚丽的书信,被长史扣下。长史颇为忌惮这样一个有才能的人来顶替自己的位子,就按下不表。

      又是一旬过去,石沉大海,卢隐的盘缠都快用尽了,时值寒冬,济北的风呼啸而过,他单薄的身子愈加瑟缩,又因为没钱被赶出旅馆,再一次流落街头。

      雪花越飘越多,沉甸甸压在肩头。卢隐靠着墙角,眼睛里开始出现幻觉,总觉得天底下最美味的佳肴就在跟前——他向来是不满足于口腹之欲的,但事到如今,连温饱都没了,肖想一番也没错吧?

      我来这世上,不是为了受苦的!总有一天,要……要把那些鲜肥滋味都吃个遍,要日日熏香沐浴佩香囊!

      他细细闻了闻舟车劳顿已久的身躯,那样一股酸臭味,真是令人……令人恶心!

      昔日自傲自负的卢隐,第一次嫌弃起自己来,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才能真的不够,才会一次又一次碰壁?

      不可能,不可能!经义时事策,他都牢记于心,在学堂受大儒教学的时候,也是他最快了悟,乡里从未有人可以望其项背!

      难道是范阳太小,天下又太大?

      卢隐仰头看天,如同看稠墨,绝望,又想退缩。渐渐地,冻僵了的身躯快要陷入昏迷。

      “这是谁?为何在路边挨饿受冻?”

      卢隐抬头,看见铁衣寒光。来者身躯魁梧,翻身下马,将身后猩红的披风盖在自己身上,“诶!你快醒醒,这寒冬时节的,怎的连件厚衣服都没有?快来人,带他回王府!”

      卢隐一觉苏醒,正躺在暖榻上。身下的褥子好软,渐渐产出温热,修复他受到的冻伤。他四处看了看,流苏帷帐,垂下一块白玉,香烟袅袅不绝。闻味道,是西域的香料,馥郁而又热烈。

      透过锦步障,隐约可看见一个人影——那人倚在凭几旁,围着炉子取暖。当真是好炭,一点烟味都没有。

      “殿下,这是本年的户籍统计,还有钱粮册子,我已经悉数整理好,请殿下过目。”

      殿下?!卢隐颅内似闪过一道惊雷,他现在是在济北王的榻上!不行不行,卢隐马上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上衣服单薄,外面真的太冷了!

      济北王听见动静,悠悠回眸,把手中的麈尾放在一边,“卢处士醒了?”

      卢隐愣了一下,处士?也是,德才兼备却无官职,可被称为处士,估计济北王当时看见了自己散落一地的书卷,才会这么称呼自己。

      “殿下。”卢隐跪下行礼,济北王走过屏风,扶他起身,“不必如此拘谨。卢处士高才,却只能流落街头,我萧君玉身为济北王,实在是不称职。这样吧,若卢处士无处可去,不如待在我这儿,正好我求贤若渴,手下这些人,循规蹈矩,实在难聊得来,”

      他白了一眼身后恭谨的官吏,转而看向卢隐,“不知卢处士可有意?”

      “自当尽力。”

      卢隐在济北王处站稳了脚跟,又经过数年经略,渐渐整肃纲纪,济北郡上下焕然一新,仓廪丰实。

      他精力充沛,即便夜晚忙公务,第二天也能早早起来,同僚甚不喜他作风,故而他没什么朋友。不过卢隐也不在乎,他心里面,这些人都是庸俗之士,胸无点墨,小吏耳,不配与他相交。

      闲暇之际,卢隐就待在自己的宅子看书,养鱼浇花。生活逐渐优渥起来,眼看济北郡物阜民丰,他不免志得意满。

      不对!他要当宰执天下的大儒,怎可只治一小郡?怎能安居一郡,不图天下?

      卢隐手中的佛经,讲戒欲,但世上那些造反杀人的藩王,哪个不是左手佛经,右手屠刀,事成之后忏悔积功德呢?

      为什么他就要戒欲,明明他要的很简单,也不会为祸世间,凭什么他要安守此地,落落寞寞为一能吏呢?

      这几日按理要汇报公务,卢隐拿着册子,不经传报就去了萧君玉书房。

      萧君玉正在左侧的书桌前,透过锦步障,卢隐看见对方正看着墙上舆图叹息。不出片刻,萧君玉便用手指着洛阳,“洛阳……洛阳。”

      卢隐心头一震,没想到,萧君玉也有睥睨良图。他按捺心头狂喜,装作波澜不惊,细细看着萧君玉。

      观其身形,足以为一代雄主,和太子萧忱比起来,萧君玉更具魄力和野心。

      有野心不是坏事;有魄力,才能朝病处狠狠扎下一刀,才有摧枯拉朽之势,彻底革除积弊。

      “先生站在那里很久了,”萧君玉回过头来,“想必也知道,我心中所想。”

      “自然。”卢隐走入书房,放下册子,“我正是和殿下说这些事的。殿下出自内宫,成年之际便匆匆奔赴济北,并没有功夫体察洛阳民情,但我确是见过的。洛阳,风物繁华,但这样的繁华,实在是穷奢极欲,穷途末路。达官贵人固守仓廪,吝啬米粟,致使饿殍遍野。没有衣食,人就与禽兽无异,从而为了衣食,自相残杀。奸臣蒙蔽圣听,任人唯亲,能人贤士流落荒野,求官无门。”

      他将近些年来的苦楚和盘托出,“太子昭质慈和,却不是虎狼已经环伺,不出二十年,必亡。”

      萧君玉见长史与自己同心,赞赏道:“我早知先生才能卓绝,故而擢先生为长史。承蒙先生不弃,君玉才有今日。如今,济北郡吏治清明,人丁兴旺,兵马精锐,日日操练以备不时之需,只待时机。”

      四下无人,卢隐指着舆图上的范阳郡,“范阳,历来民风剽悍,这里的人远离朝廷,朝廷昏聩,不能给他们以荣升,所以他们世世代代为边将,厮杀数年,也进不了朝廷任要职。相州,四战之地,夺之,可图中原,又倚太行山,南靠黄河,曹魏故都便在此处。”

      卢隐拿笔划住了相州,“集结范阳不得志之英豪,再南进太行,以此为据点,图谋晋阳,三晋之地,表里山河,王者之基业。而后挥师南下,洛阳如在彀中。比起长安,洛阳作为都城实在难守,关西健儿,与关东豪族,早已互相看不顺眼很久了,我们可以放任矛盾滋长,再一举勤王,收获不世之功勋。”

      “范阳……是你的老家吧?”萧君玉问道,“战事若起,必会波及范阳,你就不……”

      “成大事者,如何能图一家一室?更何况,是大齐皇帝无能,放任外戚。既然总会有这么一天,那我希望,荣登大位之人,是济北王殿下。”

      二人相视一笑,在那一瞬间,他们的谋划决定了万千生民的命运。

      “你的想法很好,但是,还没到时机。现在洛阳城内,父皇倚重韩奕。韩奕尚主,世代为将,正在东宫任太保,教授太子武艺军事。我那个哥哥自小体弱多病,就算是韩奕来了也没用。韩家四世三公,显赫名门,所以我们要等他死了,韩奕一死,朝中就一个能人都没有了。”

      卢隐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是因为徐皇后。徐皇后虽贤德,几个兄弟却都是庸才。和我一辈的藩王里,要么长于深宫毫无从政经验,要么比我年长蠢蠢欲动,你觉得他们会帮助太子么?至少到现在,我没看见一个纯臣,而有你在,我也不觉得自己会败。可以说,朝中我唯一忌惮的就是韩奕,这位驸马,曾多次在父皇面前警告,说我将来会为祸大齐,极力劝阻我之藩,还好父皇没听他的。”

      卢隐早知萧君玉并非皇后所出,因此常常受人轻视。徐皇后所出三子,皆按字辈来排,萧君玉并不在其中。

      所以,庶子萧君玉常常与兄长较劲,“我从不觉得,那个位子,我不能坐,我的好哥哥,他太羸弱了,冕旒又太重,他怎么撑得起呢。”

      面对皇位,同母弟尚且反目成仇,更何况异母弟?

      每次讲书的时候,萧君玉看见司马攸的传记,总是皱着眉翻过去,卢隐心有所感,讲旧朝故事,总是绕开那些失败者。

      “司马攸太过软弱!明明那么贤明,到底在害怕什么?依我说,就是那儒家的教条把他教成这样的!洛阳城的宝座,谁不想坐?为何要压抑自己的欲望,非得大好年华吐血而死?我来这世上,不是为了吃苦的!”

      这些话,萧君玉从不在旁人面前说,仿佛是在试探卢隐,看对方的反应。

      “成王败寇,帝王家,哪有什么兄弟情。即便如此,殿下还是要以礼治家治国。我字,本身就带着‘戈’,礼要做的就是让这个‘戈’不朝向至尊。为了自保和名位,所有人都会持着手中的‘戈’,卑贱者揭竿而起,位隆者运用权力,教条有时候还是很有用的,大家相安无事,总好过自相残杀。”

      卢隐心中,已有天下宏图,他对齐朝已无一丝留恋,也无一点忠心,只默默等待着那一刻的降临。

      萧忱即位六年后,韩奕薨。此时天下乱象迭起,柔弱的帝王不知军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各方诸侯你方唱罢我登场。

      终于,皇叔汝南王萧旻以州郡叛军包围了洛阳,豫州全境沦陷,洛阳守军死伤殆尽。

      萧忱站在城楼,痛斥其不顾君臣之情,祸乱江山社稷,同时向全国发布勤王诏。

      萧君玉听闻,以为成立霸业,正在此时,与卢谧山一拍即合,应召勤王。

      济北军势如破竹,按照卢隐的谋划前进。卢隐行至范阳郡,终于回到老家,谁知迎接他的,不是欢迎,而是唾弃。

      父亲与他单独相见,给了他一耳光,“逆子……窃国权柄,窥视神器,济北军究竟是勤王还是造反,你心里清楚得很吧!当初太子遣人来乡里寻你,你不应,是不想当太子僚佐,想颠覆大齐吧!”

      卢隐被打后不知所措,但呼风唤雨多年的他已经不是忠臣义士,离家数年杳无音信,也不算是孝子,不忠不义不孝不悌,天底下最恶之人!

      “是又怎样,这样的大齐,有什么维持下去的必要么?为什么不另立新君,为什么要苦苦支撑?太子本就慈弱,重视法理正统大过天下,是愚忠,萧君玉手段狠辣,非他不足以终结乱世!”

      “你!”父亲气急败坏,拿起荆条就要抽他,但想了想,卢隐所作所为,足以将其逐出卢家,“你以阴谋诡计立萧君玉,就终有一日会因阴谋诡计落败。陛下为什么是正统?因为他是天下人的表率,就算陛下一无所有,他和萧君玉比起来,大齐还是会选陛下。”

      “狠辣,从来就不是为人君者必要的品质,你是臣子,我们都是,人君只要会用人就行了。我读书仕宦这么久,从没听说过人臣择君的道理。君纵使再有不足,也不该直接反了,若是如此,天下岂非永无安宁之日?隐郎,你听父亲一句劝,辞了那萧君玉,应陛下召,不做那叛逆之人!”

      “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卢隐眼里闪着泪花,眼神里却是淡漠无情,“从小到大,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拦您,这一次也是。我随性惯了,是生是死,与卢家无关。”

      他一展衣襟,跪在祖宗祠堂前三叩首,声泪俱下,“从今日起,卢隐不再是范阳卢氏子弟,生死亦与卢氏无关!”

      卢隐昂着头出了祠堂,小时候祭祖,面对排位总是低着头不敢多看,这次脱离卢氏,他抬起头才发现,檐下的燕子不知所踪,阳光原来那么刺眼,压在身上的包袱,突然就不复存在了。

      卢父看着他走出去,如同诀别,最聪明的儿子,师心自用,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啊……祸福之事,如何能知?

      卢隐回到济北王军帐,面无表情。萧君玉屏退左右,似有所感,“是……和家里不睦?”

      “我已不是卢家中人,自此,就只是殿下府中长史,再无其他。”卢隐淡淡答道,“还希望殿下不要忘记,整肃军队,不得劫掠。民心向背,对殿下极为重要。我们长驱直入洛阳,绝对绝对不可生变,一旦生变,粮草供给就会切断,届时大军断粮,必然会引起哗变,十万大军,若无粮草,便是乌合之众,不消敌人来打,就能自溃。”

      萧君玉并未劝解,“见你心中已有决断,我也不再劝了。”

      说罢,萧君玉拍拍卢隐的肩膀,“待我成大业,必封你为范阳郡公,食邑千户,位列宰执,无人出你右者!”

      卢隐并不高兴,只觉得万分疲惫,对于这样的封官许愿,他提不起兴趣。他在意的,只有是非。

      父亲所说,就一定是错的吗?自己坚信的,会否也是错的呢?斩断了与宗族的关系,他现在是谁?

      他像无根漂萍,那萧君玉是他可以依赖的顽石吗?想不明白,前路也看不清楚。卢隐知道,此一去再难回头,从小读的圣贤书,要他为君子儒,君君臣臣。

      而现在,君不君,臣不臣,文士各为其主,齐失其鹿,群雄共逐,仁义?都是废话,力量才能为人所信服!这是乱世,早就礼崩乐坏了!

      “殿下,臣不在意官位,只想还天下一个太平。汝南王造反,豫州全境沦陷,天子弱,诸侯才要拱卫。我听说,先帝在时,汝南王便有意争储,全靠韩奕,陛下的太子之位才稳定下来。看来,汝南王忌惮的也是韩奕。”

      萧君玉耸肩,豪放一笑,“不过都过去啦,韩奕已经死了,总不能从坟堆里跳出来带兵吧,哈哈哈。”

      “话虽如此,但是……”卢隐怕事情有变,总是谨小慎微,“洛阳难道就没有别的守将?”

      “有,能和我打一仗的,也只有崔玄览。其他的,都是不知兵的文人,不足道哉。”

      济北军一路南下,攻下相州,紧逼洛阳。在卢隐的计策下,萧君玉和汝南王交战,攻占了洛阳城外的粮仓,屯兵北邙山。

      洛阳城外,汝南王军队士气涣散,缺粮少食。萧君玉便以粮食为诱饵,屡屡招降敌军,长此以往,汝南王军队不战自溃,皇帝敕令济北王前去招降,卢隐也在一侧。

      昔日皇叔,今日阶下囚,只不到半年的功夫。萧君玉穿着一身气派的明光铠,龙骧虎步,饶有趣味地看着被五花大绑的皇叔。

      “皇叔,还记得昔日么?尔与吾父,校场射猎,大父说,汝二人兄弟和睦,为大齐之幸,为何今日至此,颠覆社稷,百姓罹难?”

      萧旻仰天长笑,“哈哈哈,萧君玉,你能和我见面,也是狼子野心,伪装得过了头吧?兄弟,你心里有萧忱吗?你把他当兄长吗?你可别告诉我,济北王一路行军至此,收买人心,就是为了区区一点功劳。那点功劳,和你的筹谋比起来算什么?当藩王好,还是当皇帝好,我不用说你也知道。时至今日,我无话可说,成王败寇,不过一死!”

      萧君玉正想把这人带下去,谁知萧旻大声喊道:“萧君玉!你今天了结了我,明日就会有别人来了结你!哈哈哈,你真以为,皇帝是个仁君吗?那是他装出来的!萧君玉,你清醒点,你也不能全身而退了!”

      这番话令萧君玉如鲠在喉,卢隐来王府,至此十四年,十四年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他才不要败!他要赢!他要让萧忱俯首称臣!

      “报!殿下,崔玄览列阵于虎牢关,拒我军于关内,并遗书一封!”

      卢隐接过信,粗略看了一下,撕了信轻笑道,“哼,我就知道,咱们那位皇帝,心眼可多了。表面上仁爱柔和,背地里却把什么都想到了。他知道,我们入洛,会像董卓一样,所以干脆逼我们无法入洛,只要殿下一人入宫,其他兵马困在虎牢关外,再切断我们的补给。但是为时已晚啊,我早就命人攻下粮仓,并设下重兵守卫。崔玄览?我去会会他。”

      卢隐领兵一千据汜水与崔玄览对峙,崔玄览站在关楼,落日下,颇有几分穷途末路之感。

      两军阵前,旌旗猎猎,卢隐一袭白衣,□□连钱白马,与身旁武将卓然有异,“你就是,当今皇后之兄,崔玄览?”

      崔玄览是战事紧急临时被提拔的将领,皇帝萧忱命其都督中外军事。济北王解了城外之围,相当于白给崔一个功勋。

      如今洛阳城内大乱,州郡军备废弛已久,所募集的军队,都是些从未操练过的散兵。就算军令如山,一个不小心,下一秒就变成匪寇。卢隐正是看准了这一点,便命身旁武士大声喊道:

      “济北王勤王入洛,尔等莫负隅顽抗!崔玄览矫诏,残杀济北王,实乃令兄弟相残的千古罪人!其所图谋,昭然若揭!窥视神器,窃国权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济北王入城,是为了解救你们,也为了解救天下百姓!放下武器,济北王可饶你们不死!”

      崔玄览先是大惊,身旁守城的士卒纷纷朝自己投来质疑的目光。

      为了稳定军心,这位皇帝妻兄不得不搬出和皇帝的关系来说事:“济北王,好一个乱臣贼子。吾妹,皇后也,我,国舅也,宗庙社稷,是你们萧家的。你为了帝位,离开封地,上洛勤王,此心路人皆知,我怎可辜负皇帝陛下,放你入京?如若我守城失败,到时候,你和董卓一样,我当王允便是!”

      卢隐道:“算了,是个忠臣,跟他打一仗吧。总不能把勤王的大功,给了他。”

      两军混战至深夜,最终以守军败绩而告终。虎牢关易守难攻,为洛阳以东的隘口,崔玄览不过是一夸夸其谈的文人雅士,志大才疏,让他守城,真是愚蠢至极!哪怕让韩奕的儿子守一守呢?

      而后,军士缚了崔玄览,将其拉到了卢隐的营帐。崔玄览猛地唾了一口,“你要杀我,就快点别磨蹭。”

      卢隐嫌恶地看了看身上的唾沫,他平素最爱干净,衣服每天都要濯洗,最近行军,才不讲究,但是现在,这样的津液,实在是令人作呕。他

      知道,崔玄览是想激怒他,但他偏不怒,“不,不能杀你。杀了你,就坐实了济北王造反。你是皇帝妻兄,怎么处理你这个败军之将,皇帝说了算。而且你的才能,留着也不一定会后患无穷啊。”

      “哈哈哈。”崔玄览大笑,“你原来这么在乎名声,那为什么还要造反!”

      卢隐懒得作解释,只摆摆手,“让他跟我们一起入京,到朝堂上再说吧。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崔玄览就这样被拖了出去,临了了还在大喊:“卢隐!你离间兄弟!此罪当诛!哈哈哈哈,我当不了王允,自有人会做忠臣,你别想如愿!”

      粮仓握在义军手中,皇帝萧忱听闻崔玄览败了,立足于宫殿旁的望阙。江山摇落,烽火四起,萧氏宗亲,屡屡反叛。

      开城门,就意味着彻底放弃抵抗,而这么久来,洛阳城里,早就没粮了,一斛米,甚至要数千钱。

      给子民带来饥饿与恐慌,是他这个皇帝该做的么?时至今日,是社稷重要,还是生民重要?为了一家一姓的社稷,固守危城,值得么?

      萧忱嘱咐身旁的褚牧,这人是父亲一朝贤相陆皑的学生,“子谦,朕要不还是迎济北王入城吧。国舅在他手中,朕总是不放心。”

      “陛下,万万不可,待各路大军至……”

      “你看,你自己也没底气。子谦,我们败了。遥想当年,先皇考和你的老师陆相,攘除外夷,平定四海,那时候的大齐,百姓安居,帝王垂拱,多年来,民不知兵,谁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这一天来得那么快。朕自小读圣贤书,规行矩步,历代太子如何做,朕就怎么做,本以为虽不能做雄主,至少也能当个守成之君,哪里能想到会有今日。”

      褚牧明白,萧忱从小到大,学的都是治国经济策,适合□□,却缺乏应对危难的魄力。

      “陛下不该自责,是有奸臣蒙蔽圣听,以至言路闭塞,故而朝堂内,并无先帝圣明之景。”

      “济北王的军师是卢隐?当年,我该快点去找他的。只是当初忙着为母亲祈祷,做了很久的法事,听他出了城才知道。我与他素未谋面,却亲切至极。”

      褚牧眉头紧皱,并不喜欢卢隐,“此人心思残忍,竟因为一个误会,不回朝堂应召,处心积虑要济北王称帝,可见其人,实乃纵横捭阖之谋士,不足为天下宰衡。陛下切勿后悔,这样的人,不进朝堂也是好事。”

      “可是朝廷的人,都是姻亲贵戚,没有一个和我相契。”萧忱抚今追昔,只剩一句叹息。

      “我想选的,都不能居要职。就拿这次出兵来说,我更属意韩奕之子韩景范,却被皇后亲族逼着,任用了她兄长崔玄览。所有人,都在逼我。”

      褚牧深知萧忱并不敢和世族撕破脸,所以才养痈遗患。不过说实话,大齐积重难返,就算汉武在世,也回天乏力,“大齐,真的走到末路了吗?不管如何,臣等一定护卫陛下,至死方休。”

      “让洛阳城跟我陪葬吗?那我真是死了也没脸见列祖列宗。”萧忱悲不自胜,怆然流涕,“你看,禁军守军十万余,只为了我一人,昔日富庶的洛阳,如今沦落到人相食,我真的算个仁君吗?我一直都在畏畏缩缩,求你们的保护,却不敢站出来。不就是一死么?我不怕,萧君玉为了名正言顺,肯定暂时不敢对我做什么,傀儡就傀儡吧,他要是曹操,我也乐得当汉献帝。”

      褚牧摇头,“此局也有破解之法。”想了想,又解释道:“不过臣还无把握,要等济北王入朝才能知。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们可以先让他入京,观察济北军。”

      洛阳城门外,萧君玉集结大军,将崔玄览囚于车中,放在阵前,“兄长,此人离间我们兄弟,想要让我们自相残杀,从而坐取渔利。臣弟将其抓获,献于兄长。”

      萧忱站在城楼,时值初春,枝上桃花雪还未融化,一身白衣,抚着冰冷的城墙砖——

      “朕登极七年,德行有亏,听信谗言,二弟君玉,起自并幽,千里迢迢,忠心可鉴。善!朕命光禄寺设下酒席,还请二弟入宫,与朕同飨。”

      卢谧山凝视这位青年皇帝,并不觉得对方有什么愚蠢的地方。

      首先,萧忱顺水推舟,和崔玄览斩断关系,此为令济北王放心之举;其次,济北王万一大军入京,万一生变,向外传言,说济北王意图谋逆,到那时天下藩王又该来一波清洗,那时候济北军早已在洛阳站稳脚跟,这些士兵如若被朝廷分化、堕落,能扛得住吗?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萧忱此时此刻,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萧君玉必须快速称帝,而且要名正言顺称帝,决计不可安守洛阳,一旦守在洛阳,士卒骄惰,相州、范阳就会相继失去控制。

      然而卢隐扭过头去,眼前期待无比的士兵,明显是想待在洛阳过一把富贵瘾,只有自己一人,感受到了隐忧。

      他紧皱眉头,这是请君入瓮吧?谁知,再次回过头来,他的目光与萧忱对视。

      不妙!面前这个人眼里并无畏惧,反而有玉碎的勇气。“济北王,你一定要小心陛下,他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

      “无妨,叙旧而已。”萧君玉并未放在心上。“你知道吗,谧山,我等这一日等很久了,从记事起,太子就一直压我一头,哪怕我弓马骑射文治样样比他努力精进。他身边总有那么多文臣武将,那些都是大齐难得的才能俊杰,而我身边,只有一些废物。现在,我终于也能回洛阳了,”

      萧君玉阖上双眸,深深呼吸,“洛阳和我走的那日一样,可我却不是那时的我了。这次,我是主,而不是客。”

      卢隐还想再劝些什么,萧君玉却不想听,直直驱马入城。他觉得总有人盯着自己,抬头一看,原来是萧忱。

      萧忱今年三十六,正好是本命年,算起来还比他大一岁。萧忱,到底在想什么?卢隐不解,身为治理天下的皇帝,萧忱的懦弱并不像是本性如此,倒像是不得已而为之。

      崔玄览本身就不是将领,虎牢一败,代表和藩王的对抗,洛阳占据下风,不得不退一步。那接下来呢?崔皇后族里没有能人,那是否……就可以安放自己想要的能人了?

      惨烈失败令朝廷百官不得不同意皇帝的任用,因为没有谁可以为失败负责,这太过冒险。仓促之中,卢隐听到城内交接的卫兵提到了“韩景范”三个字,忽然大梦初醒。

      这一局,朝廷败得彻底,皇帝却仍旧不忘派兵列阵,对付济北王。兄弟?萧忱从来没有把萧君玉当兄弟!韩景范继承其父的赤胆忠心,又有兵法谋略,韩奕与陆皑为旧交,一文一武安定朝堂,韩景范也受了陆皑的教导,不可小觑。

      “洛阳,风物繁华啊。”

      卢隐却无暇欣赏,他在心中盘算,该如何针对韩景范?这人定不能留,否则后患无穷。

      他不知道,早有人盯紧了他。

      承平殿前,是献俘仪式。百官均着朝服,手持笏板,战战兢兢,两队排在殿门外两侧。

      褚牧为中书舍人,知制诰,负责起草诏书,又侍奉御前,故而离皇帝格外近些。

      济北王昂首阔步,剑履上殿,一身盔甲,去了兜鍪行礼——这怕是他最后的礼节。“臣萧君玉,参见陛下。”

      稽首大礼,令皇位上的萧忱惶恐不安,但他素来沉稳,故而也没人发觉,“济北王请起。这位是?”

      萧忱用手指了指旁边伏在地上的卢隐,“这位,是济北王府长史么?早闻贤名,今日才得见。”

      卢隐眼中淡漠,除了萧君玉,别的没有什么能让自己在意,“是。”

      萧忱没来由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来,包括卢隐那枚蓝田玉,包括在驿馆墙壁上的题诗。

      好多话堵在嘴边,想说却碍于皇帝之仪不能说。想着,又后悔,若当初自己先行一步,卢隐会不会成为自己朝中的柱石,会不会辅助他中兴基业,而不是眼看着江河日下无所作为?

      萧忱啊萧忱,你能有今日,旁人又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你自己没有魄力?

      褚牧高声言:“济北王府长史卢隐,按礼制,应三跪九叩。”

      这话煞风景,卢隐又不是他萧忱的臣子,心中也没什么皇帝,行三跪九叩做什么?在这种场合,刁难自己有意思么?这些礼官,就知道抠最细枝末节的东西,繁琐复杂,恨不得把所有人框在无用的架子里,无趣至极!

      卢隐站起身,并没有行礼的打算,却也不知该怎么回绝,故而咽下这口气,还是不落人口实的好,于是准备再跪。

      “免了。这些礼节一切从简。”萧忱笑道,冕旒之下的神色并不清楚,萧君玉扶起卢隐,亲耳听到跪坐在一旁的朝臣议论,说济北王不知礼节,狂妄自大,立了功便目无尊上。

      卢隐笑着从衣襟里拿出一本折子,里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名字,“臣当年,洛下求官,满目所见,府库丰盈,然稗野俱为疮痍。于是臣便记下了当初负责管理粮仓的官吏,以及行迹多有不法的臣子,替陛下拾遗,广采众言。”

      “第一个,便是先皇后的弟弟,徐冀之。你当初多有不法,强抢民女,纵容部下拦路抢劫,明明自己衣着绮绣,却还贪图商贾富贵。”

      卢隐走到三公之位的徐冀之面前,“大齐律可读过?壅塞言路,任人唯亲,贪赃枉法,枉为国舅。”

      徐冀之并不在意这些骂名,穷措大的抱怨,在权贵眼中,并不能改变什么,不痛不痒。卢隐见对方不屑,便扔了那本折子,哗啦一声,抛出常常一条,上面全是之前在洛阳碰壁之时,对自己大加打击的人。

      “你们,是国之肱股,国之柱石,国之蛀虫!自己的府库满满当当,却还要敲骨吸髓,我说各位,也别太贪了。农夫辛辛苦苦一年劳作,那些粮食养了谁?被供养的人,真的需要那么多粮食么?铺张浪费,竞富豪侈,洛阳太平,天下人却苦你们久矣!现在就让我替天下人,来了结你们。”

      说罢,卢隐一声令下,名册上的官员被拉了出去,朝堂上一片喊骂声,却无人敢阻止。

      留下来的人,心存侥幸,还好当初没有惹到卢隐。褚牧一直默默看着,心中对此人多了几分敬佩,却也找到了毁灭他的方法。

      卢隐很好,但是为了萧忱,必须除掉他。锋芒毕露,爱憎分明,卢谧山啊卢谧山,怪不得你没有朋友。

      但,你把一切都给了天下人和萧君玉,不留一点退路,若有朝一日,你被他们抛弃了,你又该如何自处?人还是自私点好啊。

      褚牧冷眼旁观,心中已有筹谋。卢隐操之过急,为了除掉旧势力,不惜用了极为残忍的手段,那么之后又有谁敢与他合作?就算萧君玉能一直支持他,到登极为帝,届时萧君玉也会本能怀疑所有人。

      在卢隐命令下,初春的洛水,成了百官的葬身之处。自此之后,朝野噤声,无人再敢阻拦萧君玉。

      短短一月内,萧君玉进封晋王,加九赐,都督天下军事,卢隐为尚书左仆射,二人的信任到达了极点。不过,从那以后,他们也渐行渐远了,至少褚牧眼中是这样的。

      自处成了左仆射,卢隐每日就忙得抽不开身,脾气越发急躁,长了好多白发。他迫切地想要改革旧制,让更多像他一样难以晋升的学子有官做,拒绝了萧君玉为表弟和妻族求官的请求。

      萧君玉心里不喜,但并未发作。

      军队驻扎之初,尚且还能压抑欲望,不抢不争,可随着熟络,济北来的士兵渐渐有了骄怠之心,轻视洛阳士卒。

      而后,为了稳定军功,他们时常被派出去镇压民变,一旦享受过,再去打仗,就难了。因此,萧君玉派出去的将领,胜负往往参半,反倒是韩景范,几乎无败绩。

      萧君玉表弟刘尚强抢民女,游手好闲,本来负责守粮仓,因此被卢隐撤了职。刘尚怀恨在心,褚牧便找到了此人。

      五月初六,萧君玉和卢隐,爆发了十四年来第一次争吵。

      “不就是一个小官儿,又不身居显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总不能到头来跟人说,晋王的表弟是个白身吧?你为什么非得揪这些?过去你说,行军打仗要有纪律,不能抢劫,要不动如山,我也都从了,怎么到现在,你非得和我对着干?”

      尚书省台阁之内,萧君玉大发雷霆,“你是现在当了朝廷的官儿,想跟朝廷的人一伙了?装出一副公正清廉的模样。”

      “我一直都是这样,我的样子也并非是装出来的。殿下,见你第一面是这样,现在也是如此。”卢隐的眸子依旧那么清冷,他的精神却不如往日,添了许多憔悴,“我没有变,变的是你。当年的大义,抱负,殿下难道都忘了?为何现在来质问我?”

      “你!这才几个月,就和本王内讧?”萧君玉干脆也不装了,“十四年,你我信赖无间,才能里应外合,攻城略地一路至此,而你却吃里扒外!”

      萧君玉从袖子中拿出那块蓝田玉,“你解释清楚,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萧忱的殿中,会有你的玉?”

      卢隐看着那玉,上面刻着“卢”字,惊讶之余,解释道:“这块玉,是……是我当年遗落在驿馆用来抵账……”

      “你还在狡辩!你是不是想和萧忱撇清关系?你们竟然私自见面,你还给了他一块玉!卢隐!你究竟是我萧君玉的谋臣,还是他萧忱的!”

      十四年的信任,一朝一夕,就化为乌有,卢隐已经想不到措辞来解释了,他敏锐察觉到,是有人在离间,是谁?萧忱使的离间计?

      他心力交瘁,已经制衡不了内外了,萧君玉若想真正做大做强,蚕食萧忱势力,光杀是不行的,得有自己拿得出手的功劳,洛阳之战解围只能算一个开始,如果无以为继,萧君玉很可能会被再起之秀剿灭。

      “萧君玉,我教你治世策,是为了让你平定天下,而不是在龟缩在洛阳不图西进当一辈子土皇帝!长安,关陇为龙兴之地,巴蜀沃野,图之可谋江东……”

      萧君玉的怒火被点燃,“够了!我还不是皇帝,你就已经巴不得反我了?事到如今,你是不是觉得,我听不进你的劝,萧忱听得进去?那块墙壁他宝贝似的捧了十几年,你要是觉得在我这儿干不下去,就变节找他!”

      说罢,萧君玉抄起砚台,就想往卢隐头上砸。

      卢隐气急败坏,急火攻心,咳出一口鲜血,事态为何如此不受控制?究竟是谁在离间他们?想着便出了台阁,负气出走。

      萧君玉放下手中砚台,“谧山啊谧山,你一直劝我留下萧忱,但现在我看来,萧忱是留不得了,这样一个人,迟早会把我手下的人才都招走。”于是,萧君玉去见了萧忱,身后的黄门捧着一杯鸩酒。

      萧忱与褚牧在寝殿下棋,以往退让的褚牧,此刻并不退让,二人之间胜负分明。“你我二人的棋艺,受教于国手陆相,自小我没输过,这次,是我输了。子谦,大齐社稷,全靠你了。”

      萧忱看了看旁边的酒杯,并无什么留恋和遗憾,“若……若社稷不保,还请子谦看在我的份上,保天下。”

      “陛下这是说什么胡话。”褚牧眼神无比坚定,“我的计策已经奏效,刚刚萧君玉怒气冲冲,找卢隐去了。他这样自大的人,一旦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帝,那些皇帝的臭毛病就都来了。”

      “子谦,我要说的不是这些。我从不觉得,社稷有什么要保的,你看,这天下人厮杀,萧氏宗亲,为的只不过是权力和私欲,社稷反而成了托辞。真正想要保宗庙社稷的人,又怎会不安其位,屡屡犯上?所以我才说,我并不想保社稷,若真有一日,要去见地底下列祖列宗,我自当受他们的耳提面命。作为一个皇帝,我不称职。”

      “陛下不要胡说。萧君玉已经无心攻伐,韩景范渐渐可与其匹敌,相州,范阳,我正着手换成我们的人,晋阳以后再说。不过我看,卢隐就算有心,也无力,萧君玉的不配合,让他事倍功半,我曾想过拉拢此人,但并没有什么结果,他对萧君玉,真是没得说。”褚牧不紧不慢道,“局势虽险,但好在……”

      “子谦,那你有没有想过,最信任的谋士不忠后,萧君玉会做什么?”

      褚牧愣了,自己还真没想过,狗急跳墙,萧君玉不会出昏招吧?记得萧君玉入京,卢隐告诫他多次,不要欺侮皇帝,多年来被打压的萧君玉,一直想扬眉吐气,这些日子的逾矩还不够么?

      晋王的排场,已经比皇帝还要隆重了!那下一步……

      “陛下!”褚牧惊惶失措,下了胡床跪在地上,“臣有罪!”

      萧忱默默将手离了棋盘,并不执棋,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你无罪,你何罪之有?洛阳乱象,到此为止了。诸侯按兵不发,静观其变,萧君玉扼守粮仓,违背卢谧山初心,城内饥民还是很多,萧君玉表弟抬高粮价,疯狂敛财。军队无纪,每次征战,死伤惨重,为了补足军队,萧君玉在洛阳附近募兵,怕死的人往往会缴纳重金继而躲避征战……如此之举,数不胜数,朝堂已经不是朝堂了,这就是我们迎萧君玉入京的初心么?为了我一个皇帝,真的要让天下人痛苦至此么?”

      “陛下……”褚牧猜到了萧忱的意图,这是自弃和自毁!

      “朕的左右,被萧君玉掌控,消息也传不出去。今日他们交接,我才敢跟你说这些……你看,这是帛书,上有勤王诏和萧君玉谋反事实,我用丹书抄了几份,藏在袖子里,你可模仿笔迹,多抄几份,藏在鱼腹,顺水而下,到时我的死讯,就传遍天下,无论他想怎么秘不发丧,都来不及了。”

      “别做傻事!就算陛下您死了,萧君玉也不一定会……”

      萧忱笑着摇了摇头,“你觉得他会留我活着?子谦,我没有提醒你,从离间计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我会是个危险。为了帝位,他会铲除一切威胁到自己的人。”

      萧忱把桌上毒酒一饮而尽,“你快走,待会儿他应该就来了。我选择不了自己的命,却也不想被弑杀。萧忱是大齐皇帝,护不了齐祚,无颜见世人。”

      最后一面竟如此仓促……褚牧拿过丹书,藏在袖中,缓缓告退,眼中早已满含泪水。江山支离破碎,他一个孤臣,又能怎么护天下?

      萧忱的肚子开始绞痛,距离毒发,应该还有半个时辰。好啊,还有半个时辰可以回想。想什么呢?远在长安的弟弟,还好么?他死了之后,弟弟应该会来洛阳吧?真好啊,可惜见不到了。

      他想起父亲,不苟言笑的父亲,在每一个夜晚操劳,翌日又早早勤政的父亲。母亲徐皇后,与父亲恩爱甚笃。

      母亲死前病重,父亲日夜守在榻前,给她讲小时候的故事,和民间的歌谣,那时候的父亲比以往都要脆弱,萧忱清楚看见两滴泪划过父亲的脸……

      “大哥。”萧君玉的声音打破了美梦,“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萧忱看了一眼萧君玉背后的黄门,“我这里倒不缺什么酒。日夜都有你的心腹看着,没有缺衣少食。”

      “哈哈,自然不能委屈了大哥。这么多年,大哥衣服器具,都在诸皇子之首,父亲的眼中,徐皇后三子都是人中龙凤,我们这种妃子生的,倒不像是亲生的。我就奇了怪了,父亲和徐后关系那么好,干嘛还要跟别的妃子生儿子?你说他矛盾不矛盾?”

      萧忱气急,“你没资格提父亲。你今日所作所为,有哪一件对得起父亲的教导?我是长子,他可能有所偏爱,但对于其他儿子,先皇考并无什么不同,包括你,韩太保屡屡提醒先皇考小心你,可先皇考不听,让你就藩掌兵,开府治事。欲求不满,而后造反,也是他始料未及。”

      “你总是那么高高在上,我还真想看见你低头的样子。哈哈,”萧君玉指了指身后的酒杯,“这是毒酒,我送给你的。但如果你跪在地上给我磕个响头,我就免你一死。说实在的,我也不想杀你,杀了你,我就是弑君弑兄,人人得而诛之,把自己当活靶子,我还没那么傻。”

      “你也不想死吧?不然洛阳城破你就该自尽殉国了,而不是和我周旋到今日。”

      毒酒攻心,临死之际的萧忱渐渐没了素日的仪态,一口褐血喷出来,沾到了白袷上,如白雪中绽放的朵朵红梅,“萧忱,你居然自杀!你疯了!”

      事态紧急,萧君玉冲上前,狠狠擒住萧忱的手腕,“说,谁给你的毒药,是谁要杀了你,你快说啊!”

      “我虽是傀儡,却无瓦全心。此身此命,去留在我。”

      卢隐盘桓许久,兜兜转转行至皇帝寝殿,看见一个宫人倚靠着墙壁哭泣,便走上前去,“你是哪里的小黄门?为什么在这儿哭?”

      小黄门抱着一副墨宝,“陛下有难,我为臣却救不得。卢公,时至今日,这真的是您本意?您为了天下人,惩治了自私自利的汝南王,但是进来的济北王,又和汝南王有什么区别呢?奴婢贱命一条,没什么可惜的,但陛下是难得的贤君,您也是能臣,为什么不效忠于陛下?论才能和用人,陛下是远远高过晋王的啊,我为陛下哭,为社稷哭,也为我自己哭。更重要的,是为卢公您哭啊!”

      “谁教你的。”卢隐并不紧张,只当是有人指使这个小黄门,紫袍及身,他从不需要害怕这些。

      “哎……卢公啊卢公,您聪明一世,怎么就高看了济北王的才干呢?千秋之后,后世修史,您是想入将相列传呢,还是想入佞幸列传?您有今日,全靠晋王,按照惯例,应该就是‘佞幸’了。”

      只要萧君玉继承大统,他就是相!怎么可能是佞幸?不过也是,现在关外烽火连天,事情过于棘手,还尚需处理。

      忽然,他想起小黄门方才第一句话,“你刚刚说,陛下有难?何难?是谁要对陛下不利么?”

      小黄门摇了摇头,把手中的墨宝给了卢隐,那上面是当年他在墙壁上的题诗,下面还有一行诗:

      帝王万世业,赫赫千秋功。尺素藏鱼腹,终成乱世雄。

      宝剑难出鞘,匣中夜有声。试问往来人,鬼乡哪得逢?

      鬼乡?什么意思?卢隐头皮发麻,萧忱这是要死了?不可能,萧君玉不可能杀了萧忱,一旦杀了萧忱,雄踞在天下的各诸侯王就会蠢蠢欲动,洛阳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在长安,有秦王萧憬,更不必说李氏正囤兵关外,就等时机呢!范阳早已失去掌控,晋阳还没拿下,晋王还没有巩固好新到手的地盘,就已经想要过一把皇帝瘾了么?

      想罢,他快步冲入皇帝寝殿,便看见了萧君玉死死紧握萧忱的手腕,而萧忱这个皇帝,眼神涣散,任由对方无礼,吐出来的鲜血猩红惊心。

      “萧忱,你恨我至此,想自杀,然后让我背负弑君罪名?”萧君玉扭过头看见卢隐,“谧山,你来了啊。你是来,看陛下的么?”

      萧忱用最后的力气说道:“卢……卢公,大齐负你,你便要江山一起来偿么?现在,我死了,你的晋王也能顺利当皇帝了。”

      “不……不是的,我不想的……”卢隐解释道,他跪在地上行臣子礼,“臣从未有那一刻想过要……要毁大齐基业,臣只是无路可走,只能如此。陛下,幕府文人多不得志,朝堂百官尸位素餐,壮志难伸,我也是没有办法……我若是不争,不为晋王争,那就真是沉沦一辈子,没有谁会记得我!”

      “卢公耿介,我岂不知?你未能入朝,是我之过。”萧忱旁若无人,这番话像是诉说衷肠,又像是挑拨卢隐和晋王的关系,“寒士得志,多残忍报复,所以你便在洛水沉了数人,你让以后的寒士怎么办?朝廷岂不是会更加提防寒门中人?你做的事……太绝了,到现在,你还有……什么退路吗……”

      卢隐如梦初醒,把事做绝,他已然成为千夫所指!怪不得……怪不得那个小黄门会为他哭,他抛下一切,唯留赤胆忠心给了萧君玉,结果呢?

      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再没萧君玉的支持,他离死也不远了。

      不过他不想就这么死,乱局未定,作为始作俑者,之后腥风血雨,他不想就这么算了。

      萧忱阖上双目,意识模糊,渐渐没了气息。萧君玉道:“马上封锁皇宫,皇帝驾崩的消息,万不能传到外面。不然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萧君玉恶狠狠地瞪了卢隐一眼,“谧山,你应该也有对策吧?我是说,你也不想死吧?”

      卢隐筋疲力尽,面无表情地从地上起来,“来不及了,从我们进京起,陛下和褚牧,就已经有了谋划。不过,褚牧想的是保全皇帝,再分化我们,但陛下却觉得,此局非自己身死而不能破也。所以,自殿下踏入洛阳城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入了瓮。在那之后,我不是没有给过殿下机会和决策,可到最后,这些决策要么束之高阁,要么草草了事。殿下又多疑,我下的命令总要再三查验。”

      “现在,我和殿下是孤家寡人,关外的兵马,早就想着把刀锋指向洛阳了。”

      到此,他不得不承认,他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萧君玉心中从来没有天下,有的只是和萧忱的较量。

      义兵还未起事前,卢隐的决断对萧君玉有利,所以可以推行,起事后,萧君玉想大权独揽,所以他们屡有抵牾。

      不归路,要怎么才能脱身?卢隐还不想死,不如说不想死得稀里糊涂。于是他心生一计,开始疯狂大笑,不顾往日的礼节,举止癫狂,去了发冠,蓬头垢面,“死了,死了好啊!哈哈哈哈!”

      卢隐为了瞒过萧君玉,一路跑着回到了自己的宅子,把书房里的书籍札记全都烧了,一边烧还一边笑,完全变成了傻子。

      不仅如此,他还把那件与萧君玉初见时候的袍子烧了。看着火盆里的火星,他咧嘴大笑,跟自己的苍头说,“哈哈哈,好大的火啊!烧得好!”

      几个卢隐的宿敌,怀疑他是装傻,试探了几次后,叫苦不迭,要么是被卢隐扔了一身的泥,要么是看见了赤身裸体恍若稚子的卢隐,从那以后,就判断卢隐是真傻了。

      但是这些人也不敢问萧君玉,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乐得看见卢隐再也无法入主中枢,便进谗言。

      到最后,卢隐被废为庶人,看在其功劳上,不予赐死。

      而后,洛阳城多了一个疯子,这疯子衣衫褴褛,乞食街头。他坐在城墙根,破碗里偶尔会有一些施舍。

      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来问他,他就象是沧海一粟,一个渺小如蚊蝇,撼动不了大树的蚍蜉。

      对他而言,千钟俸禄,紫袍冠绶,恍若一梦。跟初入洛阳时比,他什么也没得到。

      却也什么都没失去。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前传·卢谧山传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481112/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晋江币)
    手榴弹(500点晋江币)
    火箭炮(1000点晋江币)
    浅水炸弹(5000点晋江币)
    深水鱼雷(10000点晋江币)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