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川

　　琦云去荣盛堂后厅厢房找谢敬元，人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张二姐在里面说话，“我知道三爷这边东西都是齐全的，还是听着大爷的意思再来添置一些。”声音断断续续又说道“要我说宅子里早就准备齐全了，荣盛堂前厅毕竟开门做生意，难免吵闹，三少爷未必住的清静。”
　　谢敬元伸手要接张二姐手里的东西，她一转身避开了，摆摆手意思是自己来就行，“我想着有空可以跟着六叔坐诊看病，虽是六叔的家，小时候住的时间长了，就像回了自己家。”琦云听见他的话，自然觉得心里热乎，三哥虽然在外留洋数年，一回来先到了苏州没有半点生疏。她跨过门槛笑着说道“你这个人，在外面这么多年不回来，我看不是真的惦记家里人！”谢敬元在里面听见她的动静先就笑着迎出去。屋子进去是小客厅，一扇落地玻璃屏风，上面是笔墨勾勒的兰花，两开间朝南屋子，左边竹帘上挑，进去就是一件卧室。
　　“这竹帘子可要换掉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挂着它做什么！害怕穿堂风吹不进来吗？”琦云伸手拍拍挑起的竹帘，灰尘扑簌簌往下掉。
　　“李奶奶一个人管着里里外外的活计，年纪大了总是不能万事周到齐全。”张二姐捡起桌子上擦灰的粗布就要去收拾，“还管它做什么啊！我叫人一起拆下来，这么大的灰尘擦不干净，再熏着你。”琦云说道。
　　“你们都别忙活，我自己来！也别再添人手忙前忙后的了，这样就很好。”谢敬元独立惯了，还没适应被人伺候，他身材高大抬手把挂在门廊上的竹帘从挂钩上取下来，放到廊檐外面。饶是这样还是弄的头发上粘了不少灰尘。
　　“你刚才说我不是真的惦记家里人，从哪里说起！”谢敬元又捡起琦云刚才的话头问道。
　　“这还不明白吗？你出去这么久，回来竟然是空着手，一点东西都没准备。就是挂念也是口头上的便宜，我不领情的。”琦云背过身翻看他桌面上的书，都是医学书籍，连一本打发时间的闲散杂志都没有，甚是无趣。
　　“那还不简单，送人东西最怕送不到心坎里，我随你出去逛一逛，刚好也帮我挑选一些礼物送给叔父和婶婶。”谢敬元说道。
　　“你回来就是他们的礼物，你再要送他们东西那是多余的，只会怪你乱花钱。这个便宜就给我吧！”琦云性格爽朗健谈，几句话逗的大家都笑了。
　　“我们大小姐就等三少爷说带她出去逛逛呢！”张二姐收拾好东西笑着说道，一面捡起门外的竹帘就要去后屋张罗换上毛毡门帘。
　　两人走出门外各叫了一辆胶皮车，去钱庄一条街的西中市，江南街道纵横流水潺潺，车子爬上半月桥绕过几条街就来到一处商店云集的闹市。前面一家绸缎庄，门外竖起旗杆挂彩色缎带编制品，倒是有几分意思，门头上面是乾泰祥三个金字招牌。
　　“可是要买料子做衣服！”
　　“我找了上海来的裁缝专门给阿娘定做的新式旗袍，回头就说是你的心意。”琦云朝他眨眨眼睛，“你这丫头心思这样周到，做哥哥的的很忏愧啊！”谢敬元长久不在国内，这些人情事故却不大习惯，见琦云这样聪明伶俐生出几分歉意。
　　“三哥哥，女孩子心思细致一些，你想不到的我自然替你想到。你会账就算你一片心意了，还有什么惭愧的。”琦云笑到，“父亲那边你只要多陪他聊一聊外国的见闻可比任何东西都让他高兴。”
　　“你呢！想好要什么没有？”
　　她抬起下巴朝对面看去，那边却是一家首饰店，谢敬元目光流转间，一个身影从一辆胶皮车上下来。她穿着蓝色撒花的宽袖夹袄，天青色马褂长裙下摆绣花，领口袖口堆着灰色水獭毛衬托的脸色白皙红润。竟然是她，李家小姐。天宝银楼前面车辆川流不息，梦兰下车的时候注意到店铺前停着一辆黑色汽车，上面下来一男一女。中年男子穿着笔挺的西装，瘦长脸，嘴上浓密的胡子，看样子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模样。旁边是一个穿着白色貂皮的年轻女子，露出蕾丝裙下摆，脚上是一双白色短靴，整个人像雪团一般娇俏，只是脸上似乎染有病色。年轻女子看见来往的车辆显得神色不定有几分惊慌，一辆胶皮车从她旁边擦身而过，车夫扯起嗓门大声嚷着开道，让她受到惊吓。梦兰看她迅速的挣脱开那中年男人的手臂往路中央跑，不远处一辆汽车疾行而来，梦兰来不及多想跑过去拉住那女人的手臂快速闪躲到路边。谢敬元看见那汽车擦着两人衣角开过去，心下紧张立刻跑过去。那中年男人像似也受到惊吓呆站一边，半天才回过神迅速赶上前。谢敬元上去想要帮她们做检查，那白衣女子见到陌生男人伸手想碰她似乎受到更大的惊吓，躲在梦兰怀里大喊“你别碰我！你别碰我！”在场几个人都被她尖锐的嗓音震住，一时显得不知所措。
　　“别紧张，我是医生！只是想看看你们有没有受伤！”谢敬元不慌不忙的说道，他以为是自己的举动让她受到惊吓。梦兰倒是显得很镇定，她拉开白衣女子的衣袖简单查看手肘关节处，只是轻微发红没有什么伤痕。“没什么事情，刚才躲避及时没受伤。”她扶起白衣女子说道，又仔细查看她的额头是否有伤痕，看的很仔细，手指温柔拨动她垂下的头发。却没有发现谢敬元也在认真查看她的伤情。
　　“你呢！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谢敬元神情透露着担心问道，梦兰心里有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却一时想不起来。
　　“我很好！”简单的三个字，陌生人的距离感。
　　谢敬元这才意识到自己表现的过分热情，他们还只是陌生人，出于自己职业习惯又很快摈弃这样的念头。
　　中年男人走过来，脸上神情复杂，眼神里有担心更多的是说不出的情绪。他目光始终看着梦兰“你…”一句话堵在嗓子里，半天才说“没事就好，真是太感谢你了。”
　　梦兰这时候脸显露出几分羞怯，“一点小事不必介怀，我看这位姐姐似乎受到了惊吓。”
　　“她一向如此…”男人轻描淡写得说道，似乎并不是很关心白衣女子的状况，或者是因为各中隐情不方便对外人说什么，他看白衣女子没受伤也不做安慰。梦兰想着并没有什么事情，朝谢敬元点点头转身要离开，他连忙拦住去路“你真不记得我吗！”
　　梦兰看着他有几分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来。
　　“那一次我拦住你们的乌篷船躲雨，船家不肯靠岸，是你说情让我上船。”谢敬元见她始终没反应解释道，他黝黑的瞳孔倒映出梦兰白皙面庞。这么一说，眼前西装革履男子和数日之前在雨幕中穿着长袖青衫的男人在记忆里重合。
　　原来是他，谢敬元。
　　“谢先生！”她脸上透露几分喜悦，刚才的冷漠疏离因为记忆里桂花的清香有了温度。
　　“真是太巧了！”梦兰清晰的说出他的姓氏想来一定是记住了名字，谢敬元心里竟然生出几分雀跃，原来她记得自己。
　　“李梦兰”她没等谢敬元开口问就说道，站在一旁的中年男人身体一震，眼光控制不住上下打量她，白衣女子重新把手臂伸进他的臂弯道谢离开，两人携手走进了天宝银楼。
　　“李小姐，一直没机会再见你，最近在巷子里遇见之前挑担子卖藕粉的小贩，一直想有机会约你去尝一尝。”谢敬元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由头，只记得她在船上就想吃的样子。
　　“孩子气的话，难得你还记得。”梦兰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心里紧张，红云顺着脖子在脸颊晕开。她抬头再看时，对面走过来一位小姐，高高梳着坠马髻烫成小卷，步伐移动，那头发在脑后一弹一弹抖动，现在新式学堂女学生流行烫发显得洋派又时髦。她缓步走过来伸手牵住谢敬元的手臂，笑着说道“三哥哥新认识的女朋友嘛！刚才好惊险你胆子真大。”
　　梦兰笑着朝她点点头，却没说话。
　　“我的表妹琦云，她说话就是这样直接爽快，却是一个热心肠。”谢敬元笑着介绍，“李小姐也是要买首饰嘛，一起进去看看吧！”说着三人走进店铺。
　　梦兰只是顺路去店铺随便逛逛，没有固定想买的东西。柜台上陈列各色饰品，檀香木盒子铺上黄色软段，包着镶金裹玉的镯子也有拇指大的钻石项链，阳光下闪烁斑斓的光彩。她一路走着看过去，在一个琉璃盒子前面停下来，里面是一只雕莲花纹路的玉镯，细银丝盘成莲花状包住玉镯，藕荷色玉镯色泽清亮美丽。她站着看了一会，柜台后的伙计眼尖，立马走过去给她介绍。“小姐眼光好，这个镯子是同心莲花镯，别看它是镶银边的，但你仔细看它工艺繁复可是花了不少心思的。”伙计用一块绢帕包裹住递给她试一试，“小姐喜欢就试一试。”
　　梦兰拿着左看右看套上手臂，衬托的手臂白皙娇嫩，她喜欢这样浅淡藕荷色，配上繁复的莲花纹真是相得益彰。
　　“好玉养人，带的越久越能养人气血。我看这镯子就是给小姐你量身打造的。”伙计说道。梦兰转头看向一旁同样在试戴首饰的白衣小姐，见她也带了一只同样的镯子，连花纹都极其像似，只是她那一只玉色似乎发青像似荷叶色玉石料子。伙计注意到她朝旁边顾客看，连忙解释道“这镯子是独一份的，那位小姐的镯子和这一只是一对同心莲花镯，乍一看样式相同，但是玉料的颜色和粗细却有区别。这也是没并做一对做买卖的原因。”听他这么一说确实如此，花纹工艺相同，白衣小姐带在手臂上映出淡淡的绿色光彩，镯子却比她的还要细一圈。和自己手上的镯子看似一对，却各自不同。
　　很适合她，梦兰心里暗暗想到。
　　在她欣赏的时候，那中年男子却带着白衣小姐结账走出去，身后的伙计拿着大小精美盒子跟在身后送上车。梦兰手里的镯子看了看却又放下去。
　　“不喜欢嘛！”伙计看她又把东西放进盒子里，似乎很着急连忙问道。
　　碧兰摇摇头似乎喜欢却又有别的意思，她今天只是出来逛一逛并没有要添置首饰的打算。
　　“小姐，今天这个镯子，你是一定要带走了。”伙计脸上堆起笑容，好像遇见了天大的好事，捧着镯子从柜台后面绕出来。
　　“这是怎么说，好好的我就一定要买下来嘛！这个道理我不明白。”梦兰脸上神情诧异，她没想到这样大的店还有强买强卖的规矩。伙计看她似乎误会了，也难怪她这样，就是自己在柜台上多年，也没有遇见这样的好事。
　　“刚才那位客人给白衣小姐结账的时候把这只镯子也买单了。”伙计说道。
　　梦兰心里吃了一惊，难道是因为刚才路边的事情他们表示感谢嘛！这样的小事没有道理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你的话当真嘛！”
　　“开门做生意，可不敢说玩话！”伙计信誓旦旦的说道。梦兰听了这话却不去理会他，连忙跑去门外，哪里还有人，汽车早开走了。
　　“这样的好事别人求还求不来呢，一定是小姐做好事有福报，刚才我可看见了，要不是你反应快，那白衣小姐就被车撞了。”伙计把手里的镯子打包好捧着送到她面前。
　　“那也不值得送我这样的重礼，伙计这镯子多少钱啊！”梦兰却没有半点欣喜神情。
　　“三千块，这位大爷看着面生一定是外面来的生意人，出手这样阔绰。”伙计说道。
　　“谁也不会随身带这么多钱，可是支票结的款子！”梦兰问道。
　　“对对对…”伙计没想到小姐反应如此快，点头如舂米，“小姐是要看上面的印章嘛！”
　　“劳驾你去帮我看看那先生的姓名，我不愿意平白受此大礼，总要找机会还他。”
　　伙计摇头虽不理解，还是去了柜台后面翻出支票簿子找到那位先生的名姓。
　　“何绍山”伙计说道，梦兰暗自记下名姓。
　　谢敬元把刚才那一幕看在眼里，心里多了一层思量，觉得梦兰更是可亲可爱的女子，生出来亲近之意。
　　琦云在首饰台上看了一遍，却只挑了一对珍珠耳坠，谢敬元结了账，两人走到梦兰身边。
　　“不着急回去的话，我想请你出去走一走。”谢敬元说道，“这样好的天气一定会遇见小贩穿街走巷做买卖的，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去尝一尝。”
　　“我没时间啊！我还约了同学去听戏呢，这么冷的天气，你可真会挑时候。”琦云手里拿着盒子抢着说道，她有意帮他们制造独处的机会，编出这样一个借口脱身。
　　梦兰脸上有羞涩之意，她是旧家庭长大的女子，不知道现在外面流行男女交际自由的风气。出于男女之防也不该在没有人陪同的情况下和陌生男子外出，“我一会还有事情，怕是不太方便。”她也没有扯谎，原就想着去寺庙祈福顺路买一些花回去。梦兰见他脸上些许失落之意，又想拜佛求神之路无关男女老幼，是一条祈求神灵保佑的大路怎么样也容下陌生男女同行。“我去寺庙买一些海棠菖蒲养在家里，你如果愿意可以一道去。”梦兰又说道。
　　琦云推着谢敬元忙说“他愿意他愿意，正苦恼没人带他在苏州城逛一逛呢！李小姐就帮我照顾照顾他！”谢敬元站在琦云前面被她猛的推搡几下，差点撞到梦兰身上，两人都慌忙咳嗽掩饰着躲开。琦云却是不管这么多，径直拿着东西走出门，自然是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西园寺位于城西阊门外，两人分开坐包车同行，半路上行人结伴出游，天气晴朗阳光普照。车棚拉下来挡住人的视线也为了挡风，天气凉了车夫跑起来阵阵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谢敬元问车夫还有多久到寺庙门口，车夫回话说还有一刻钟的脚程。
　　他探头问道“李小姐愿不愿我们下去走一走。”
　　梦兰是不爱坐车的，车棚的一角被她掀起来，一路看着外面的风景，脸颊被吹的红红的，听见谢敬元的提议说“我愿意走一走，这样好的天气困在车里倒是没趣。”谢敬元结了车钱两人下车步行。
　　“叫我梦兰吧！这样先生小姐的称呼，显得特别客气！”梦兰笑着说道。
　　“和我想到一处了，可是又不好先开口，总是守着一层拘束。”他极目眺望四周，草色枯黄在风里起伏摇摆，有一抹明黄色的寺庙墙壁掩映在树从之间，秋冬季节枝干萧瑟没有新绿点缀毫无生机，倒是院墙里可以看见红梅探出墙头。
　　路上行人裹紧外套迎着呼啸而过的寒风行走，这个天气胜在阳光很好，也不觉得有什么。路上都是去寺院拜佛求神的人，手里拿着香烛和纸钱，也有相伴而行的青年学生模样一起出游。
　　“你冷不冷！躲在我身后走，我帮你挡着一点风，看你脸吹的红扑扑的。”谢敬元笑着说，他看梦兰迎着风不说话走的吃力。
　　梦兰抬头看他，梳理整齐的头发被风吹乱，嘴角间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迎着风吹的眼睛要流泪，他把挂在西装外套的圆框眼镜带上，黑色的镜片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她悄悄从一侧走到他身后，突然身上一暖，一件西装从肩膀上披下来带着体温和一股悠悠的清香，不像是烟草的味道却不难闻。
　　“你穿着吧！我不冷”她身子一躲灵巧的走开，引起周围人投来注视的眼光，脸上更红了。
　　谢敬元没想这么多，却故意不拿回衣服，生出少爷的脾气“那劳驾你帮我拿着吧！我真是越走越热，热得不行！”他被人拒绝脸上笑容僵硬，却不能回头依然走在她前面。伸手去扯衬衫领子做出走出汗的意思，冷风吹进衣领一阵机灵。梦兰走在他身后看在眼里，抿着嘴巴偷笑却不敢发声怕他更是不自在。寺院门口是一座御赐牌楼，牌楼中门横额写着“敕赐西园戒幢律寺”。方行石柱上飞檐高耸，两边石柱分别是上联“佛日增辉，重开阊阖”，下联“宗风振律，大启丛林”，俨然是一派香火鼎盛庄重的寺庙场景，香客来往不绝，手里提篮携伴进出大门。谢敬元看见有人捧着一大束的桂花桂花菖蒲走出来，觉得很有意思。
　　“西园寺的各种花卉和别出不同，是寺庙里的师傅天天用净水灌溉养成，到了年底节下买些回去养在家里，既可以祈福挡灾又清香扑鼻很适应。”梦兰解释道。
　　“我不信它有这样的功效，所以说身体不适，尽管去求神拜佛延误治疗，那不是得不偿失。”谢敬元摇头笑着说。
　　“你不知道这里的菩萨很灵的，你是医生自然不信神佛之说，可这话只能在门外说，进去被人听见，我怕你被庙里的和尚赶出去。”两人相处半日下来，梦兰的话也多起来不似刚见面时候的拘谨。说完嘴角扬起笑容，只拿眼睛仔细端详他。谢敬元负手朝前走，朗声念着影壁上的字“戒幢律寺，见他见己”好一个见他见己，他人岂非就是一面看见自己的镜子。
　　大雄宝殿前面一方八仙桌，围着不少香客，两个柳条筐里放满采摘下来的红梅桂花圃叶。穿着灰布长衫的小和尚在帮客人挑拣花枝，买好东西的妇人在一方木盒里放下纸票或钱币抱着一捧花束走出去。梦兰却不向前走，绕过大雄宝殿去了一旁供奉和合二仙的偏殿，二仙主管姻缘命理，未出嫁的女子都会前去求姻缘，据说很灵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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