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圆钰润

　　黄将钰不知道自己怎么把这顿饭吃完的。

　　翡翠楼的菜品典雅精致，但不论是以前她很喜欢的桂花糖藕，还是在她出国这些年主厨研发的几个新菜式，她都觉得味如嚼蜡，玻璃转盘四个人面前一圈一圈地转着，却不见菜少了多少，好像连那条认真凹着造型的东星斑都有点死不瞑目的意思。两个人入座以后，包间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到头来还是黄振明先开了口。

　　“小钰，你从小就没有妈妈，这么多年爸爸怕你接受不了，一直都没有结婚。现在你长大了，更成熟了，可以接受一些事情，爸爸也老了，就想找个人作伴。我和丽水阿姨是两年前认识的，相处一年多了，绝对没有要隐瞒你的意思，我们都商量好了，一定等你回来再办婚礼。”

　　“是啊小钰，爸爸肯定是最爱你的。”女人立刻就接话了，“他是怕你忙着毕业的事情，不敢打扰你。这么大的事儿，想着等你回来再当面和你说呢。”

　　黄将钰很想说些什么，无形的胶水却将嘴唇粘合了。父亲想要娶妻是人之常情，哪怕情感上一时间无法接受，久而久之她也会理解的。可是父亲身边坐着的人不是一个和她毫不相干的女人，而是她初恋情人的母亲，这意味着以后她还得跟初恋情人共处于同一个屋檐下，叫她怎么消化得了呢？

　　然则她又不敢把这段感情公之于众。父亲倘若知道独女是同性恋，说不好会不会发疯，他好不容易迎来的第二春肯定也要不了了之了。再者祝珠妍已经是她的过去式，一个封尘的故事，就应该像没发生过一样石沉大海。

　　“小钰，你怎么想呢？”

　　祝丽水笑眯眯地看着她，那个笑让黄将钰感到惶恐。明明素未谋面，却无端地很恐惧与她对视。她对这个女人的了解仅源于过去和祝珠妍在一起时她的片言只语，祝珠妍将母亲描述得温婉朴素，和所有洗手作羹汤的女人一样，为了孩子的学业日夜操劳，和黄将钰现在见到的光景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女人眉目与祝珠妍十分相似，烫着时髦的发型，面容姣好，而且莫名有股风尘气息，全然不怎么能得看出已为人母。她保养得太好，亦可能是跟了父亲的这两年把她养得人比花娇，说她看起来比她父亲小了二十岁都不为过。女人穿着某个高奢品牌的春季新款，她没佩戴什么金灿灿的首饰，仅有两颗圆润的珍珠坠在耳侧，但她放在身后的包是一只路易登的Capucines娇贵手提，不是非常保值的款式，它的主人对它也不太怜惜，黄将钰知道这已经足够彰显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宠爱。

　　黄将钰愈发郁闷。好在敲门声响起救了她，是服务生送来一瓶红酒。

　　“黄先生，现在帮您开吗？”

　　“嗯，倒上吧。”

　　于是黄将钰面前的高脚杯被倒入了深红色的酒液。她在国外参加各种party也常常饮酒，加州的学生热情洋溢，大家在派对上都很随性，她中途离开也不会有人过问。不像在国内父亲带她参与的场合，觥筹交错，令她窒息。她叹了口气，似乎是想喝酒壮胆，抿了抿杯子里的葡萄酒，轻声道：“爸爸，你开心就好了。”

　　葡萄酒真的挺难喝，她想。她还是没办法学会像大人一样品昂贵的名酒，张口就是体面的场面话，只给她父亲一句少女赌气般的话。末了她举了举酒杯，将葡萄酒一饮而尽，以示她简短的祝福。

　　黄振明高兴了：“来，来！一家人都喝。”

　　“叔叔，我喝不了酒。”祝珠妍为难地说。

　　“小妍，就喝一小口啊，一小口也不行吗？”

　　酒桌上被劝酒是常有的事，黄将钰方才还胃口欠佳，现在倒埋头苦吃起来了。她咀嚼着一筷子早已冷掉的鲍鱼片，决心不去管祝珠妍的事，偏她余光又瞧见祝珠妍紧攥着裙角的发红指节，心头涌起一阵烦躁，伸手拦住她红光满面的父亲：“人家喝不了，你就别劝了。”

　　祝珠妍愣了愣，八成没想过黄将钰会解围，呆若木鸡。黄振明听罢摆了摆手，好像就要免了她这一杯酒，可祝丽水神不知鬼不觉地捏上了祝珠妍的后颈，开口就是怪她：“小妍怎么这么不懂事？喝不了也是要意思一下的呀，你不想祝福妈妈吗？”祝珠妍在母亲的推搡中表情黯淡下去，随即温顺地拿起酒杯，学着黄将钰的样子把葡萄酒一饮而尽。很快她的脸就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大概是想咳嗽，猛然背过身去强行忍耐，略显狼狈。

　　黄将钰沉默不语。

　　祝珠妍喝不了酒，她知道的。

　　那个仲夏夜，她们在巷子里的苍蝇馆子吃宵夜，热火朝天的烧烤摊子里头，书包只能扔在地上，祝珠妍拿出纸巾仔细地擦拭小木桌上的油渍，老板把烤串端到她们面前，黄将钰电子手表上的时间也到达零点——祝珠妍成年了。黄将钰开了两瓶冰镇啤酒，青绿的玻璃瓶子湿漉漉的，她递了一瓶到她手上，笑嘻嘻对她说：“恭喜你进入成年人的世界，祝同学。”

　　结果祝珠妍是个沾不了酒的，喝了两口就吐出来。她眼睛发红，嚷嚷着如果成年人的世界是酒精味的，她宁愿一辈子都不要长大。她们总爱处处幼稚地和对方比较，见祝珠妍滴酒不沾，黄将钰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一开始只是忍俊不禁，后面就憋不住地大笑起来，好像她是什么风光无限的赢家。

　　那块电子表现在都还在她手腕上。手表本就不是太贵的牌子，是祝珠妍砸碎储蓄罐买的，再加上跟着黄将钰到处奔波，已然有了不少磨损，还送去维修过一次。黄将钰始终舍不得丢掉它，因为这是祝珠妍送她的生日礼物。她盯着背过身去肩膀剧烈起伏的祝珠妍，神经质地掐住戴着表的手腕，好像自我惩罚一般，警告自己别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可惜她还是输给自己被祝珠妍的一举一动牵扯的心脏。

　　“爸。”黄将钰抬了眼皮，看向父亲，“妹妹好像不太舒服，我带她去卫生间吧。下次别劝人家喝酒了，你看这事儿闹的。”

　　黄振明也很意外自己脾气暴躁的女儿还有这么体贴的一面。他点头，祝丽水就不会说什么。黄将钰便强硬地揽过祝珠妍的肩，将她带出了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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