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她不臣

作者:七年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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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来


      汉白玉地砖自苏州远运而来,质地上乘,铺得平平整整不见丝丝缝隙,端方大气。

      数根楠木梁柱巍然矗立,一旁贵妃椅上雕刻的牡丹,栩栩如生,宛若鲜妍绽放;檀木长条案上,霁蓝釉瓷瓶中斜插着半截白梅,玲珑的透花糕与枣花酥整齐码在瓷碟中,静待主人品尝。

      紫檀屏风的花纹间,两鸟交颈依偎,屏后隐约勾勒出一道少女身形。

      安请倚着金丝绣边软垫,放下茶杯,紫砂杯底轻磕桌案,一声清脆响动打破殿内静谧。

      冷白如玉的指节下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她抬眼望去,这熟悉又遥远的沉璧殿,摆设用品与当年一般无二。

      安请扭头,只见为她磨墨的恨霜身影清窈,身着熟悉的天青色对襟齐腰罗裙。她偏过视线,望向梳妆镜台那边,桃红色绣彩鹊齐胸襦裙的少女正挑弄着发簪珠钗,不是喜枝又是谁。

      安请淡淡收回视线。

      “咔吱”一声,门被推开。芙蓉跨过门槛,敛衽一礼。

      “蓉姨。”安请喊出这个数年未唤的称呼,丝毫不生涩。

      芙蓉颔首:“郡主,你让我查的安鲲已有眉目,确有走私货物之举。”神色渐冷,目光如寒潭。

      若非郡主前些日子吩咐她盯着安鲲,她怎也想不到,这个整日只知寻花问柳的六老爷,为了蝇头小利竟敢走私货物,擅自贩卖通关文牒。

      当真是鼠目寸光!

      安请似早有预料,神态依旧平静。

      何止于此。这安鲲这些年趁父王不在,不知做下了多少腌臜事,藏匿人口、逃避户税,不过是家常便饭。

      安请道:“算着日子,我收了他城东那铺子,他早该来找我理论了。”

      喜枝放下钗子,扭头嗔怪:“不然那尚夫人也是,明知郡主仙山学艺归来,掌家权依旧不舍得放。就担心这荣安主母寻个由头,将郡主嫁了,好抱着王府令章高枕无忧。”

      恨霜将砚条放好,怕郡主离府太久有所生疏,开口提醒:“尚夫人是已逝三老爷的未亡人,出身商户。”

      喜枝一蹦一跳跑到安请案前,跪坐一旁,双手托脸,一双杏眼亮晶晶的:“那郡主此次归来,可是学成出师,要长居汝阳,不再走了?”

      郡主数年不在汝阳,辉煌华丽如九瑶台,日日也就她们几人守着。恨霜忙着协助芙蓉处理政务、周旋士族;她则要派遣联络暗桩,盯梢汝阳各方势力——那帮世家可不是好糊弄的,有郡主在,还怕搞不定他们那群乌合之众?

      言语间满是寻得靠山的雀跃。

      恨霜听罢,也扭头望向安请。

      安请怎会不知她的心思,轻轻摇头。发上的流金镂空银铃双双微晃,流转出一抹细腻的银质冷色。

      “此次只有一年之期,一年后我当回长咎山,无法在汝阳陪你们太久。”

      比起喜枝想法落空后整张脸都垮了下来,恨霜接受得更为坦然。声线清婉空灵:“如今局势尚不太平,那郡主可是要在一年之内处理完所有事?”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虽说安请求学长咎山时,汝阳内有芙蓉等人坐镇,明面上尚无风波。可等安鲲的暗地行径暴露,才发觉暗处早已千里之堤、蚁穴初蚀。荣王府内宅执掌中馈数年的尚织莹蠢蠢欲动,其立场尚未明确,我方生怕腹背受敌、防不胜防。

      这还只是近处的隐患,以安请所在的九瑶台为辐射中心散开的远处局势,又当如何?

      雍州政治中心汝阳,世家大族林立、盘根错节。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不乏贪痴逐利之辈。一个孀妇掌家的荣王府,根基薄弱,谁不想伺机推翻、自立其位,独坐一州蟠龙椅?

      汝阳之外,数百郡县。中心权力尚且自顾不暇,遑论地方拥兵势力潜滋暗长——将兵一体,假以时日,尾大不掉的局面恐将形成。

      雍州之外,各州各怀异心、各谋其利。这是个礼崩乐坏的乱世,沃土对峙、兵戈相见,往往就在盟约落笔的转瞬之间。

      若说汝阳内世家乐见孀妇掌家,各州便在暗中打量、揣度这连最高掌权者都不在的雍州形势。

      所幸,雍州历代荣王励精图治、招揽贤才,仍不负元荒境内中原膏腴之最的盛名,百姓殷实、国库充盈。且地势得天独厚,千年长脉灵渠为后盾,灵力充沛不绝,易守难攻,自成天堑。

      芙蓉拧眉反问:“郡主要如何应对?”

      话音刚落,女婢便前来汇报,尚夫人与六老爷求见。

      喜枝等人皆不动声色望着安请,静待她的指令。

      安请拿起茶杯轻抿一口,许久才淡淡笑道:“既来之,则安之。”

      茶杯与桌案相撞,再次发出清脆之声。

      —

      初春盎然,暖风阵阵。安请一行人走出沉璧殿,在雅致华丽的院内闲庭信步。

      安请并无急色。对她而言,无论是见安鲲还是尚织莹,都抵不过欣赏九瑶台的兴致。

      十六岁的九瑶台,尚未沦为三州各地亵玩之地,仍是雍州建筑圭璋。雕栏画栋,集天下珍宝,是雍州荣王嫡系长居之所,是她的家。

      荣安之变也尚未发生。

      这才是重中之重——不好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都对不起三州对雍州的“为计长远”。

      当年之事,若非重重算计,她不会将雍州输得一败涂地、家破人亡。

      如今棋局摊开,棋手与布局者皆在明处,棋子是谁还不一定呢,她又何愁胜负难定。

      想到此处,她眼底一抹狠色划过。

      此局到底谁占新机,还未可知。

      身后的芙蓉抱剑徐行,暗自思量。

      安请收回的安鲲名下那处城东铺子,正是汝阳近来门庭若市的医馆“百药堂”。它打着包治百病、药到病除的噱头,赚得盆满钵满,副店在汝阳极速扩张,近乎垄断医行。

      而这些年,安鲲所凭借的,正是安闵之给他名下医馆的盖章凭证。他拿着雍州荣王盖章的凭证,竭力挖断药材供应链,打压其他医馆药铺,最大限度为自己谋利。致使医行医药价格暴涨,百姓难以担负,恶钱充斥市场。

      退一万步说,安闵之断不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这份盖章凭证,无疑是准许安鲲与民争利的通行令。

      这盖章政令究竟如何而来、是真是假,便是郡主眼下亟待查清的疑窦。

      “恨霜、喜枝,多留意尚织莹身边一等婆子的动向。”安请思索片刻,忽开口吩咐一句,听来似无头无尾。

      堂内的青铜鹤尖喙吐露着袅袅余烟,两端支柱似有腾云飞龙吐珠。

      主桌位置正上方挂着的牌匾庄重严肃,令人心生敬戒。

      九瑶台议事堂一片寂静。

      尚织莹看着桌前的浅香诱人的云片糕,并无胃口。

      数日前,几个整日借着王府势大逛花街的旁庶公子因月银被断,气势汹汹地来王府找她闹,说是不满安请一归家便如此蛮横专断,这不碰巧,安请也回王府藏书阁找寻典籍。

      尚织莹本料她有隔岸观火之意,却没料到那几个旁庶子弟中不乏胆大包天之辈,竟敢指着安请的鼻子辱骂,说她敢女子代政,牝鸡司晨,天亡雍州。

      后来么。

      那儿郎直接被少女身旁的芙蓉一剑划破咽喉,血溅当场。

      芙蓉甩去剑上鲜红的血滴,鄙夷道:“竖子狂妄!”

      而安请呢,那一番替天宣志的豪情壮语都没引得她的一个正眼。

      少女不过青葱年华,天生一副端艳姣好容颜,一双黝黑深邃的狐狸眼却尽是冷漠。

      “将尸体带下喂狗。”一旁的恨霜平静地扭头,朝下人吩咐。全然不顾下院内的偏房夫人、千金害怕的神色。

      满地殷红拖痕,竟不及华服少女眼底黑白分明的冷冽。

      那一幕倒是叫尚织莹夜夜难寐。

      此时,安鲲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这个兄嫂。

      若不是这掌家人无能,他的百药堂怎会被那女娃娃一锅端,断了财路?说到底,也只有商户出身的这点眼界罢了。

      他表面不显,仍是眯着眼笑笑:“尚夫人,如今郡主手掌大权,您这掌家权实在难握啊。”似感叹似可惜。

      妇人笑得温婉贤淑,轻抚着皓腕上的翡翠镯。

      “我见六弟这个生意,最近也是惨淡得很。城东的百药堂被收,城南的副堂也生意有损吧?不如去央求下郡主,郡主到底年岁小些,心软。郡主兴许会将城西那两间铺子赏给六弟养老安家呢。”

      尚织莹心中冷笑。

      这安鲲没少看不起她商户出身,心里早就极尽不满她手握王府管理权,却仰仗这荣王府的鼻息而活,不得已平时一口一个兄嫂叫着。

      如今不过见着安闵之的独女归家,她掌家中馈地位不保,趁机落井下石罢了。

      城西哪里及得上城东达官贵人云集,财源自然远不如前者。

      安鲲胸膛中火气纵横,尚织莹真以为他听不懂——赏?什么叫赏。

      他是老荣王酒后临幸的低贱女奴所生,生母育下他后被一尺白绫送走。而他生母到死也无任何名分。而他呢,在这雍州既无官职,又无功名,不过是在安闵之承爵后治理之下的一条寄生蛀虫。

      仆婢,不就是用赏么。

      “郡主学成归来,不日便承爵,接手荣王玉玺。彼时的郡主还需要这么一个如夫人般的——管家么?”安鲲说到后面,笑声从胸腔中沉闷地溢出。

      尚织莹听到“管家”一词,面色一僵:“六弟倒不如想好那百药堂这几日的亏损该怎么处理倒是了。郡主自有判断,哪容得六弟关心?”

      “哼!”安鲲挥袖背过身去,不过一介女流。倒是让她占了几年荣王府掌家人的风头,也不知他早死的三哥怎么想的,娶一个如此上不得台面的商女作正妻。

      门外花娇莺啼,一派好春光。

      一道清泠的笑声划破寂静,少女提裙跨过门槛,黑曜石打磨而成的步摇轻晃,镶挂着的铃铛泠泠作响。

      安请抬头看着议事堂内正上方父王亲自题字的牌匾,书写得板正有力,一笔一捺皆是风骨。

      渊清玉絜。

      如渊之清,如玉之洁。

      用来警示自己无论何时都要保持高尚的品格。

      安请移开视线,双手交叠在腹部,眼睫未动,笑看眼前二位名义上的亲人,跨门后便止步不前。

      春光乍泄,为少女镀上了柔媚的暖色,朱红色襦裙上丝丝金线泛着流动浮光。

      尚织莹二人才收了嘴,即刻起身行礼问安。

      安请迈出步子,走向主座,不紧不慢地坐下,下意识双腿交叠,拍了拍襦裙上不存在的灰尘。

      跟随在安请身后的芙蓉,便自觉侍立在安请左侧。

      她才笑着应声:“六叔,三伯母不必行礼,应当是侄女向您们二位问安。”

      高座之上的少女身子半分未挪动。

      这话听得他们脊背一寒。

      这话要是其他小辈说出口,加之这番傲慢的做派,还是个姑娘家,安鲲都少不了拿那套伦理教化来发作了。

      可眼前的少女并非一般后辈。

      安请是安闵之唯一的嫡女。自她降生起就被老荣王特赦以女子之身,入荣安一族嫡系族谱,入住九瑶台,享食邑千户,封地三郡,特许留都汝阳的郡主。

      九瑶台,集天下之瑰宝,享九州之华誉。虽说荣王府也是富丽堂皇,琼楼玉宇,但比之九瑶台还是逊色八九分。他们这等旁庶偏房一脉,靠近的机会都极少,更不要说入住。

      是以,安鲲自小就对居于九瑶台的安闵之又羡又恨,光是居所,就有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嫡系与庶出之间。

      特许留都,是默认其涉政的权利。而那封地不过是按郡主礼制一并安排的,哪怕最坏的结果如政权颠覆,也可作后路。

      这点无需再比,安鲲的生身父王到死也未曾为他安排一职半位。

      安鲲心中泛起难以言说的无力。

      即使如今安闵之不在汝阳,甚至可能不在雍州境内。但如今的雍州之主离开前,仍托付其师承一脉的师妹留都,还为其留下一众肱骨之臣。

      这也是芙蓉等人,即使安请数年远离汝阳权力漩涡,也丝毫不担心安请的政治地位受到任何威胁的原因。

      此女尊荣,固如泰山,永不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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