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与雪

　　在枫离开的第六天，雪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魔方里。魔方的六面是六首情诗，读起来既有蛋糕的香甜，又有柠檬的酸涩。他被困在了文字组成的柠檬蛋糕里。
　　随后魔方开始旋转，如同刀叉切割分食这块柠檬蛋糕。他在一阵天旋地转中融入情诗里，被魔方外的操控者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来，失去了静态的诗意，只余空洞的回响。
　　等到魔方终于被拼好，雪才从粉白色的诗句里走出来。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张纸上，纸的上方是一支巨大的钢笔，握着钢笔的是一个巨大的人。雪意识到自己变小了，他变成了枫笔下的那些诗句。他转头看向写满情诗的纸，却发现那一个个方块字就像被打乱的魔方一样，让他读不懂。
　　于是他回头看向那个巨大的枫。枫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正温柔地读着这些诗句，仿佛正读给心爱的人一样。
　　“爱情是你头顶上的花环”
　　“爱情是你肩膀上的蝴蝶”
　　“爱情是你手心里的甘泉”
　　“当花环枯萎”
　　“蝴蝶离去”
　　“甘泉流逝”
　　“爱情还在你那”
　　“不曾减损半分”
　　雪感到嫉妒，他觉得自己是在嫉妒枫的才华，可是他立刻又改变了想法。原来他嫉妒的是收到这首情诗的那个不知名的被枫所喜欢的让枫为之付出时间、精力以及才华的可恶的女孩。
　　他看着那个巨大的枫，想要冲上去拥抱他，却发现自己过于渺小，只能眼睁睁看着枫把这首情诗送给那个女孩。
　　他惊醒了。此时窗外已没了雪的痕迹，它们死于阳光的屠杀。
　　在枫离开的第六天，雪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他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他可能此生都不会再见的男孩。

　　雪喜欢窗外，窗外有蓝色的天、白色的云、绿色的树。有些树失去了自己的绿叶，就向他伸出孤零零的树枝，邀请他成为新的绿叶。
　　雪喜欢安静，安静给以流浪的风停泊的渡口。当月亮爬上枝头或者雪花铺满大地，银白色的道路给以安静无声的凝望。
　　雪喜欢诗歌，诗歌住在遥远的窗外，吟唱远方的稻香和战火，写满爱和死亡。
　　他的多愁善感是他看世界的眼睛，而现在他的眼睛正注视着他悲伤的心。像一颗疯狂跳动的火红的太阳，又像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赃物。像一柄能够斩断世俗偏见的利剑，又像被众人时时关注的钟摆坐立不安。像宝石，又像尘土。像黄金，又像铁锈。像无垠的大海，又像干枯的沙漠。像沙漠里的玫瑰，又像海上漂流的玻璃瓶。
　　雪喜欢枫。
　　这个念头就像犯罪。他要四处张望，确认没有人知道他的恶行，才敢偷偷去想。他感到窃喜，因为这是一场完美犯罪，除凶手外无人发现这起案件。他又感到羞愧，感到自责，感到绝望。这场犯罪没有带给他任何利益，反而将他推向了悬崖，推向了一个可以预料的悲伤的未来。
　　他装作不经意地去打听枫的消息，像身处敌方大本营的间谍，只要被发现就会立刻判处死刑。可他只打听到枫转学了，除此以外什么消息也没得到。就算他得到了更多的消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固态的雪化作液态的水，在他的眼里汇聚成河。他缩在被窝里，感到炽热的温度要将他融化，又觉得身处冰窖。
　　感冒。发烧。他好像患了名为“枫”的绝症，思念和遗憾是并发症状，要将他置于死地。这或许是对他犯罪的惩罚，都怪他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他得赎罪，以此免于痛苦。
　　退烧后，他开始自虐式地学习。他的生活变得枯燥，枯燥到高考结束后当他回望自己的高中时光，脑海里有颜色的画面只剩充满了警戒意味的枫红，在劝他不要继续回忆。
　　高考后的暑假他一身轻松，仿佛涤去了身上的枫红，又恢复了原来的雪白。他终于有时间去读他心爱的诗歌了。

　　他心爱的诗歌不在附近的书店，所以他要去位于城市另一端的更大的书店。
　　雪戴着耳机，听着无词的轻音乐，一边看喜欢的窗外，一边期待喜欢的诗歌。他的喜欢不应该是像犯了罪一样躲躲藏藏，而是如冬日初雪般纯白热烈、坦坦荡荡。
　　公交车跨越了大半个城市，一如他跨越了大半个青春。
　　来到书店，他找到想看的诗集，就立刻在阅读区占了位置，迫不及待地默读。还没读几分钟，鬼使神差地，他从诗意的海洋游回了岸，抬头望向窗外。
　　他看到了，比他喜欢窗外还更喜欢的，比他喜欢诗歌还更喜欢的，让他的心不能再吸食安静而麻痹的，他喜欢的人。
　　书店对面是一个咖啡馆，枫正坐在咖啡馆里靠窗的位置摆弄着电脑。因为隔了一条马路，雪看不到枫的脸，但他还是认出了他。
　　一时之间，雪好像忘了心该怎么跳。不过他无需担心，因为心跳从不被人控制，它比它的主人更懂得在什么时候要加速。
　　雪很想立刻冲进对面的咖啡馆，但他突然意识到他不能这么做。枫已经因为和那个不知名的女孩谈恋爱而转学过一次了，虽然现在高考已经结束，但怎么想也知道枫不可能接受一个心思不纯的男孩以追求者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无论是从家庭的管束来看，还是从他的取向来看，他们都不可能在一起。
　　雪早就想到了这些，所以他早就知道，他的这份喜欢注定得不到回应。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每一秒的偷看就像夏日里清凉的冰淇淋一样让人上瘾。
　　今天的窗外胜过以往一切的窗外，今天的安静是为了掩饰心跳的震耳欲聋，今天的诗歌应该将他的心上人比作夏夜。
　　直至夕阳西下，夜色温柔，咖啡店里暖黄色的灯光打在枫的脸上。即使隔了一条马路，雪仿佛也能感受到枫的放松与喜悦。
　　看来他过得还算开心。希望他以后永远都这么开心。
　　等到枫关上电脑，离开咖啡店之后，雪才匆匆忙忙前往柜台买下还没看几页的诗集，赶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

　　第二天，枫坐在咖啡店的老位置，雪坐在书店的老位置。
　　第三天，枫的位置上坐着一个陌生人。
　　第四天，枫坐在咖啡店的老位置，书店靠窗的位置被占了。
　　第五天，枫坐在咖啡店的老位置，雪坐在书店的老位置。
　　第六天，枫的位置没有人。
　　第七天，枫的位置没有人。
　　雪知道，枫不会来了。他再次体验到什么是失去。当天晚上他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魔方里。魔方的六面是六首情诗，读起来既有蛋糕的香甜，又有柠檬的酸涩。他被困在了文字组成的柠檬蛋糕里。
　　这次没有人将他从魔方里解救出来，没有写着看不懂的情诗的纸张，没有巨大的钢笔，也没有握着钢笔的枫。
　　他早该知道的，他根本拼不好任何一个魔方。按照赌约，他应该告诉枫他的暗恋对象，他应该告诉枫他就是他的暗恋对象。可他食言了。
　　一场短暂的再次相遇让他那名为“枫”的绝症更加恶化。虽然考上了想去的大学，但他却感受不到开心的情绪，只有对未来的怅然填充着他那空间所剩无几的心。
　　他乘着火车，离开家乡，前往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城市。他走进陌生的大学校园，报完道，将沉重的行李抬到寝室门前。他大汗淋漓，心里讨厌死了夏天。
　　然后他打开门，看到了一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
　　枫的手里拿着一本书册。在看到雪打开寝室门的那一瞬间，枫眼睛里那只可爱的怪兽顿时冒了出来。他将手里的书册递给雪，雪打开一看，发现是枫曾经写过的情诗。
　　“你没有将它们送给你喜欢的那个人吗？”雪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已经将它们送给我喜欢的那个人了。”枫的声音恍如隔世，“我还想对我喜欢的那个人说：我可以追你吗，我亲爱的白雪王子？”
　　雪强忍住眼中的泪水，露出冬日初雪般纯白热烈、坦坦荡荡的笑容，回答道：“当然可以啦，我亲爱的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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