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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泫
云城 青衣镇
雪霁初晴,集市喧闹如常。
街边的蒸笼揭开,白汽混着米香弥漫。卖豆腐的老汉敲着木梆子,“梆、梆、梆”声里,几个总角小儿追着跑过,险些撞翻卖针线的箩筐。街角的油条摊前,三两个早起的货郎正端着粗瓷碗喝豆浆。
“杨爷爷,阿暖想吃糖葫芦。”小丫头揪住杨信年的袖子,眼巴巴地扫视四周,“要迭迭哥哥做的!”
“阿迭剌?”杨信年皱眉。
那混血少年总在东街口支个简陋的糖葫芦摊,因着那双灰蓝异瞳像极了山里的野狼崽,镇上人嫌他羯人血统晦气,多半避着走。可温暖偏就爱往他摊前凑,回回都嚷着“迭迭哥哥的糖衣裹得最透亮”。
“小阿暖乖,咱去买桂花糕好不——”
“就一串!”话没说完,便被温暖急迫打断,小姑娘拽着他往人群里钻,“上回他教阿暖用苇叶编蚂蚱,顺带还多送了颗山楂呢。”
杨信年踉跄了一下,即刻稳住身形,忽听一阵刺耳的刮擦声。
“让开!快让开!车轴打滑了!”
满载菜筐的推车斜冲过来,惊得老马嘶鸣着蹄立而起,杨信年慌忙护住温暖。
待车轮堪堪刹住,菜贩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雪化了的道儿实在打滑。”
杨信年安抚受惊的白云,摆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
转头对小丫头说:“阿暖,吓着没……阿暖?!”
杨信年一个转头的功夫,人群熙攘处早没了那抹藕荷色的身影。
温暖攥紧藕荷色的小布袋,在人潮中跌跌撞撞地穿行。四周的腿犹如一片移动的树林,她踮起脚尖,也只能看到大人们腰间的佩刀和晃动的荷包。
“杨爷爷……你在哪啊?”她小声唤着,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市集声中。
蓦地,一抹灰影从人缝中闪过——是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
小姑娘眼睛一亮,立刻追了上去。她记得,阿迭剌总爱穿灰色衣裳,他做的糖葫芦,糖衣裹得厚实,山楂也挑得大颗,比别家甜得多。
可那草靶子一晃就不见了,温暖停下脚步,茫然四顾,周围尽是陌生的面孔。
云城作为东云边境的城池,一般允许胡商在西市买卖,羯人,以及各国商人,偶尔还有海外来的香料贩子,鱼龙混杂。
刚停下来喘息,她就闻到了一股古怪的味道,不是香料,不是熟食,而是一种微微发苦的腥气,像是晒干的药草混着铁锈。
顺着气味望去,几个披着麻布衫的高大男人蹲在墙角,脚边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袋口染着暗红的土渍。
温暖下意识后退半步,却撞上一堵“墙”。
“小丫头,一个人?”
粗粝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她抬头,对上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男人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裂到嘴角,甚是可怖。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手掌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是不是迷路了?哥哥带你找娘亲去?”
“放、放手,有人贩子!”那刀疤脸强行拽着温暖朝巷子里走,小姑娘费力挣扎着,可男人的力气大得吓人,周围的行人匆匆而过,竟没人多看她一眼。
巷子越走越深,温暖反常地安静下来,十分顺从跟着地痞流氓。
“大哥,这丫头别是个痴傻的?”瘦猴似的同伙觉得奇怪,凑上前道。
刀疤脸回头,温暖面上不见丝毫害怕的神情,还眯起眼冲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甚至好心情地对方才说她傻的瘦子道:“你才是傻子,师父说阿暖最聪明了。”
“他娘的!”瘦子顿时暴跳如雷,“这臭丫头耍我们!”
“啪——”
刀疤脸反手一记耳光抽得瘦子趔趄,压低声音骂道:“蠢货!这细皮嫩肉的丫头片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卖到春芳楼少说五十两。吓坏了她,老子扒了你的皮!”
而后,他又挤出慈爱表情,配上歪曲的疤痕,显得异常可怕,“乖娃娃,哥哥带你去买糖好不好?”
“真的?阿暖最喜欢吃糖了。”温暖雀跃拍手,忽然歪头,“可阿暖得先找爷爷呢。”
“大哥,跟她废什么话!”瘦子抖开蛇皮袋。
“先下点迷药。”刀疤脸思索一息,当即接纳了瘦子的提议,干脆夺过蛇皮袋。
瘦子忙不迭掏出个油纸包,“大哥,用这个,见效快。”
温暖努努嘴,无聊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这些人比村口的大黄狗还蠢。
趁他们放松了警惕,她的小手悄咪咪摸进小布袋里。
“大叔。”温暖扯了扯刀疤脸的衣角。
“干啥?!”刀疤脸不耐烦地低头。
“看招!”
一把药粉迎面撒来,刀疤脸都没来得及闭眼,就直挺挺栽了下去。
“操!这死丫头!”几个混混着急忙慌捂住口鼻,却已然晚了,接二连三软倒在地。剩下的人红了眼,伸手就朝温暖抓去。
“救命啊!”温暖扭头就跑,可没跑两步,后颈一紧,整个人被拎了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群坏人!”混乱间,温暖狠狠一口咬在小混混的手上。
“小兔崽子!”被咬的混混甩着手,鲜血顺着手背往下淌,“看老子不——”
“砰!”
一块飞石破空而来,精准砸中混混的后脑。温暖只觉身子一轻,转眼已落到另一个人手上。
“几个大老爷们,在这欺负小姑娘,羞不羞啊?!大老爷们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
来者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长发高高束起,一身玄白撞色的文武袖袍,衣袖、领口处绣着精密的暗纹,身后背了个半人高的木箱,似乎是个重型武器。
小温暖杏眼圆溜溜的,好奇观摩他身后的东西,努力伸长胳膊,小短手在空中划拉半天,连箱子边都没够着。
“小子,找死是吧?!”为首的混混亮出匕首,刀尖在昏暗的巷子里泛着冷光。他们打量着少年华贵的衣料,互相对视一眼——落单的肥羊,不宰白不宰。
墨泫单臂抱着温暖,另一只手已按在机关匣的暗扣上。
虽然老大说过不能惹事,但他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应该不算惹事吧?
他正盘算着突围路线,猝然“咚”地一声。
最前面的混混毫无征兆地栽倒于地,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跟吃了酒似的晕乎乎往下倒,转眼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墨泫僵在原地,连温暖都忘了放下。
他的内力……已经强到这种地步了?厉害到仅用意念就能威慑敌人了?
“大哥哥——”温暖挥了挥手,悬在半空扑腾着小短腿,“阿暖要喘不过气了。”
“啊!对不住!”墨泫急忙松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俯身说:“小妹妹快回家吧,这里很危险。”
温暖仰起头,霍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朝墨泫伸出双臂,“哥哥抱——你太高啦,阿暖脖子要断掉啦。”
她盯着少年劲瘦的腰线悲愤交加,这人吃什么长大的?她居然只到他腰带那么高!
“好好好。”墨泫不疑有他且有求必应,顺手就把人捞了起来。
下一刻,他的长生辫就落进了小姑娘手里。
温暖新奇地拽了拽那缕编着红绳的小辫,她师父不会编辫子,只会给她扎两个小揪揪。
“哥哥可以给阿暖买糖葫芦吗?”
“小妹妹,你家在哪?”
两人同时开口,墨泫脑子一愣,坏了,这丫头不会讹上他了吧?!
他眉头紧皱,霎时认为这丫头不怀好意,嚷嚷道:“小爷凭什么给你买?!”
作势要把人放下,他还得找老大,没功夫陪小孩过家家。
温暖却像八爪鱼般缠上来,死死搂住他的脖子,“阿暖救了哥哥!知恩图报懂不懂!”
“哈?!明明是小爷——”墨泫揪着她的后领往外扯,两人以一种扭曲诡异的姿势互相拉扯僵持。
意识到什么,他的动作蓦然一顿。
少年缓缓转头,看向满地生死不明的混混,又缓缓转回来盯着怀里的小豆丁,瞳孔惊恐,“这些人……是你放倒的?”
“对呀~”温暖笑眯眯晃了晃藕荷色的小布袋。
墨泫全身的寒毛“唰”地竖起来。
“好嘛好嘛。”小姑娘像只可爱的树袋熊挂在墨泫脖子上,“哥哥也帮了阿暖,我们扯平啦。”
“这样。”温暖杏眼弯成月牙,和他打商量,“哥哥买糖葫芦,阿暖送哥哥宝贝。”
“啥宝贝?”墨泫狐疑地打量她。
这孩子脑瓜里装的什么?比山里的野猴还能折腾!
只见小姑娘从布袋里掏出一个芦苇纸包,献宝似地摇晃,“牵机粉哦!货真价实!假一赔十!”
墨泫差点手一抖把她扔出去。
牵机粉无色无味,毒性极强,一点就能毒死一头牛,且重金难求。
他将温暖夹在胳肢窝,拆开装药粉的芦苇纸,看了看成色。
假的吧……谁家小孩随身带这个?
墨泫不懂药术,也看不出这药的真假,于是他单纯地以为温暖仅仅为了一根糖葫芦拿假药骗他。
算了,一根糖葫芦而已,小爷买得起。
“看你这么渴望的份上,小爷给你买糖葫芦,然后送你回家,不许再闹了。”少年收下药包,重新抱好温暖。
小丫头得逞地笑起来,吧唧一口亲在墨泫的侧脸上,欢喜道:“谢谢哥哥。”
突如其来的亲近给墨泫整害羞了,少年立时红了耳朵尖,并在心底骂骂咧咧。
见鬼,被个奶娃娃调戏了!
“那边。”温暖坐在他臂弯上,小手指向东市。
墨泫认命地迈开步子,“知道了知道了。”
巷口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墨泫刚抱着温暖踏入街道,身后就响起窸窸窣窣的拖拽声,巷子里陡然伸出几双骨节粗大的手,昏迷的混混很快消失不见。
温暖眼尖地瞥见,阿迭剌正拖着一辆板车,车上堆满麻袋,和那几个麻布袍的人低声交谈。
“迭迭哥哥。”她兴奋地喊出声。
听到喊声,高高瘦瘦的少年猛地抬首,眼底闪过一抹惊惶。他匆匆和那些人说了什么,快步走过来,嘴角扯出惯常的笑,“阿暖怎么在这儿?”
“来买糖葫芦呀!”她盯着他身后的板车,疑惑地问:“你今天不卖糖葫芦了吗?”
阿迭剌的笑容僵了一下,速即镇定道:“咳,帮人运点药材,赚得多些。”
墨泫眯起眼,瞧着那几个形迹可疑的身影,“那些人——”
阿迭剌打断,手指在衣摆上擦了下,而后揉了揉小姑娘的软发,悄声提醒道:“最近城里不太平,别靠近生面孔。”
不等追问,他已转身推车匆匆离去。
“你认识他?”墨泫望着阿迭剌离开的背影问道,心中稍稍留下一丝戒备。
“嗯,他以前卖糖葫芦的……”
“可是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温暖嘟囔着,忽而眼睛亮起,“糖葫芦!”
墨泫买了两串递给她。
温暖嗷呜咬下一颗,“锅锅也吃。”
她把另一串往墨泫嘴边怼,糖渣沾了满手。
少年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糖,耳根又开始发烫。
他娘的!这丫头绝对有毒!
在温暖的心里,这个高高的、长得挺好看的少年人算是和她过命的交情了,还给买糖葫芦,往后就属于自己人。
师父说过,这就叫投桃报李。
“杨爷爷——”
墨泫擦了擦嘴边粘上的糖渍,正要问住处,怀里一空,温暖已似炮弹般冲向迎面而来的老人。
“你这孩子!”杨信年搂住扑上来的小丫头,枯瘦的手直发抖,“要是丢了你,爷爷怎么跟小主人交代……”
老杨叔左看看右瞅瞅,温暖除了脸上和衣服上脏点,其他地方完好无损,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
见状,少年笑着摇摇头,背着机关匣转身没入人群。
该去找老大了。
刚迈出一步,身后一阵滞感。
他扭头一看,温暖不知何时过来,揪住了他的衣摆。
“哥哥蹲下。”温暖举着糖葫芦,小脸严肃得像在书写圣旨。
墨泫无奈单膝点地,挑眉看她,道:“又打什么鬼主意?”
“我叫温暖,就是温暖的温暖,你也可以叫我阿暖。”小姑娘弯起漂亮的杏眼,笑着说。
墨泫没忍住笑了一声:“哪有你这样自荐的?”
“师父说,滴水之恩要……”温暖卡壳,想不起后面的话索性不想了,得意洋洋道:“反正你以后是我的人啦!”
墨泫噗嗤笑出声:“毛没长齐的小丫头——”
其实他自己也没多大,但架不住小孩都喜欢装大人。
温暖鼓起腮帮子,又嘿嘿一笑,古灵精怪地指了指对方的侧脸,“哥哥后悔也晚啦,盖过章了,跑不掉喽。”
墨泫的笑声戛然而止,他默默用袖子擦了擦刚刚被亲过的地方。
呔!小爷绝不可能让一个几岁的奶娃娃拿捏。
“那你呢?哥哥叫什么名字?”
“听好了!”墨泫潇洒站起身,甩了甩头发,大拇指对准自己,昂首豪情万丈道:“小爷我姓墨名泫,就是'滚滚珠矶天半落,凤翥鸾翔墨泫'的墨泫。”
玄色衣袖随风荡起,少年眉梢飞扬,满脸意气风发。
小丫头瞪大了双眼,一脸不解呆愣。
没办法,谁让她只有八岁,还是个小孩子呢!
墨泫再次蹲下来与她平视,解释道:“也是笔墨纸砚的墨,悲泫的泫,知道不?”
温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探进布袋里摸出张字条,郑重其事地拍在他掌心,“给哥哥的!”
这是出门时慕笙清给她的,虽然没说给谁,但温暖知道,就是给眼前的人。
因为墨泫身上的花纹,美人哥哥衣服上也有。
没等墨泫反应,她蹦跳着跑向杨信年,回首冲他挥手告别,“墨泫哥哥,后会有期啦。”
剩下墨泫拿着纸条,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等——”少年展开纸条,惊呼道:“老大?!”
那字条之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安好,勿念。
他再抬头,长街尽头早已不见祖孙俩的踪影。
不是!勿念是几个意思!好歹告诉小爷,老大你在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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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滚滚珠矶天半落,凤翥鸾翔墨泫。出自清代张敏《贺新凉·送雪客南旋,叠顾庵学士韵》
翥:zhu,四声。
(本章已修,添加了一个新人物,不影响后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