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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家
寒意自心底一点点蔓延,攀至她的嘴边。
她仰起脸:“江遇此人,豺狐之心!事若不成,王家倾覆只在顷刻,世子亦难逃株连……万望三思!”
卢音却朗声一笑,手臂不由分说揽上她的肩:“莫忧,晋王筹谋万全。待明日天光一亮,我便去接舅舅。届时,看谁还敢笑话我信阳侯府!”
他这般作态,只让她心头涌上深深的无力,沉甸甸坠着。
她起身,冷然避开他的触碰:“江遇已是叛将,他此番大张旗鼓回京,圣上却未加责难。世子难道就不担心,这是他布下的反间之局?”
“再者,夺嫡泼天大事,他缘何独独告知于你?”
卢音脸上的笑意僵住,他眼神闪烁几下,底气忽然有些不足:“可……即便他诓骗于我……又有何益处?平白开罪侯府与王家么?”
宋清徵不再言语,只行至桌案前,将手中账册直截放下。
卢音望着她决绝的侧脸,眼底涌起一阵不甘:“阿泠,你当真如此狠心?若晋王功成,王家便是从龙首功,侯府将来更是不可限量。你何苦定要与我和离,自断前程?”
这话惊动了窗前停着的寒鸦,它扑棱棱飞远,带起一阵疾风。
案上的纸张随之颤栗,宋清徵伸手,缓缓抚平卷起的页角,转头对上他的目光:“若果有那日,王表妹可甘心屈居妾位?王家可甘心?与其看世子日后左右为难,不如就此成全你们。”
言罢,她提笔蘸墨,手腕却不由自主地一沉——
昨夜被卢音攥出的红痕并未消退,此刻握着笔,竟像是又感受到他那股骇人的力道。
笔尖终是落到纸上。
卢音探身望来,只见她写就的“放妻书”三字竖如刀锋。
他猛地攥住她执笔的手,乞出一句浊重的鼻音:“阿泠……那晚、那晚是我醉糊涂了……你要信我、我只当她是妹妹。你看她孤苦伶仃……算我求你……”
墨汁“嗒”地滴了下来,污了“放妻书”三个字,像极他二人不堪的终点。
宋清徵直截挣开,未消退的红痕突突跳着,此刻整个手被他掌心擦过,让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后退两步,方才还执笔的右手此刻泛起刺痒。
这刺痒蔓上眼底,让她忍不住快速眨眸,似要以长睫,刮去他给她的伤痛、他给她的禁锢。
她将这张污浊纸张揉成一团,弃于脚边。
随即,一方新的纸笺在手下铺开,她再次提笔。
此刻,她只想尽快落下这场婚姻的‘判词’,从此抽身,远离眼前这个人、走出脚下这方深潭。
两份和离书已静静躺在案上,只待落款画押。
卢音见她沉默,面上再也抹不开,有些赌气道:“罢了!我不纳蔚妹妹了还不成吗?你我成婚多年膝下犹虚,可知我在勋贵圈中遭了多少白眼耻笑!”
她万没料到卢音会吐出此言。
可这又如何?他不过是受些闲言碎语,而她,却因这无子之名,在这府邸生生熬过了八年磋磨!
“不纳了?”她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那她腹中骨肉呢?”
卢音语声一滞:“……孩子自然要认祖归宗。至于她,我另寻法子安置……”
宋清徵一听便知是痴人说梦。
夫妻多年不假,无子的妇人在夫家处境艰难亦是真,可她真的倦了。
思及此,她态度更加决然:“既如此,还请世子赐我和离书。若实在不愿……”
她顿了顿,目光扫上对方的脸庞,一字一句、响彻屋里,“世子亦可选择,杀了她。”
卢音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只肩头难以自抑地一颤。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宛如第一次认清眼前人:“你……你要我杀她?你、你怎如此狠毒……”
宋清徵心中唯余苦涩,她自顾起身,取过写就的和离书,指尖沾了印泥,先行重重按下。
“我便是这般狠毒。世子阿姐不是总说我冷心冷面、自私自利么?我不狠,难道坐等你们对我更狠?言尽于此。要么和离,要么——”
她直视着卢音,目光冷得瘆人,“杀了她。”
卢音嘴唇翕动,颓然僵立半晌。
约莫一盏茶凉透的功夫,他深深看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有怨,似有愧。
最后,他咬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滴落,在两份和离书上,利落地签下名讳。
宋清徵无声地舒了口气,正欲收起属于自己的那份文书,舒月却惊慌失措地撞进门来:“夫人!二门、二门进来一队官兵,正往万春堂那边去了!”
宋清徵心头一紧,立刻追问:“可知所为何事?”
“莫怕!舒月护好夫人,我去上院看看!”卢音下意识伸手拦她,又强作镇定叮嘱舒月。
话音才落,一名甲胄在身的男子已踏入厅堂。“呦,卢世子这是要出门?”他环视着屋内散乱的箱笼,语带戏谑。
卢音顿时萎了神色,迭声道:“误会!纯属误会!”言毕转身冲入内室,取就那纸新鲜的和离书,指着宋清徵对那男子急呼:“我已休弃此妇!她已非侯府中人,请放她离去!”
甲胄男子略在她脸上一扫,转头对身后兵士沉声下令:“将这府里的人统统绑了!大帅有令,一人都不许遗漏!”
兵士齐声应“得令!”,不消片刻,她与卢音皆被缚住双手。
“敢问将军,我等所犯何罪?”宋清徵强抑心惊,目光紧跟着对方。
甲胄男子一声轻嗤,话音直截刻薄:“何罪?通敌叛国之罪!”
他扬手亮出一卷文书,“看仔细了,上面写得明明白白。”
宋清徵目光掠过,心头讶然一骇——确是大理寺印鉴没错,字里赫然列着“通敌谋反”!
通敌谋反?
冷汗瞬间浸透内衫,黏腻的贴在皮肤上。
她脑中飞快回溯卢音昨夜所言,若江遇与晋王之事为真,看眼前阵仗,莫非……夺嫡之事已经败露?可即便此一事真牵连上侯府,又何至于动用官兵,给他们扣上“通敌”这等十恶不赦的罪过?
掌心已微微发潮,她神色间难掩焦灼。
院中烈日刺人,甲胄男子抱着冷鞘踱步,他时不时望向院外,像是在等待什么。
“这位军爷,她确已不算侯府之人,可否……先行开释……”卢音涨红了脸,朝着甲胄男子几乎要伏下身子,话里全是哀恳。
甲胄男子斜睨他一眼,拈起卢音方才呈上的和离文书,慢悠悠道:“卢世子用心良苦啊。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这大难临头嘛……还是有个伴儿同行黄泉路的好,也省得寂寞。”
卢音闻言,似是懊悔不已,愧然向她望来。
宋清徵手腕被粗绳勒得生疼,她心绪复杂地看着他,最终,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
府中仆役尽数被驱赶至院中,一样被缚住双手,哭声与哀求声低低响起。
此时又进来一名兵卒,他对甲胄男子耳语数句后,只见众兵士倏然列成两队,刀戟森然,兵士们向着门外俯首抱拳,齐声高呼:“恭迎大帅!”
来人逆着光,一袭金紫官袍夺人眼目,腰里的军刀随着步伐轻晃起来。
他袍袖微拂,落座于廊下棋桌旁,目光缓缓扫过院中惶惶众人,只略一抬手,甲胄男子立时躬身近前,姿态谦卑。
卢音骇然僵住,被缚的双手紧攥成拳,他失声低呼:“江及期?!”
宋清徵循声望去,正对上江遇一双狭长的眸——他眼里澄亮,嘴角噙着着的这抹笑意、竟真与她梦里、那癫狂的醉鬼一般无二。
她骇然一悸!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又见面了,卢世子。”江遇语气温煦,可话里的玩味太过激人。
卢音气血上涌,梗着脖子朝他嘶喊:“你凭何拿我?我侯府一门忠烈,曾助太祖开国!是何人构陷我侯府谋逆?你……你才是乱臣贼子!!”
江遇托着下颌,轻笑不语,只将目光懒懒瞥向身旁的甲胄男子。
那男子即刻将所查罪证一一禀报:“禀大帅,搜出印有契国文饰的金器宝衣若干,另有一匣密信并贿赂官员的账册。”
江遇手肘微抬,立时有人将密信呈上。他略略展阅,便递予甲胄男子,挑眉看向卢音。
男子将信展开,直送到卢音眼前。
风轻轻扬一丝不平,卢音的眉头却越锁越紧。
“卢世子,你可还有话说?”江遇拈起桌上一枚黑玉棋子,在指尖把玩片刻,随即两指轻弹,那棋子便如黑色流星,直击卢音面门。
“不!家父断不会如此!此乃仿迹!定是奸人伪造!我要面圣……我要面圣……”卢音的额角瞬间红肿,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江遇又看向甲胄男子。男子垂首再答:“信阳侯业已供认不讳,供词与契国大皇子帐下探子所言一致,属下已命人严加看管。”
日头正毒,明晃晃地照在头顶,宋清徵凝神细听,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耳边似隔着雾。汗水从鬓边蜿蜒流下,她强自甩头,勉力维持清醒。
卢音抬眸见她双颊潮红,身形摇摇欲坠,急唤道:“阿泠!快醒醒!”
他跨步上前,让她虚软的身子倚靠住自己。
江遇睨着他们这对“患难夫妻”,捻着棋的手一下下轻点自己的膝头,像在为一出好戏打起拍子。
见卢音这般模样,他唇角的笑意更深:“不想卢世子倒有几分真情。有佳人共赴黄泉,也算一桩风流韵事。”
“江兄!求你……放过她!我已立下和离书,她如今……确非侯府中人……”卢音已带上哭腔,面上似写满了先前阻她的悔意。
“本帅只管拿人,从不放人。”江遇勾唇,语带讥诮,“原以为你会先为此女求情,倒是我小瞧了世子。”
话音刚落,只见一兵卒押着王芊蔚上前,同样缚着双手,口中塞着帕子。
卢音瞠目翕唇,只唤出一声“蔚妹妹”,便骤然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江遇的目光流转在他们三人之间。
宋清徵却觉得,他眸中的笑意似结着冰,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又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摩挲,偏头问甲胄男子:“你说,本帅该放谁好?”
甲胄男子哂笑:“卢世子艳福齐天。若教属下选,自当择美人。”
“卢世子可听见了?”江遇拊掌笑出声来,扬出的话音尤为刺耳,“须得选美人。”
卢音的呼吸顷刻急促,他目眦欲裂地瞪向江遇,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似已被逼至绝境。
宋清徵强忍阵阵眩晕,勉力抬起头,迎上江遇那双审视的眼。
到了这一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此人心性之刁毒,已展露无遗——他哪里在乎什么答案,分明是享受将人踩入泥淖的过程!
她再看向王芊蔚——
王芊蔚“呜呜”地拼命摇头,泪痕满面,被缚的双手护在微微隆起的小腹前。
卢音痛苦地瘫坐于地,将脸深深埋进膝间,肩头耸颤着。
她心底那片悲凉,终究凝成一点自嘲。
烈日灼在眼皮上,一片血红。
耳边的呜咽、甲胄的铿锵,忽然都远去了。
再抬眼时,她望向那袭紫袍,强稳住自己虚浮的声气:“我与世子夫妻一体,祸福同当。求殿帅,放过不相干之人。”
她愿赌江遇心中还存有一丝善。
江遇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那姿态,俨然高高在上,就好像是在反问她:值得吗,为了这样一个人?
她撑着目光,也迎向江遇,只见甲胄男子再次俯首,对着他密语数句,复又递上一纸文书。
江遇垂眸看了片刻,指尖的棋子无声落回棋奁。他轻轻拂了拂掌心,抬起眼看她,却落下一声轻喟:“宋家娘子倒真‘痴心’可鉴,只是……”
话音未尽,他自藤椅起身,望了望当空烈日。
他负手行至卢音面前,语声和来时一样温煦:“令舅王尚书将赴黄泉,卢世子也该去送最后一程了。”
紧接着,他振臂一挥,顷刻就有兵士粗暴拽起她,将她推入囚犯行列。
在与江遇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仰着眼,恰撞上他垂落的视线。
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没有杀意,没有怜悯,只蔓起一抹灼人的兴味。
宋清徵心头一凛,迅速敛睫。
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去了所有衣衫和尊严。
而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怨意。
它们在怨、她为何不跪下来向他乞怜!
可她也怨,她怨他、为何不肯放她一条生路,以至于,她竟荒谬地要与卢音一同赴死!
——不,这一定是错觉,是他江遇的蛊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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