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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廊悠长
米可走入酒馆的时候太阳几乎要西沉了,那时,闻漪已经坐在二层吧台灌下一杯老板递过来的温水。
她一手扬起耳后的头发,让细长的脖子透了透气。
老板擦着透明晶体杯壁,笑眯眯地说:“闻老师那时走,风卷残云,现在回来,大美人风采依旧。”
闻漪听着老板打趣,略低了低头,嘴角弯了弯。
姿态上表露出谦逊,可嘴边还是寸步不让:“我到莱蒂尼的第一天,所有人都对我说,这是一片自由的土地——”
闻漪常年跑船被晒黑的手臂搁在吧台面上,像是扔了两柄枪杆,可语气又那么随适:“那时我感觉不到自由,就是我和莱蒂尼其中一方出了问题,现在看来,我们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对不对?”
她深棕色的眼珠环视店内一圈,含着笑意,气定神闲钉在座位上。
老板将手里刚刚擦好的酒杯反挂在黄铜架上,向闻漪微微点头致意,转身,为她到了一杯底的威士忌。
老板知道她在等人。
闻漪的母亲是东方人,但据闻漪本人说,她的父亲是来自莱蒂尼周边的一名传教士。
所以她虽出身东大陆,却带着几分异国气质。
可又她受母亲的影响,不可避免地带了点神秘的东方感,再加上点南方丛林般,难以猜度的隐秘神性。
当然,认识她的人并不愿以“神性”这样的词汇去描述她。
在熟识她的人眼里,她更多是一种幼时见过太多事,年纪轻轻就对外部世界表现出一种轻飘麻木感的,将个人喜恶藏得很深的女人。
闻漪所出生的这片土地,贯穿大陆的西北与东南,地方之间的风土文化截然不同,加上闻漪常见港口船只,故称她的家乡为东大陆。
据说,她的母亲是某高宦后裔,并继承了一笔数目客观的财产。地皮因为时局变动,变卖地差不多,但票号、铺子、古董木料等等,倒还有一些。
有人凭着曾和闻漪一起在海上共同生活的关系,旁敲侧击过。
闻漪则是一派的一问三不知。
那个模样落在人眼里不似假装,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也是流传最广的说法,那就是闻漪的母亲早早就把家产败光了。
只给女儿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名头。
而闻漪的父亲,则与传言中差别不大,确实是一个百分之百的传教士。
只不过在外人眼里十分端洁整肃的侍神者,只会在礼拜之前短暂地清醒一段。
其他时间,闻漪的父亲都是晕乎乎的。
若以严肃的教会条例要求他,他则会说,他在每日的迷醉中看到了上帝。
闻漪母亲曾就这个问题和他三令五申,闻漪父亲每次都以“哼哈二将”应付了事。
在很多问题上,他都顺从并理解闻漪母亲的态度,并能够以百分之百的坚定执行。
除了上帝与酒。
所以闻漪在十岁之前,就总坐在教堂前三排的椅子上,两条小腿晃呀晃的,听父亲站在神像下滔滔不绝念词,她昏昏欲睡,梦里有天使的金色翅膀扑簌簌掉下来的金粉。
而现实是,每隔几天,她都要被母亲带着,走进一间又一间装饰不同,但散发着相似气息的屋子。
屋子里有高高堆起的应季水果,错彩鎏金的室内楼梯扶手,洁白牙雕和重笔墨的挂画。大人们的鞋尖反射着电灯光和白烛火,烘焙的香气掺杂着酒液发酵的气息。
随着时间推移,大人们的熏香汗液夹杂在一起,与室内各色透光琉璃制品折射的光混杂,加上很多人指尖的香烟,变成了一种暗中蔓延的腐朽。
她喜欢宴会一开始的明亮和新鲜,喜欢那种光华普照的感觉,不喜欢腐朽的东西。
可她知道,她在这里,终究会成为腐朽的一部分。
她的母亲也是。
那是旧世纪的最后十年,她印象里,东大陆的报纸每天都在刊载不同的消息,所有人的心都在悬着。仿佛下一秒,整片陆地会吹起一阵新风。
闻漪在这种期待中度过了童年的大部分时间,可那阵风却迟迟不来,宴会歌弦还在继续。
十岁后的某一天,闻漪的父亲拉着她,在午后直射的阳光里走啊走,走在集市上,买了很多东西。
她记得身边跟着的人,把东西一遍遍送回家,那天末了,快结束的时候,她问父亲,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东西。
父亲摁了摁玳瑁圆框眼镜,蹲下身,慢慢和闻漪说:
“Winnie有没有听说过,爸爸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
闻漪转了转她棕色的眼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栗子色的碎发落在她衣服的后领:“好想知道。”
“爸爸可能要回去一趟了。”
闻漪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话里的形容词,他在说“回去”。
闻漪没想那么多,手抓住父亲的袖口:“我也想去。”
父亲站起身,低头对着她笑了笑。
当闻漪看到一艘比她大了几百倍的船身时,她从里到外的细胞都兴奋了起来,开始,她像某种十分开心的小动物,从码头就围在她父亲身边跑着转圈。
除了上舷梯的时候被她父亲勉强摁住片刻,登船后的其他时间,她边擦汗边飞速穿梭在船廊到甲板的空间里,活像一只在空气飞鱼。
她的父亲脱帽后微微向船长及大副致意,然后开始满船地找女儿。
最终,他在翻涌着白色浪花的船尾看到了闻漪,她正踮着脚,看船远离港口。
他以为她想家了,可就在他喊了一声“Winnie”之后,闻漪转过身,脚步“哒哒哒”地跑过来,像一只确定了目标的小炮弹撞进她父亲的臂弯。
那时候他就知道,或许闻漪的世界,以后会不太一样。
闻漪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加能够适应这次出行。
在驶离港口后,他们遇见小小颠簸,闻漪稍微有点晕船,躺了一天。
第二天继续生龙活虎,第三天和船员混了个脸熟。
等到她和她父亲一周多后到达莱蒂尼港口时,闻漪几乎已经爱上大海了。
登岸后闻漪走在父亲身边,左看看右看看,莱蒂尼的人讲话和东大陆的人很不同,这里的人的舌头,似乎能发出随意的卷翘声音。
和父亲偶尔念诵经文的声音一样。
所以即使闻漪感到些许陌生,却也并不因这种陌生而惶恐。
他们在这里度过了差不多三个多月的时间,闻漪在第一周就几乎习惯了这的交流方式。
当她早晨起来坐在餐桌前,迷迷糊糊拿着餐刀往面包片上涂东西的时候,下意识从嘴唇中吐露出那种莱蒂尼特有的卷舌音,她父亲拿报纸的手指微微缩了一下。
就连被暂时雇佣来,为她家收拾厨房的慈祥阿姨,也因为闻漪快速的适应力而觉得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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