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作者:鹊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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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噩梦


      为安:

      我删啊我终于考完期末考试了……!吃完午饭回来发现宿舍已经空了一半,读护理的早就美美回家了。天杀的预防还我暑假!

      虽说之后还要去实习……但是我还能爽一个月!明天降落之后跟我说一声,我到地铁换乘站去接你!

      小武

      人快活的时候总爱一遍又一遍反复品味与这快活相关的一切,就像一撮好茶连冲它个三五泡总也不慊多。从昨晚开始,这消息我已来来回回读过四五十遍,此刻熄掉屏幕、转向舷窗,正好对上自己微笑的脸庞。

      我与那倒影对视数秒,直到长且阔大的水面牵着无边绿野从窗底升起,盖过它的眼睛。

      渐水城到了。

      一旦投身纷杂的人群,原本心情再好也不能不被传染几分焦灼。我又一次解锁屏幕点开聊天界面,不是为了欣赏那封短信、憧憬欢乐时光,而是现实思量。

      「飞机落地了。」

      「我坐上地铁了。我行李不多,如果没出发可以不用接我,我到学校去找你。」

      「在忙吗?」

      绿色气泡愈攒愈多,另一个方向的消息杳无音讯。

      对习惯秒回的人来说实在反常。刚下飞机的时候我尚有几分侥幸,走出广场、坐上这一班地铁,左邻低头哒哒敲着键盘,右舍扶着耳机小声说话,就再也不能用信号作自我安慰的原因。我把几个社交软件轮番搜过一遍,最终又退回开始的消息界面,盯着一片空白发呆。

      地铁为换乘站停靠,我抬头望向黑漆漆的窗口,尚未打开的车门映出荧光绿色的眼镜,还有我被照得惨白缥缈的五官。

      叮咚。

      这脸中间出现一道裂缝,愈撑愈大,现出空无一人的站台。

      “喂,姐们让让,我行李有点多。”左肩被粗糙的织物刮蹭一下,女人吆喝着挤过我身边。她穿得鲜艳面孔也鲜艳,浓眉亮眼黄棕脸皮红润面颊,肩扛手提带着五颜六色的大包小包踏出门口,静得可怕的站台倏然染上一股活气,变得温和起来。

      我稍稍一愣,立刻迈步跟着她后脚走入站台,车门随即叮叮响着在身后关闭,轰隆一声,呼啸飞驰。

      我没来由地松一口气。

      然后立刻心下一沉。

      辛武成说要到换乘站来接我。这里哪有她的影子?如果不回消息姑且视作路途奔波来不及回复,那么现在——

      我打开消息界面。一叠绿色气泡赫然堆在空空荡荡的纯白界面,对方依然杳无回音。

      黏腻的、阴冷的空气,在我沾沾自喜地以为它早跟着那班地铁甩到百里开外之后,重新爬上我的后颈,扎地生根地安顿下来。

      “嘿!”肩头一掌震碎了那团空气,地铁嘈杂、电梯运行的声音忽然重新响起来,随她说话传到我耳边。“姐们想啥呢?”

      我循声看过去,正对上刚才那女人关切的眼神。她卸了行李,齐齐整整地在凳脚垒成一块,一屁股坐到我身边,一边来回搓着大腿一边朝我看过来。“这地方真湿,是不?我嘴上的干皮儿都没了!”

      我除了微笑附和一时想不出其它说辞。好在这类爱搭话的家伙一个个都像张行走的调查问卷,只要你填写是或否,都能自动冒出一大堆下文。

      “我看这条线没什么景点,你也到学校去啊?”她稍微扫了我一眼,像是在估算年龄,“找朋友去?”

      “哎,是。”

      “也是,都快放暑假了。”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提起行李最上面的小包裹掂了掂,“这头一下起雨来没完没了,我这糕饼可不能湿。”她提着糕饼想了一会儿,转身拉开背包,翻翻找找掏出一把伞攥在手里,又朝我转过头来。“我姐们就在那头学校看门,听她说学生大半都放假了,你可别扑个空。”

      “没事,”我说,“她学医的。”

      女人脸上立刻显出一种了然的神气。“哎呀呀,怪不得怪不得,”她点着头感叹一句,半晌,又半带艳羡地咂了咂嘴。“医学生苦啊,可是学出来多风光!我二姐家就出了个医生,人家一问都叫 ‘某某大夫’,多好!越老越吃香!”

      她的笑容真诚热烈。我仿佛觉得伴着这笑容讲出来的“医生”一词与我的声带中间隔的是天堑,即使坐在她身边咫尺之近,也无法越过鸿沟。

      我有点庆幸坐在这里的是自己而不是辛武成。

      我们上了地铁。大姐叹完医学又把话题转回她自己、地域差异和她的保安姐们儿,不时凑过来问句我的看法,只要略点一下头或附和一声,她就能兴致勃勃地接着讲下去。

      我隐秘地希望她一直讲下去——这样我就能在自己有事可干的间隙假想消息已经得到回复,脖颈也暂时不必承受那团黏腻湿冷的空气。

      和她一同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我不再这么想。

      天色微阴,既无燥热也无湿冷,凉潮甜润的空气是一片水彩般的淡淡灰蓝。树叶的绿鲜朗又柔和,不像晴天那样亮得发白几乎要渗出油来的过曝,也不像雨日那样只剩一片灰雾蒙蒙。

      也许辛武成只是还没从期末周缓过劲来,一觉睡到中午又忘记关掉手机静音。

      待会儿罚她请我吃顿好的得了。

      “我姐们儿就在保安室里歇着——那我走咯?”大姐还是那么喜欢拿拍肩吸引别人注意,见我看过去就露齿一笑,手臂一扬就扔来一只小小的包裹,掂在手里还很有分量。

      “拿去和朋友吃着玩儿吧!”她转身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事似的回头冲我喊,“今儿天气挺好,到西湖去划划船就挺不错!”

      包裹拎在手里,对着渐水这种连空气都软甜潮润的地方,发出一阵粗犷、强烈、单刀直入的熟悉香气。我大声道过谢,她背对着我边走边挥了挥手,再没回头。

      校园里空空荡荡,我又向来信奉能动手必不动口原则,只是走到门口拍下地图导览又细看一会儿,就迈步朝她宿舍方向走去。

      预防尚且刚刚结束考试,临床学生就更不必提,总能逮住还没回家只好在宿舍楼下游荡的,托她帮忙问一问小武是否还没起床——

      更好的结果当然是辛武成一觉睡起猛然发现误了约,急急忙忙赶到楼下发现我已经候她多时,羞愧不已感激涕零恨不得当场给我叩三个大响,被宽宏大量智勇双全的我扶起来更是感怀于心,于是发誓天南地北永远追随。

      我成功地被自己贱到,晃晃脑袋赶走这个想法,一转头正让一座教学楼映入眼帘。

      是医科大楼。方正的、庄严的、蓝白相间而清洁的建筑,让人想起大理石、白鸽、显微镜、冰块、图书和蓝天,天生就与和平、智慧、宏远联接在一起,历埃尘洗礼之久而弥美弥新。

      宇宙天文宏远,理学精深,工业实干,文学慈悯,艺术无国界。

      医学宏远、精深、实干、慈悯、无国界。

      如果世界永远像绘本我一定毫不犹豫去学医;而世界不是童话绘本,于是它在我那条未被选择的路上作了一块碑,闪闪发亮永葆光洁。

      站在自己走出很远的路上,偶尔朝那丰美华采的石碑投去一瞥、喟叹一声是天下第一等易事,我这样想,也这样做了。

      “好想学医啊。”

      我并没看清它的来源。

      等我反应过来那个小小的黑点已经急遽扩大,身体被猛地一撞的同时,耳边响起一道我平生从未听过的、高亢无比的锐叫——

      “你再说一遍?”

      我浑身僵直,拼尽全力压着颈椎,一点一点地低下头来。

      那算是一具人形。

      穿着白大褂的人形。

      就好像实验大楼的骨架胡乱套上一张人皮,像没穿好的橡胶手套似的这里顶起来、那里塌下去,脸皮堆起高高的褶皱,本该是鼻子的地方却紧绷绷的;再往上,眼洞位置只有鼻孔大小,于是一对眼球在皮肤底下不安分地转来转去,半晌,终于摸索到开口,布满红血丝的球体立刻转了转,让一双发红的瞳孔对准裂口,幽幽地转过来。

      傻子都知道再说一遍的后果多么可观。

      我沉默地屏住呼吸。福尔马林和微腐血肉的气味,说不上哪个盖过那个。

      它紧紧地扒在我身上。除去指甲隔着衣服嵌进皮肤微微发痛,我倒没发现其它伤害来源。沉默片刻,它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张开无牙的嘴发出比刚才更震耳欲聋的叫声:

      “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再说一遍为什么不再说一遍我可是医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它离开了。

      我转身,开始朝来路狂奔。

      有很多个瞬间我想直接离开这个鬼地方,就当一场无端无缘的噩梦,机票钱什么的让它打水漂去吧;可是到了熟悉的大门口,日光从云层透出撒到地上,我忽然刹住车,一头撞开大门冲进保安室去。

      床上不见铺盖只有光秃秃的一张床板,我忽然意识到,暑假在即,大姐是来接她的姐们回家了。

      我放慢脚步,尽量以一种尊敬和礼貌的动作,一格格拉开抽屉翻找起来。私人用品既没什么用处又不适合乱翻,我简略地找一找就直奔下一格;在中层,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保安对讲机。

      我关好窗户、拉上窗帘,抵了抵大门确认它被锁得严严实实;然后蹲进桌底的空间里,开机,按键,寻找我想要的功能。半晌,我按着按键,把它送到唇边。

      “我好想学医啊。”

      保安室一共五台对讲机,我录满了五台把衣兜、裤兜和一只手都利用起来,转身拿过墙角的防暴叉握在另一只手里,开门,踏上去路。

      这次顺利到了寝室。

      不出我所料,看门的宿管早就不知去向。一路遇见过零零落落几只披着白大褂的医学生,踏入寝室楼更多了起来,不过都一样地对我没有任何反应。

      遇到第一只医学生之前,我也没少自言自语,却只有那句“想学医”遭到如此无端祸头。如果不是巧合,难道她们只能听懂那句话吗?或者说,她们的攻击性只有在听到那句话之后才能表现出来?

      五楼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一眨眼就到了宿舍门边。

      我握紧防爆叉,一点一点把门推开一道缝,做好最坏的打算。

      屋里全是浓重的药味。

      是小时候到医院去,躺在尼龙布帘后面看着医生的背影,眯缝着眼欲闭不闭,想要看清又不敢看清,于是不知是针头还是药水在阳光里一晃一晃,最终心脏随着安瓿瓶一声脆响沉入海底,那时候闻到的气味。

      我睁开眯缝的眼睛。

      那是辛武成的背影没错。

      她似乎也听到门口的动静,身体一扭,准备转过头来。

      拥挤不堪的寝室无端地空荡、阔大,她每转一点,身下的椅子便跟着咯吱、咯吱地响上一声,弹向四壁又反射回来,一寸一寸,碾磨我的神经——

      “许为安?是你?”

      我眨一眨眼睛。是普通、正常、完整到不能再完整的辛武成,如果硬要说出什么变化,就是脸上多了熬过期末周之后的粉刺和黑眼圈。

      我舒一口气,正要迈步又想起来,头一次遭遇只是个例。我在路上遇到的其她医学生,一只比一只人模人样。

      我低头看看手里的对讲机,按下播放键。

      “我好想学医啊——我好想学……”

      辛武成正要对我露出一个笑脸,听到声音身体猛地一僵。

      “啊啊啊啊不!不!不!”她猛地从座位上弹跳起来直达半空,在那个不可思议的高度停留片刻又狠狠地砸落下来,滚进一大堆蓝白封皮的厚书堆里因而毫发无伤。“我不要学医!我不想学医!!!”她嘶吼着摸到一本书朝我砸过来,我侧身一躲,顾着防暴叉容易伤人动作有些迟缓,一抬头正被她扔来的第三本书砸中脑袋。

      “你干什么!”我被砸得心头恼火又不敢使叉,急忙四处看看忽然瞥到一把电吉他。那是她无比心爱的东西——可我顾不得这些,一把抄起吉他柄挡掉空中飞书又躲开头脸向下一砸。

      吉他砸下去,再没能抽出来。

      她蹲在地上,两手紧紧抱着它的琴身,呆呆地看了片刻,才抬头朝我看过来。

      “为安……对不起……你一片好意我却拿专业书砸你,”她歪头看了看地上散乱的书册,“天哪,还是最厚的那本《内科学》……”她放下吉他,举起两手捂住眼睛。“我一定是学医学疯了。真抱歉。”

      我愣在原地没接她的话茬,脑子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她为什么会突然恢复理智?失去理智的人伤害到亲朋好友,猛地清醒过来,这才是故事里的经典戏码——而她砸了我居然不知悔改,只有伤害波及她的电吉他才开始道歉。

      天哪,我许为安居然不如她的电吉他。

      正经点,许为安。于是我的思路重回正道——为什么同在一个医学院,学生的精神状态之间依然有如此明显的区别?不说刚开始那个完全失去人样的学生,只看辛武成,她看起来也比楼道里那几只魂不守舍的医学生正常。

      莫非——

      我看向寝室里几张桌面。一张空空荡荡,如果不是那一排专业课本,几乎要被人当成无主座位;一张书架上满满当当摆了不少生活用品,桌面收拾得也算干净整洁。还有一张摆满了专业书、课外拓展、笔记簿和试题卷,左一块右一块地几乎摊成一方战场,敌方当然是期末周。

      辛武成的那张,除去别人也有的东西还摆了不少小玩意儿。几张吉他谱、一个黏土小人,高高堆起的课本上放着开袋的零嘴,墙上还贴了不少漂亮的漫画。

      它们起着和电吉他一般无二的作用。

      既然医学课可以把医学生侵蚀成那副模样,那么它们当然可以反过来维持精神正常。只是它们的能力当然有限——否则辛武成早就无事发生地等在地铁站里了。

      我想起大姐的礼物。

      解开麻绳,撕开油纸——它连包装方式都还是几十年前的古朴无华。我捏住一只鸡腿上下转了转,带着皮冻和油脂把它扯下来。一瞬间医院病房般的宿舍充满了浓烈直接不容忽视的香气,辛武成站起身,传递火炬一般小心翼翼把它接到手中。

      我需要动作快一点了——她已经反常到甚至没教育我病从口入。我看着她把鸡肉送入口中,只需要一次吞咽就立竿见影,黑眼圈散去不少,甚至隐隐透出那大姐一般的红润。

      “啊……这种救赎感……你懂吗……在期末周的学校吃到……”她含着鸡肉话也说得颠三倒四,最后干脆一言不发,专心品味食物的醇美。

      我比她心急得多:“怎么样?你能出去吗?咱们快点离开……”

      “不行!”她一下停了动作,看着我叹了口气,沮丧地坐回椅子。“你可以,但是我不行。楼道里的医学生太多,我作为医学生很容易被影响……我只有坚持弹吉他,还有一直建设她们,”她拿起桌上的黏土小人在手里转了转,“才不至于变成她们那样。”

      “那我需要……”话说到一半,一句喊叫炸雷一样在走廊响起来:“刘正!刘正!你在哪里啊!”

      我来不及安顿,只丢下一句“我出去看看!”就一把拉开房门又狠狠带上,闪到转角里正看见那人奔过去,拉住某个刚从宿舍走出的医学生。

      “你们宿舍真的吓死人了,”她一面拉着人往回走,一面咬着牙低声抱怨,“肖宇和唐晓明都见过我多少次了,今天怎么回事?不管怎么问都不搭理我!”

      叫刘正的人突然在走廊里停下。

      “是上回期末复习的时候不小心被惹到了吧,”她叉着腰瞧瞧自己的朋友,一脸戏谑道,“谁让你在她们焦头烂额的时候说……”

      “这有什么可气的!”对面更加不满地抱起胳膊,“不就是说我也想学医——”

      我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嘴唇。

      刘正笑起来。笑容愈拉愈大直到一个十分反常的角度依旧不改,她还一边挤出声响,使得那声音扭曲诡异,回荡在走廊里,像小时候在无人的傍晚摆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那句“电话无人接听”一般叫人不安。

      “你想学医啦。真好,你想学医啦。”

      她一边脱下外套,一遍把这话重复了三遍,每一遍,那裂开的大笑就更大一点,最终血淋淋地完全升到耳根。

      刘正拎起自己的白大褂抖了抖,替她的朋友披在身上,拍拍手退后几步,欣赏杰作一般看了看,维持着那个笑容转过身。

      “真好,找人来学医,我可以去当医阀啦。”

      刚刚披上白大褂的女生站在原地愣了三秒,低下头,一颗颗把自己的衣服扣得整整齐齐。

      “啊啊啊这什么鬼地方!鬼地方!啊啊!”

      我尖叫着从床上坐起来。

      辛武成穿着睡衣走过来,一边拿起牙刷,一边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大早上的发什么神经。”

      “做了个噩梦。”我一边摸索眼镜一边随口反驳,“一看你们医学院宿舍就是风水不好,大暑假的借宿一晚都能做我八百年没做过的噩梦。”

      “哈哈,那你之前还说什么来着?”辛武成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说什么来着?嗯?”

      她不是去洗漱了吗?怎么手里拿着我的眼镜?

      辛武成坐到床边,低下头来看着我笑,

      “你说你想学什么专业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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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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