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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
后来她曾问过母亲,为什么他们家有那么多亲戚?大舅、二舅、小舅;大姨,三姨,小姨。母亲的回答是,那个年代生孩子就像母猪,一窝一窝地生,他们这一窝生了七个。
她很讨厌这个形容,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记得,也许讨厌的东西就是更难忘掉。
她还没等来妈妈和“自己的家”,先等来了暑假,那个小孩堆如蝉鸣一般吵闹的漫长的夏天。
这时候的她已经长成了一群小不点中的孩子王。她有一张大人稀罕小孩亲近的好脸蛋,又能将看过的童话书和动画片通通都记在脑子里,随时随地拎出游戏的好点子,照顾到所有人的好心情。孩子们围在她身边,在他们的眼中,二鱼就像天边的那颗小太阳,周身散发着无所不能的光彩。
二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时,常常联想到公园里那个因缺乏理而总是散发臭味的小池塘,里面养着的一丛一丛的锦鲤,它们争抢吃食时睁大的双眼和不停开合的嘴巴。一丛一丛的意思就是,管理员不喜池塘但独偏爱锦鲤,于是死了一片,不久之后放入新的鱼苗,然后再死一片。
那一天,他们闲在一楼的客厅里,享受着又一个慵懒的午后。孩子们趴在二鱼身边犯困,她拿着遥控器,不停地在几个固定的频道之间来回切换,可是这个时间段无一例外都在放西游记和喜羊羊,她找不到想看的,就把遥控器丢去一边。
“我想看虹猫蓝兔。”
表妹把头枕在她腿上,此时睁开眼睛:“可是现在频道没有在放的呀。”
二鱼低下头,认了认她的脸,一时没有想起来她的姓名。小孩实在太多了,很多时候名字都对不上脸。
那位表弟的倒是记得,叫楠,人跟名字一般胖墩墩的厚重。他往嘴里塞满了桂圆干,含糊但大声地说话,显得很粗鲁:“我也要看虹猫蓝兔!”
他吵醒了一片的人,大家纷纷鹦鹉学舌:“我也想看。”“我也要看!”
表妹认为自己被呛声了,支起身子,摆出生气的模样:“都说了频道没有在放呀!”
午休的时光这样便算过去了,很快吵闹起来,二鱼没管,低头玩着自己的头发。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大捧桂圆干,甜腻的气味熏着她的鼻腔,让她一看见这玩意儿就犯怵。
楠一手举着果干,另一只手留在嘴里嘬味道。
“吃呀,很好吃的。”
他简直将自己的嘴唇和脸蛋也吃成了桂圆色,二鱼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将他的手推开了。很遗憾,她不爱吃任何果干。
楠说:“好吧。”
然后把那些桂圆干直接堆在桌子上,继续有滋有味地吃着。
二鱼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小孩。鲁莽中带着些有限的细心,书中常称这类作“铁血柔情”。一点小小的错处在于,他对喜欢的人很好,但是对自己讨厌的人却很坏。二鱼觉得不应该这样。
“……”
“那个……”
众人的脑袋击鼓传花一般地接连翻越过去,像海浪那样,在空中荡起发丝的涟漪。
每当寒暑假小孩扎堆的时候,桦就会被排挤到最角落的地方。急性子,靠哭和抢来获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么久而久之,大家不爱跟她玩了。她平日里喜欢挨着二鱼,可如今二鱼身边的位置也往往被抢占一空。
二鱼冷眼看着她缩在角落,柔软的同理心在怜悯,残酷的报复心则在冷笑。从此她知道了人脉的重要性,站在自己身后的,与站在对方面前的,都可以是同党。明白了话语就足够压迫人,每个人吐出一句话,有形的话语之后无形的情绪,就能让一个妙语连珠的人变得默不作声,让一个天生坏种在众目睽睽之下收起张牙舞爪。
她在高处,她就可以出声维系公平,但是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再做,因为她无法允许自己掉落。
桦突然出声,又半天没下文,表妹不耐烦了:“你要说什么啊?”
“我!……我记得我姐姐有虹猫蓝兔的碟子,她房间里也有电视,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去她那里看。”
“你怎么不早说?”
“那走呗!在这里好无聊!”
众人的视线一下全都聚焦在了她身上。桦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又露出一点如往常般不可一世的笑容。
“我不知道我姐姐在不在家。”
“她不是你姐姐吗?一个电视还不给看?”
“……”桦哑口无言,她和亲姐姐关系并不好这件事让她羞于启齿,尽管她也不明白造成如今局面的原因。她朝二鱼投去求助的一眼,二鱼没有想帮她的心,但也不想平白去招惹那位脾气古怪的表姐,于是坐在沙发上没动作。
表妹却已经两脚下了地,拽着她的手臂要把她拉起来。楠把桦推去门口:“还墨迹什么呢?走啊,你带路。”
桦最讨厌别人用这样一副命令的口吻对自己说话,因为她已经在父母那里听得足够多了。她猛地用力,挣开了他的手。
气氛霎时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不过并没有持续太久。
“哎呀,走啦。”四眼仔小孩嘻嘻地凑上来,“我今早看见了,你姐姐出门啦不在家,我们应该趁现在快去呀。”
二鱼又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同样没想起他的名字。
众人都已经聚集在了门口,这下是赶鸭子上架,不上也得上了,二鱼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桦回头看了一眼,突然眼疾手快地往桌上抓了一大把果干,然后快速地跑远。
楠已经伸出手了,但是因为慢了一拍没抓到她,“诶!”地大喊出来,桦边跑边回过头,朝他摆了个挑衅的鬼脸。
楠气不过,指着她找二鱼告状:“她好‘贱’!”
二鱼把手放在他头顶,象征性地揉了揉。
表妹站在二鱼身边,无不幸灾乐祸地说:“谁叫你不收好,这下好了吧,被人家抢走咯。姐姐我们快走,看电视去,别理他了。”
楠说不过她,急得跺脚,大部队可不等他,他自己纠结一会儿,很快跑回去把一整包桂圆都揣在怀里,然后再飞快地缀上去。
上次来这个房间,二鱼还是被赶出去的那一个,那时候她和这些小朋友们差不多高,以此产生的强烈的不配得感,让她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是个无根飘摇的人,注视着家却感觉分外陌生。
如今她被这个房间主人的妹妹光明正大地带到了这里,又被簇拥着坐在了床的中央。
过去很久了,以至于她已经长大了。
桦由于跑在最前面,终于占到了一个好位置,拽着二鱼的袖子忍不住地笑。只是还没高兴几秒,楠赶到了,虎头虎脑地冲上来把她撞倒在地,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她的位置上。
“我的果干呢?快还给我!”
桦又痛又恼,站起来坏心地指指肚子:“这呢,有本事你就来拿呀。”
“我妈妈说了,没有经过别人同意就拿别人东西的叫小偷!你这个小偷!手脚不干净!”
“你才是小气鬼!你有那么大一包,我就吃了那——么一点,你为什么要那么计较?而且,现在是你占了我的位置,你给我滚开!”
“你的?凭什么说是你的?有本事你先把我的果干还给我!”
“小气鬼!”
“小偷!”
二鱼拦一个抱一个,以免他们真的在房间里动手打起来。
那边鼓捣碟片机的人叫桦:“喂,你姐姐这个机子怎么用的?”
桦在二鱼怀里挣了两下,哼地一声率先泄了气。算了,并不是他把她的位置抢走了,而是她要负责太多事情,还要给茜茜姐姐留面子,所以好心地、大度地,让给他了。
桦最后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耷拉着脑袋走了过去。其实她并不会用,姐姐从来不让她进房间,更别说让她碰这里面的任何东西了。
小朋友们在另一边分着东西,有些好奇心重的这边摸摸那边看看,二鱼叫他们:“都坐过来,不要乱翻大姐姐的东西,吃的不要放床上,垃圾要收好离开的时候带走……”
桦远离人群,一个人在机子前,不知道乱按到了哪个按键,终于勉强开了机,把碟片放进去后却不显示画面,她愤怒地对着机器甩了一巴掌,那样子不知道是把机子当成了谁在打。
二鱼问她:“能放吗?实在不行我们就走……”
这时,雪花白屏滋滋两声,居然真的开始放映起来了。
“能看了!喂!能看了!”
主题曲装满小房间,众人很快安静了下来。虹猫蓝兔是二鱼小时候最喜欢看的动画片之一,她看着看着就入了迷,忘记了还藏在阴影中如斑豹的危险。小孩子们没人管,瓜子壳、零食包装袋丢得到处都是。
桦最后坐在了碟片机前,掌握着重要的按钮,一集演完了,就直接跳过片尾去演下一集。
演到紧要处,虹猫与蓝图要再次分别了,众人的心也跟着紧绷。与此同时,木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
锐利的尖叫盖过了悲情的音乐,从头顶凭空伸出的一双手,生生将人从美梦拽回了现实:“你们来我房间干什么?!”
二鱼依依不舍地把头转过去,甚至视线还停留在屏幕上,舍不得错过任何一秒。
“是她!”
等她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楠用力推了一把桦:“是她带我们来的!”
桦的头撞在碟片机尖锐的表面,划破了眼角,可她来不及顾及这个,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桐已经浑身裹挟着怒火到她眼前:“你干嘛啊?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带他们来我房间干什么啊?!”
“你房间里有电视……”桦还来不及说完,就被姐姐连拉硬拽地要赶出去了:“滚出去!全部都从我的房间滚出去!”
小孩子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缩在一旁看热闹。
“太过分了!我要去告诉爸妈!”
桦猛然地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委屈,愤怒、羞愤、恐惧,原本应该发挥作用的,在此刻都拦不住它,那汹涌而来的委屈简直要将她吞没。她想不明白,不就是进了一下房间吗,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对她发那么大的火。
桦突然用力地甩开了她禁锢的手,激烈地反吼回去:“你告呗!谁怕你啊!反正爸妈现在都不在家,我看你跟谁告。你去啊!”
她一边谩骂,一边嘲讽,原本应该表现得很凶狠才有气势,但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完那些话,她就哭了。
姐姐的怒火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泪水浇熄了。二鱼推了推他们,小声但快速地道:“先出去,动作快点。”
所有不堪都被关在房门内,二鱼带着孩子们跑下楼的时候,正遇到隔壁家的婶娘迎面走上来,问她是不是姐妹俩又吵架了。她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邻里之间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原来桦和她姐姐的关系并不好呀。”小孩们围坐在客厅里,窃笑地讨论着,“看她天天装的神气样子,好像家里有个姐姐很了不起似的,结果呢?哎哟,被骂得稀里哗啦的。”
二鱼坐在一旁,脸上带着剧烈运动过后的惨白。
——“是她!”
只要桦喊出那一句:“是茜茜姐姐非要来看的!”那她就完了,全完了。那些恶语全都会向着她而来,她就会成为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所有人都会认定这就是真相。
也是因为桦没有喊出来,所以现在的始作俑者成了桦。
许多次,原来她们的争吵并没有为她带来欢乐,带来的并不是欢乐。她这才明白原来她不是恨桐,不是嫉妒桦,外人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她只是被困在死局里,仍不断地挣扎,企图寻求到自己的幸福。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再次失败了。
她惴惴不安地等待了几天,夜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忍受着情绪的煎熬,甚至想过要主动去“自首”。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人生中第一次听到了她的声音。混在错乱闪现的谩骂声中,漫不经心的、悬挂着恶意的笑声,像夏日汽水瓶中好半天才悠悠浮现的泡沫。
“你去干什么呢?让她们也像那样的骂你吗?真是个笨蛋啊。”
二鱼的手剧烈地颤抖,将自己的脑袋埋进被褥中,装成自欺欺人的鸵鸟。
“哈哈哈……”
她的笑声渐远,融进黑色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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