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借花
到青园的时候,廊里檐下已经点起了灯。
青园约有两个普通庭院大小,院子正中一方广阔池塘,池上凉亭两个、假山数座,九曲桥廊连通左右,那里分别立着一座楼阁,左侧小楼有楚照的书房,萧含柳的女红房,右侧的小楼则是他们夫妻二人的起居室。
青园边边角角栽了不少海棠,现下正是海棠结果的时节,远远望去满园像是挂了青红交织的灯笼。
楚照今日正忙着,听闻楚鸢来找,就叫她直接到书房用餐。
楚照的书房直接占去了小楼中的一整层,到处是连片的书柜同桌案,每个空格都被书卷和他练笔写就的手稿填充。
萧含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帮他收拾,因此远端的书柜皆排布整齐,只临近的几个因为频繁拿放被翻得有些凌乱。
这里也不只有书,洗漱用具一应俱全,困的时候有床可睡,饿了就直接在房内可供四五人围坐的餐桌上用餐。
楚鸢进来时,楚照还在伏案疾书,见她过来,一边指了指餐桌,示意她在那坐会,一边高声吩咐候在门口的仆从将饭菜端进来。
几个女使推门而入,前头的收拾桌面、布置碗筷也够忙活一阵,一时倒也热闹。
想来这时候坐过去也是碍事,楚鸢便挪步到楚照书案跟前,随手扯了个软垫坐下。
“父亲在写什么?”楚鸢轻声问他,却很有分寸地没有探头张望。
楚照看她一眼,他正在拟文,写的并非什么隐秘,便满足了她的好奇心,答道:“圣上命我私下探查各州县学府开办情状,以备日后变革,方才收到最后一处消息,这便写成奏章,明日一早呈上去。”
他近三月都在忙活这事,除了委派专员远赴各地,自己也到临近的几个郡县去看过。若不是最近已在收尾奔劳得少了,楚鸢今日还真不一定能在青园找到他。
但楚鸢有些奇怪,“私下探查么?”
“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朝中众人各有各的心眼立场,平日圣上做点什么都有一群家伙跳出来反对,若是不暗着来,恐怕我们的人连梁安都出不去。”
这话里多少有些夸张的成分,当今天子是明主,魄力也比前两任帝王更甚,手上权利纵然被制衡,但断不会出现派遣的使者出不去梁安的事。
只不过途中恐怕不会顺利,会遭遇不少阻挠。
楚鸢笑笑,又问:“那父亲查到了些什么?”
“唉。”说起这个,楚照就发愁,“梁安太学难立,下面各州县也差不多少。”
当今圣上心中有不少宏图伟业,其中一个便是改变如今近九成官员铨选授职,要仰仗引荐世袭的局面,重开科举,大力兴办学堂,改革课制。
按说该以都城梁安为先,为表重视,圣上打算在梁安设立一个由朝廷开办的最高学府,称作太学。
这个想法甫一提出便遭到剧烈反对,科举轻家世重贤能,最终结果由圣上钦定,无形中削弱权臣世家的势力。
世家大臣们不乐意,便寻一堆借口出来搪塞。有关太学的设立,用的最多的话术就是梁安拥挤、人多地少,已没有多余的位置来建设学堂。
“距探查,如今仅半数州府还设有官学,其余大多被废弃或是被拆除,下到县里,莫说官学就是私塾也寥寥无几。便是还在兴办的也有名存实亡、课制不一的问题。大小学堂不见夫子孩童,倒是不少借地教授木工打铁的师傅,这像什么样子?”
楚照的抱怨积了满腹,他不止要现在对着楚鸢讲,还要把这些通通写进折子里,“纵然是富庶的临州,在下属众县中设有官学,亦鼓励私塾,也多半无人问津。临州府歌舞乐馆、茶坊酒肆较当地学堂多出百倍,垂髫之童习鼓舞、通玩乐,却少有知一个‘大’字怎写,当真荒谬。”
“父亲也莫如此急切。”楚鸢见他这副捶胸顿足的样子,劝慰道,“追根究底,是现在朝政被世家大族裹挟严重,官员任用皆为世袭或推举,寒门子弟没有倚仗,仕途艰难,看不到希望,读书自然惫懒。”
“你说得对,想要改变需从根本,只是人如狼犬,嘴边肉岂愿轻易让步,圣上同我商谈多次,我看他也头疼得厉害。”楚照也是寒门出身,他深知寒门子弟如同漂萍,想发挥所长,除了自身才华还要有被人赏识的机会。”
“此事并非朝夕可成,圣上与父亲有心,定能水滴石穿。”楚鸢说着,目光在楚照台面打转。
研磨至不到一指长的松烟墨锭,十数根宣笔洗净挂成一排,硬毫软毫皆有。
楚照喜好摆弄这些文房四宝,圣上也爱送,光名贵墨锭就积满一盒,模印了繁复精美图案的还会被他放到手边,累时欣赏欣赏,如同爱美的女子赏玩珍藏的珠宝一样。
过于珍惜舍不得用的,楚照还会单独存放,以免萧含柳不识,取用墨锭时误拿了去。
楚鸢轻轻拨弄了下笔挂,看笔如波浪般晃动,她又问楚照:“圣上近来可还嘱托了父亲其他事宜?”
楚照头也没抬,心思全都扑到眼前薄薄几页纸上,口中答道:“日常公务都照例处理,其他特殊的便不曾有了。圣上叫我专心办此事,可得做好做细了。”
那边布好菜,下人前来禀告,楚照便把话头和笔一道搁下,同楚鸢到餐桌旁落座。
今晚菜色花样繁多,香味诱人。
手掌大小的虾裹上面粉、蛋清,下方铺层紫苏提鲜去腥,一同放在石板之上,燔至虾面焦黄,满室盈香。
再有已经炙好的五花,切块盛放,油脂从肉中溢出冒到表皮,蘸以梅子酱,口感酥脆酸甜。
除此之外,还有韭黄炒蛋、炒胡瓜和一大碗莲子羹。
“听说你来,小厨房做的都是你爱的菜色。”楚照平日早午两餐都在外用,晚餐时萧含柳又多去柏园侍奉楚老夫人,只楚照一人的话就吃得简单。一荤一素足以,随便几口下肚,连汤水都不必有。
今晚楚鸢来陪楚照用饭,青园的小厨房终于可以大展身手。
楚鸢听闻,目光投向一旁正为二人将莲子羹盛出来凉着的中年女人身上,笑道:“多谢玉娘子。”
玉娘子专主庖厨,是小厨房的掌勺,亦是青园的老人,几乎看着楚鸢长大,对楚鸢极为疼宠。
玉娘子也笑着回话道:“小姐不必谢我,喜欢的话不若多来青园陪相爷夫人用饭,也好叫我们动起来,否则倒要觉得自己白拿这么多薪俸。”
“好。”楚鸢应道。
接下来不必着人伺候了,他们父女二人都不喜欢吃饭时叫人守着。楚照挥了挥手,玉娘子便领着一众仆从退去。
门被轻轻合上,房间里一时只余下轻微的碗筷相触之声。
楚鸢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饭,状若不经意地提起:“圣上今日赏了相府一匹浮光锦,父亲可知道?”
“听你母亲说起过,她稀罕得紧,我倒瞧不见哪里稀奇。”楚照边埋头吃饭边应道。
楚鸢淡淡一笑,道:“怕不止母亲稀罕,浮光锦工艺复杂,数量极少,价值连城,便是再位高权重之人也可能一辈子连看都看不着一眼,更别说有机会穿到身上。
“据说这东西圣上去岁偶得,一下便得来三匹,人人都争抢着想要。没多久,一匹被许给太后,一匹赠与皇后,只剩最后一匹究竟花落谁家,倒是让人望眼欲穿,大家都在猜会给育有皇子的周贵妃、萧淑妃,还是风头正盛的李昭仪。”
“却没料到,那最后一匹如今正在相府库房里放着。”
“竟有这样珍贵。”楚照从未关心过这些,知道后只是感叹,“圣上对我真是极好。”
楚鸢一早猜到楚照会是这样的反应,毕竟是盛朝唯一拥有圣上亲赐宅邸之人,这么多年又早已习惯圣上对自己的厚爱,便是近来真有不对劲,也很难快速察觉。
楚鸢道:“那是自然,父亲任丞相六年,陪圣上一同面对世家权臣的诸多诘难,进言献策,不辞劳苦,助圣上减税开田、铺设官道、开凿运河、便利交通。”
“去年各地遭逢天灾,国库亏空,驰援不及。圣上焦心忧虑,又是父亲带领百官散财赈灾,如今更是为广设学府、重开科举、兴办济仁堂等事辛苦筹谋,浮光锦自是圣上嘉奖。”
楚照没料到自家女儿会突然这样夸他,一时有些飘然。楚鸢看他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也忍不住弯了弯唇。
她等楚照平复了些,才继续道:“只是往年圣上赐下的东西大多是些贴合父亲心意的墨宝用具,虽有优宠但不至于招人眼红。今年六月开始倒是一反常态,赏赐以黄白之物、金饰器皿为多,父亲知道是何缘故吗?可是那段时日在圣上面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这……”楚照被这话问得摸不着头脑,“记不太清,但大抵都同往常一样,没做什么多余的。”
“那就有些怪了。年初以来定国公及其幼子连克夏扬五城,夺回大片遗失国土;五皇子殿下请缨主持疏通运河有功,从此调度便捷;江南丰收,上缴粮食税赋是往年三倍,填补国库。以上每位都立下大功,得圣上重用,在百姓中间亦是声望不低。”
“圣上让父亲办的虽也是为国为民的大事,却不得不遮遮掩掩,进展也较为缓慢,在这个当口,相府的封赏连着数月居于首位,不免叫人揣测议论,父亲可知圣上是有何打算?”
“我亦不清楚。”楚照也咂摸出了些不对,他放下手中的碗筷,说道。
“女儿也不愿干涉父亲的决定,只是梁安的风气父亲也知道,闲人不少,就好攀比这个,之前的宝瓶、腰带已经惹了不少闲话,这次又来了个浮光锦,若有心人借此攻讦继而闹大,只怕父亲往后做的每件事都不会轻松。”
楚鸢将自己的思虑掰开揉碎讲与楚照听,楚照脸色渐渐严肃,他原先并未想那么深。若是放在往常,即便被人议论他也不在乎,可眼下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本来他赞成圣上兴办学府、恢复科考已经招到许多人拦阻,其余行事更应低调,若再因为一匹浮光锦将整个丞相府推至风口浪尖,便是无事也能叫有心人说出花来。
楚照眉间折痕堆叠,右手不自觉握拳,问道:“我原先想的简单,以为不过是件布帛罢了,现在看来倒有几分烫手山芋的意思了。只是浮光锦既已收下,又该如何呢?”
“后宫中有位娘娘,并无子女,家世不显,却颇得圣上宠爱。”
“你是说李昭仪?”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