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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探
已经散操了。
四面八方都是如潮水包围的学生,犹如罐头里拥挤的沙丁鱼。我的脚步逐渐慢下来,像是上操时那样,学生们再一次从身后陆陆续续超过了我。
漫步在荒寂的枯枝砖道上,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不知不觉中,我的身边多了个人。明媚阳光下,黑衬衫衬着米白的冲锋衣布料,说不上谁在这里更刺眼。
“你觉得人齐了吗?”燕间神低语,而我一言不发。
这人不是和麦克聊得颇为欢畅?怎么又在我身边待的这么自然。我暗暗思索。
“问你话呢,嗯?”燕间神与我步伐一致,等不到我的回应后,就打算去看我的神情。
我打赌这人其实早就在盯着我看,不过是想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罢了。
“麦克在叫你。”我斜视一旁被踩秃了的大片草坪,慢吞吞回他。这里的人工草坪做的实在没什么美感,也没有被人进行合理的维护,看起来就像是刚出茅庐就被淹没在黄土里的小草苗。
“是吗?”燕间神还是不肯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好巧不巧,那位名叫麦克·杰的外国友人竟然真的在召唤他。
我对他点了下头,淡淡道:“去吧,人家在等你呢。”
燕间神好像是对着空气叹了口气,也可能是在对着我叹气。我不知道,因为我一直没有看他,只是一味地走自己的路。
“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不过你还想继续放慢步子的话,无所谓。”燕间神吝啬地将视线收回,指向离我们足足有四五米远的长腿麦克,故意叹道:“只是……这位外国友人的步子很大,我不想让咱们三个离得太远。”
听到这话,我终于扭头看他。
燕间神正在向麦克懒懒散散地挥手,示意自己马上就到。
他身后的枯枝败叶竟然与这个眉眼间散发着淡淡荣光的男人毫不违和,那件黑衬衫衬得燕间神肤色似玉似雪,在微弱的日光下耀着微芒的光。
我第一次认真注视着眼前这个人。他不再探究我的过去,而是选择把我拉进这个团队,尽可能的融入到这个微妙关头之中。
燕间神是一个洞若观火的人,而我讨厌别人看透我的一切。
“你去吧。”燕间神听到我的拒绝,只是笑笑,没有再说别的。紧接着,他熟悉的声音再一次随风而起,不紧不慢:“我会跟上你们的。”
就在那瞬,他迈出的脚悬在半空中一顿,随即迅速折回。我还没来得及判断这一动作背后的目的,他已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眼底迸发出闪烁的火花。
“那我们还是现在就出发吧。”他轻笑着道。
小道两侧的枯木逐渐消失在我视线两侧,脚底的落叶随脚步清脆作响,它们被拉在身后,再也不见。
我发誓,眼前这个抓着我大步往前赶,名为燕间神的男人,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人。
——没有之一。
……
“视察就要有视察的样子啊。”檀知然歪头叉腰,挑起半边高挑的眉,鲜艳的红指甲像花火一闪而过,用一种嫌弃的眼神与我们几个在教室后门外大眼瞪小眼。
现在俨然是上课时间,光洁的走廊里冷清一片,电子班牌上显示着屋内正在进行的课程以及上课的老师,除了在楼梯间安分擦地的保洁人员,就剩我们几个场外人士在楼层的小厅里窸窸窣窣。
“你们眼睛多,我瞪不过你们。”刚认识了五分钟的檀女士如是说。
“是这么个理吗,我怎么觉得不太对……”一旁靠墙的麦克弱弱发言。
“我去。”檀知然猛地扭头,透着疑惑的眼神盯着他看了好几眼,像是迫切要从他的金发和蓝瞳孔中瞪出神秘的东方血统。
她暗暗感叹一句,对我和燕间神悄悄比了个手势,半是疑惑:“这是正宗老外吗?”
燕间神配合着点点头,语气不可置疑道:“北京人。”
麦克紧接着重复了一遍,以至于檀知然不用再怀疑自己的耳朵,“——对,北京人儿。”
檀知然也肯定的点点头,配合道:“懂了,懂了。”
我闭上自己的眼睛,生怕看见他们三个。人类怎么没有将耳朵也一起合拢的本领。
五分钟前,这位手握蓝夹板,眼神犀利,站在某个班级后门足足看了七分钟的檀知然女士因为卫衣上别着的一张蓝白卡片被三人“认亲”成功。
又是燕间神的功劳。我不清楚为什么一个人的视力可以达到如此恐怖的地步,但他的确没带眼镜,看上去也不像近视眼。
我们三人慢悠悠进了教学楼。麦克提议,我们既然作为这里的“视察领导”,就要在未知降临前做好本职工作。凭他博览群书的经验,没有完成指定任务的角色一般下场都比较惨,我和燕间神立马摇头,表示谁也不想当这个炮灰。
难得我们如此一致。
直上四楼,再一层层往下转,省时又省力。檀知然当时就站在二楼转角处附近班的后门,瞧她表情严肃,背影肃杀,就算换个人来了,都不会下意识认为眼前的这个女士和我们同行。
我们在转下来的时候不止一次遇到过站在后门巡查的人物,且手里的工具都很齐全,和我们这种吊儿郎当的三流人物相比,这些才像是来视察的市领导。
——实际上,他们是这个年级的德育老师。
职如其名,不干正事,只管德育,俗称记违纪,私下里被称作是“没事找事”。
他们好像这个学校的猫。
我们几个人都没见过这样不称职的职位,我连听都不曾听过,还是燕间神提了一嘴,眼下这个高中管理制度森严,有德育的存在才更符合他们的办学理念。
怪点就怪点吧,谁说现实不一定没有呢。
燕间神对檀知然手里的蓝色夹板很感兴趣,“这个是哪里来的?”檀知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夹板,指指二楼尽头:“那儿。”
我们刚从三楼下来,檀知然只能解释道:“这栋楼德育主任的办公室就在二楼走廊尽头,他办公室门口的架子上放着很多表格,口罩和夹板一类的东西,我从那里的楼梯上来时正好瞅到,就顺手牵羊装装样子。”
哪有什么早有预谋,只是有啥用啥罢了。
趁两人对话的功夫,麦克早就从墙边移动到后门玻璃上,锐利的目光化作一道道似有实质的激光,泰山磐石般往那一站,自顾自盯得炯炯有神。
他不说话时的确很唿人,设想一位浑身腱子肉的一米九大汉正在你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谁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也靠过去,透过光洁的玻璃,屋内一览无余。
有几个昏昏欲睡的学生靠在椅背上频频点头,上眼皮闭闭合合,异常忙碌。不只是后门的学生,前排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厚重的窗帘将窗外的阳光遮的不留一丝痕迹,整个班级大概可以凑出108种千奇百怪的睡姿。
麦克好像特别喜欢这一职业,在后门看得不亦乐乎。
“我上高中时也不是这个样子啊,现在的高中生半夜都不睡觉偷偷打游戏吗?”麦克挠挠脑袋,一脸不解。
我提醒道:“他们这种学校,电子产品是严重的违禁品。”
“那怎么还这么困,一整个班天生少觉?”麦克还是有点不理解。
我钩钩手指,朝前门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看看电子班牌上的内容。他虽然没有理解我这番动作的含义,却还是乖乖照做,走过去,然后与电子班牌平视。
——蓝底白字。语文课,陈卫国。
大概是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中式教育,麦克的神经显然对“语文课”这三字不敏感,而且看起来更加困惑。我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麦克将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良好品德继承到底,径直走向前门,如同一尊不可侵犯的佛像般伫立门前,透过玻璃观察着这位陈卫国老师的语文课,眼神里对语文知识的渴望难以言喻。
“他在干嘛?”檀知然显然对这个略显神经质的老外有点不理解。
“嗯……”我难得没有立马回复这个问题,而是换了种说法:“麦克从小对中国文化十分崇拜,我告诉他里面正在上语文课,他非听不可。”
檀知然表情麻木地呵呵两声,大概意思是,真没想到你也会开玩笑呢。
有吗?我只是带上了些许主观色彩,明明是他自己要去看的。
一旁的燕间神双手抱在胸前,表情平淡。难得他没有插嘴,而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
因为这个,我不由得多瞅了他几眼,但他也只正常了那几秒,只要我把视线投去,就一定会得要相应的,且更加灼热的目光。
那目光如影随形,紧紧黏在我身上,我在心里把它比作一块被我踩在脚下的口香糖。
再重复一遍,我真的很讨厌这个叫燕间神的人。
……
我们度过了实在无聊的一天。
“视察”校园的日子枯燥且乏味,况且这是一个被所有人瞩目的职位,学校里的每个人都会看向你,头顶反光的年级主任甚至会时不时找你搭话。
可怜的麦克。因为一头的金发和宝石蓝般有神的双眼,他几乎走到哪里都会被议论纷纷。虽然学生们总是在我们面前表现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可走不出几步就会听见交头接耳的声音。
“我去,你看那个老师,外国人来视察学校啊。”“其实是殖民者打过来了,太好了没救了。”“嘘!我听别人说,他好像听得懂中国话,还会说呢!”
可怜的麦克。现在他只能在学生们面前装作是只会“泥耗,泥耗“的洋鬼子了。天知道这帮小孩是怎么伤透了他的心的。
校园里一切都是传的那么快。成绩、卷子、八卦、谣言……以及我们四人的外号。
“谁才是‘帅哥’?”檀知然路过一群饭后散步的学生,憋笑走到我们面前。
麦克在路灯下翻了个醒目的白眼,边走边揉了揉这一头流淌着耀色光芒的金毛,附和:“谁呀,谁呀。”他显然知道自己不是选项之一,早就自暴自弃了。
燕间神顺势揽过我的肩,幼稚十足地学他说话:“谁呀,谁呀。”我整个人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胃里刚吃下去的东西一阵翻江倒海,强行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推下去,语气生硬:“不知道,爱谁谁。”
“太好了,那就是我了!”檀知然潇洒地撩了撩自己利落的一头短发,下一秒就乐得合不拢嘴,就连走路也歪七扭八地在路上乱走一同,让人难以把上午那个堪比风纪委员的形象与此刻重合。
我们几人点缀在晚饭后的人流里,身边的学生来来往往,偶尔将目光停在我们身上,接着又与同伴聊起天,我们只是渺小的几个,几个渺小的角色。
没有人会记得昨日的太阳,除非……
“你又在愣神啊。”燕间神把头探过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看得我都有些习惯了。我想,习惯居然是件这么可怕的事。
我还是讨厌别人把目光投向我,但燕间神先一步抓住我,当我厌烦的情绪还没上头时,他就已经松手,然后消失不见。当你感慨烦人的家伙终于走了时,他其实就站在你身后,用隐蔽的余光静悄悄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
我把步伐拉大,企图逃离这段不妙的对话,本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得不到回应就自动当没事发生,谁知燕间神三两步就追了上来。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距离与以前相比更加接近。
我皱了皱眉,微微呼出一口气,敷衍道:“你看错了。”
“是——吗?”他拖长音回道。下一秒,燕间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逼近,两人的头瞬间逼地极近。
我几乎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地就像一座大理石雕塑。“你在想什么?”他轻声低语。我看见他眼眸里藏着深不见底的寂凉,如黑曜石般出神的瞳孔,那目光直刺我眼底。
我几乎是自我防御般猛推他一把,两人空间内终于有了呼吸的缝隙。
我强行定住心神,可还在上下起伏的胸脯将我此时的慌张暴露地一览无余。
燕间神接收到我恶狠狠如刀割的目光,只是轻微的一蹙眉,垂下眼睫,好似彬彬有礼:“是我鲁莽了。希望你不要在意。”仿佛刚刚那一切都不是他做的。
我听完气得直接笑了出来。我别在意?刚才是狗干的?
燕间神无疑是个玩弄人心的大师。只是刚过了不到一天,麦克和檀知然就俨然把他当成了自己人,甚至是这个小团队的主心骨。
——他对我有好奇心,他想知道更多。
偏偏我是那块难啃的硬骨头,偏偏我知道更多。
我冷笑一声,嘴角扬起的弧度几乎未见,“想知道?”
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大概是没见过我这副模样,燕间神一时愣着没有答话,呆楞地看着我。
“你今晚就知道了,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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