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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楼
深秋,夜宴。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1】
琵琶与歌声相映,从幽暗的纱帐后传出,如同烈士的嘶吼从地狱幽冥回响。一曼妙身影立于纱幔之后,等到琵琶声切切,鼓声最密集那一刻破风而入!如大梦初醒,军营盛宴化为泡影,沙场征战才是将士的永恒。
身穿金甲的少女闻风而动,将刀挥出一道又一道半月弧线,尽管台上只有她一人,却如同在与千万人厮杀。贴身金甲将她的曲线勾勒到极致,即使不露一寸肌肤也足够让人血脉贲张。刀舞如诗,寒光闪烁,刀锋所指之处,一盏一盏灯烛接连亮起,待大厅亮如白昼,烛光将她的金甲照得熠熠生辉,也照亮了她如绝世工匠雕刻的精致的脸。最后她用弯刀勾起一旁侍女托盘上的酒壶,准确无误将酒液斟到席间的每位宾客杯中。
“好!”一位留着浓密须髯,高眉深目,身穿赭色胡服的宾客率先鼓掌叫好。
其余宾客也忙不迭跟着拍手,赞不绝口。
“太傅真是有心了,别说沈节度使了,就是我等文官看了也心中澎湃啊!”一位宾客举杯遥敬上座的两位。
“哈哈哈,”这笑声浑厚而有力,每个音节都有板有眼,像从鼻腔中发出,”思捷,你觉得如何?”
笑声的主人正是当朝太傅欧阳询,他端坐于主位,两鬓斑白,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彰显他的资历与威严。他目光如炬,嘴角常含笑意,上半张脸如随时拔剑的战士,而下半张脸却透着平易近人的和蔼。
紧挨着主位坐着的,是一位皮肤白皙,眉宇修长,俊秀如玉的年轻人。比起一方将领,他更像是在翰林院修书的青年才子。
血一般的深红酒液倒在白如羊脂的老山玉制成的酒杯中,摇晃于指间。杯壁雕刻着钟馗骑虎的纹样。
“老师的东西自然不会差,无论是酒还是人,甚至于,这个杯子。”
“阳关玉杯,今年新上贡一批里成色最好的,玉无杂质,白如羊脂。知道你爱喝葡萄酒,没有与美酒相配的酒杯,再怎么样都少些意趣。”
老人抬眼,身穿金甲的女郎会意,上前到沈易身边坐下,为见底的玉杯再度满上。
方才还腾挪转移,冷酷如寒铁的女郎此刻又如秋水,温柔款款为他倒酒。金甲贴近,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她的眼神却是炙热的,如杯中酒。
他倒也不避讳,手揽过她的细腰,就着她的手喝下美酒,残留酒液如抹在他唇上的口脂,愈发衬得他唇红齿白。
酒过三巡,他的脸微微发红,只是眼神依旧澄明。
宴席中依旧高朋满座,欢聚一堂。大家也都不再拘谨,纷纷提酒离席,互相勾肩搭背,从时局大事走向到平康坊各色女妓,从赋税上调到怡香楼抬价。
“杨太尉今日何以呆得这样晚?平日戌时未过嫂子就要遣人来请了。”几杯酒下肚,气氛也热络随意起来,开始相互打趣。
杨太尉摆摆手,“见笑见笑。内人娘家前阵子起洪灾,她心里放心不下,回去探亲去了。”
“江淮那边如今灾情怎么样?”老太傅收敛笑意,看向席中的安抚使,正色道。
“都在可控范围内,灾银也下发了。太傅您不必过于担忧。”
“那便好。”他眉间皱纹舒展,又重新恢复笑意。
“太傅您哪,就是放不下天下百姓。今日秋社日,百姓都欢欣鼓舞地忙着庆祝呢,您就安心吧!”一位官员又站起举杯,活络气氛。
“哈哈哈,”又是三声铿锵有力的笑声,“我就是个操心的命啊。好了,思捷刚回京,就不闹他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沈易笑笑,“学生酒量不佳,先告退了。明日再来拜访老师。”
“休息好了再来,咱们师徒俩来日方长。云陌,替我送沈节度使回去。”
太傅发话,云陌悄悄抬头看一眼已有醉意的沈易,脸上飞过一丝红晕。她知道太傅的意思——如果今晚不能留在沈易身边,她也不必回来。
这是她的命运,注定要在某个宴席上被指派给某个人。她们从生下来就只能靠运气,相貌身材、如意郎君,都是要老天垂怜。有哪个想不开的要自食其力,到头也都回来了,继续麻木地过日子。有时候不是没能耐过良人的生活,而是别人没能耐接纳有能耐的女人。
沈易没有拒绝。她松一口气,跟在他身后,连同太傅赠给沈易的一箱箱厚礼,一齐前往沈府。
欧阳询望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背影,笑意加深:“神像送过去了吧?圣人特意吩咐要隆重庆祝的。”
“一切顺利,这会儿石头庄估计正热闹着呢。”赭色胡服的官员低头贴近欧阳询耳边,只有这样才能在嘈杂的喧闹声中清楚传话。
“有这样巍然的神像坐镇,希望今年收成能尽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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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庄的土地庙并不大,位于一棵老榕树旁边,是用简陋的青砖堆砌而成的一间小平房。而其前门和牌匾却油光锃亮,明显是为节日赶工用朱漆油门,又挂上了阳刻的真金字匾。
只是金匾朱门与这旧瓦青砖强行放在一起,就像一个十足的暴发户,即使锦衣貂裘也难掩心里的寒酸。
矮小土地庙容不下小山似的神像,人们就将神像立于榕树旁,用竹条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和祭祀台,上面摆着烤乳猪、烤全羊、一大坛聋酒还有各类祭祀菜品和瓜果鲜花......巨型神像将所有有关神明的传说、信仰加以渲染、增强,贡品不出意料地比往年多了近一倍。人们对巨物的敬畏承接了人们对神的敬畏,神力此刻也似乎具像化了。
神像旁就是举办赛花魁比试的台子,人们将周围挤得水泄不通。
此时数十位风姿绰约的舞姬正跳着霓裳羽衣舞。翩若惊鸿,衣香鬓影,举手投足间便引起台下无数尖叫。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一壮汉凭借他孔武有力的身躯冲在最前头,半个身子探到台上,举着题有此诗的木牌。
旁边挥着芍药花灯,衣着华贵,一副纨绔子弟模样的男子被他挤到后面,瞬间又被后面涌上的人潮按在那壮汉的后背,背后汗衫的汗渍糊了他一脸。
扑鼻的酸臭味充斥他的鼻腔,他暗骂一句,也不甘示弱地发起力来,借助他灵巧的优势钻过那壮汉高举的腋下,一举扬起他被挤得变形的芍药花灯:“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芍药妹妹,官人在这!”
台上一位梳着高髻,杏眼樱唇,身穿紫海棠大花曳尾低束胸襦裙的女子闻声转头,朝他抛了个媚眼,那纨绔子弟更来劲了,竹条似的身材硬是挡住了浑身横肉的大汉的推搡,战斗在最前线。
“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
那壮汉狠狠瞪着他,没想到这小子跟狗皮膏药似的赖着,脾气火爆的他哪里忍得了别人带牡丹的名字?
“喂!小子!你故意的吧?”壮汉忍无可忍,揪过他的衣领。
“怎么?就许你声援?”纨绔子弟被他一拉,毫无征兆地撞上他的胸肌,当下有些心虚,但芍药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他无论如何不能失了气势!
“再横一个试试?”壮汉拉近他,前额抵着他的前额,两人快瞪成斗鸡眼。
“你......你胆敢——”
台上灯火一暗,台下人们也如同没了棒槌的鼓手,一时间鸦雀无声。
纨绔子弟暗自松一口气,借着黑暗抠开壮汉的手钻到别处。
忽闻玉笛箫箫,跳珠撼玉,那女子踏月而来,风袖翔鸾,清歌徐舞。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月光照在她化着浓妆的脸上,透出一片惨白,与她浑然天成的舞姿似乎并不相衬。
“游云间的老板?”
林亦果好不容易在柳知行左右开路下挤到前排,被那惊艳的霓裳羽衣舞所吸引,不由得驻足观看,没想到还是熟面孔。
尖叫声再度响起,惊艳绝伦的舞曲赢得所有人的欢呼。这一波声浪比刚才更盛,几乎要刺穿林亦果柳知行的耳膜。
他们默契地加快步伐,终于渡过这片人海,到达神像旁。
玉笛余音还绕着老榕树的枝桠打转,游云间老板已提着裙摆走到戏台边缘。
她微微屈膝谢幕,鬓边金步摇随着动作轻晃,映得台下昏黄的灯火忽明忽暗。
“多谢各位看官抬爱。今日社日,此曲终了,各位便散了吧!”
说来也怪,她话音刚落,方才还喧闹的人群瞬间静了下来,那些喝了聋酒的宾客眼神渐渐空洞,嘴角挂着涎水,像提线木偶般缓缓转身,齐刷刷朝着榕树旁的神像走去。连挤在最前头的壮汉与纨绔子弟也没例外,壮汉手里的木牌掉在地上摔裂,纨绔的芍药花灯被踩得稀烂,两人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朝着神像挪动。
林亦果心头一紧——她方才在旅店只吃了半块酥酪,并未碰那掺了药的聋酒,此刻脑子清明得很。
她转头去看柳知行,却见他脸色发白,眼神涣散,脚步已跟着人群往神像方向迈去,显然是中了铃铛的邪术。
“柳知行!醒醒!”林亦果伸手去拉他,指尖刚碰到他的衣袖,就被他猛地甩开——被迷惑的人竟有了攻击性,柳知行眼神呆滞,却抬手朝她的肩膀推来,力道大得让她踉跄着退了两步。
“哎哟哟,这不是我看上的小郎君吗?小娘子,你可不要坏我的好事哦。”
被迷惑的人群瞬间转头,朝着林亦果与柳知行围来。他们动作僵硬,却步步紧逼,前排一人伸出手,指甲泛着青黑,眼看就要抓到柳知行的衣领。林亦果咬牙,猛地扑过去,从腰间抽出她此行特意备好的短刀,朝着那人的手臂划去——刀刃划过皮肉,却只留下一道浅痕,那人连哼都没哼,依旧往前扑。
“这样没用!跟我走!”
一道清冽的女声突然从榕树后传来。林亦果循声望去,只见一袭月白襦裙的女子从阴影里走出,她手里握着一把短剑,剑尖还滴着血,显然是刚解决了两个靠近的被迷惑者。
女子眉眼温柔,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动作却冷冽干脆。
她的招式不伤人命,却能让人暂时失去力气,那些被迷惑的人倒在地上后仍机械地想要爬起,却慢了许多。
“跟我来!”
林亦果见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拽住柳知行的手腕,半拖半拉地跟着白衣女子往山林方向跑。
身后陆陆续续仍有傀儡追上前攻击,但都被白衣女子一一挡下,渐渐地,深入山林之后,周遭只剩下他们逃亡的粗喘声。
山林间的夜路难走,白衣女子却像熟门熟路般,领着他们穿过一片灌木丛,来到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前。
庙门早已腐朽,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梁上结满蛛网,正中的土地神像断了头颅,地上散落着几片枯草。
白衣女子捡了些干柴,用火石点燃,火苗跳动着映亮她的侧脸,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几株草药,递给林亦果:“这是安神草,煮水给你同伴喝,能缓解他体内的迷咒,我再给他敷些外伤药。”
林亦果接过,但没有喝下。
她看着朱茹熟练地用石头砸烂草药,混上些清水,敷在柳知行额角的伤口上。
她动作很轻,指尖带着淡淡的草药香,她还轻声解释:“这草药叫‘醒神草’,能解百毒。”
“你也是庄子里的人?”
白衣女子停下手上的动作,撩起额前碎发。
“我姓朱名茹,不过是个隐居山林的医者。若不是这日恰好为庄子里一户人家治病,我也不会下山。但蛊惑之症的确奇怪,我亦不知晓其中原理。”
火光暖了破庙的寒,看着柳知行呼吸渐渐平稳,林亦果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她又喝了朱茹递来的温水,倦意如潮水般涌来。她靠在断了的神像旁,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却很快坠入了噩梦——
还是那个河西节度使府的夜晚,满地鲜血倒映着满月,侍女的尸体倒在她脚边,血腥味呛得她喘不过气。她想跑,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脚踝,抬头一看,竟是游云间老板,她手里拿着青铜铃铛,“叮铃”一声,无数尸体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她围过来……
“啊!”
林亦果猛地惊醒,冷汗浸湿了后背。火塘里的柴火已快燃尽,只剩下几点火星。
“姑娘做噩梦了么?”
朱茹的声音如同一剂安神药抚平她醒来的慌乱与茫然。她转头,便对上朱茹关切的目光。
“没事,小事。”她勉强稳住声音回答,她接过朱茹递过来的温水,笑容僵住。
林亦果一摸腰间,神色有些慌乱。
“我的家传玉佩似乎掉了,应该就在我们来这的路上,你能帮我去找找吗?”
“别急,是什么样式的?”朱茹安慰她道。
“是块雕刻着流云百福的圆形白玉。拜托了我的好姐姐,那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朱茹叹口气,“好吧,那你在这自己当心些。”
朱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山林深处,林亦果紧绷的脊背才稍稍放松。
她先俯身探了探柳知行的鼻息,温热的气流拂过指尖,让她稍稍安心。
“柳知行,醒醒,我们得走了。”她轻声唤着,指尖掐了掐他的人中,他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哼唧,却没睁开眼。
林亦果咬咬牙,弯腰将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半扶半扛地往庙门挪去。
她不敢耽搁,朱茹的出现太过及时,太过凑巧。
被命运眷顾的情节只存在于话本,于她而言,自己才是最可靠的救星。
走到庙门旁,她伸手去推那扇腐朽的木门,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木头,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
她愣了愣,再用力推时,木门竟像被钉死在门框里,任凭她憋红了脸,门板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林亦果心头一沉,他们被朱茹锁在了这破庙里!
借着残余的火光,她忽然瞥见门框四周萦绕着淡金色的光纹,那些纹路像活物般游走,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光泽 ——是结界!
她后退两步,目光扫过破庙内的陈设,断了头的土地神像、散落的枯草、燃尽的火塘……没有任何能破门的东西。她又试着往窗户走,伸手去掀糊着破纸的窗棂,指尖刚碰到窗沿,就被同样的光纹弹开,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该死!”她低咒一声,转身时没注意身后的神像残骸,手肘狠狠撞在神像断裂的石角上。
尖锐的石棱划破了她的袖口,一道血痕瞬间在小臂上绽开,温热的血珠滴落在地,恰好溅到了门框。
“滋啦——”
细微的声响响起,那处被血溅到的光纹竟像被烧融的蜡般,瞬间消退不见。
林亦果瞳孔骤缩,盯着小臂上的血珠,又看了看消失的光纹。
她的血能破结界?
来不及细想,她立刻蹲下身,用指尖蘸了些小臂上的血,往门框的光纹上抹去。
指尖划过之处,淡金色的光纹如同遇到烈火的雪,纷纷消融,原本紧闭的木门也“吱呀”一声,自动开了一道缝。
“太好了!”她狂喜,连忙扶着柳知行往门外挪。
夜风裹挟着山林的寒气灌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不敢停下脚步。
柳知行的体重压得她肩膀发酸,她只能咬着牙,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后山走——那里林深树密,或许能暂时躲开朱茹的追踪。
山路崎岖,月光被交错的树枝割得支离破碎,地上的石子硌得她脚底生疼。她走得又急又慌,好几次差点摔下山坡,全靠死死撑着路边捡来的一根粗木棍才勉强稳住。
林亦果猛地停住脚步,扶着柳知行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盯着眼前的人。朱茹脸上早已没了之前的温柔,月白襦裙下的指尖隐隐透出青灰色,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死死盯着她:“林姑娘,怎么不听话?我不是让你在庙里等着吗?”
她的声音变了,不再是清冽柔和,而是带着一种沙哑的尖锐,像是磨了砂纸的铁器,刮得人耳朵生疼。
林亦果强压下心头的惊悸,飞快地在脑子里盘算说辞,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朱姐姐,实在对不住……我刚扶着柳知行坐下时,摸遍了自己的腰间和衣袋,发现那块流云百福玉佩根本没丢——许是我之前慌糊涂了,把它压在衣襟里忘了。我怕你在山里白跑一趟,就想着带他出来找你,省得你担心。”
她说着,还故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衣襟,做出“找到玉佩”的样子。
朱茹的目光却没落在她的衣襟上,而是缓缓下移,定格在她小臂上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哦?没丢?那你倒是说说,我在庙外布的‘锁魂结界’,寻常人别说推开,靠近都会被弹伤,你是怎么带着一个昏迷的人,平平安安走出来的?”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得林亦果心头一紧。她知道,朱茹早就识破了她的借口。
她赶紧将受伤的小臂往后藏了藏,故作茫然地睁大眼睛:“锁魂结界?朱姐姐,我……我真不知道什么结界啊!我刚才推庙门的时候,它自己就开了,我还以为是风刮的呢……可能是你布的结界不小心松了?”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扶着柳知行往后挪,想着能不能趁机绕开朱茹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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